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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快意恩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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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尸纪(7)

书籍名:《李敖快意恩仇录》    作者:李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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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中国时报》当天的原文有这九字真言,却在《彭明敏看台湾》一书中给删掉了,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的看法有二:

  第一、他是越王勾践型的寡情人物,是'可与同患,难与处安'(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安乐)的人,在'台湾人出头天'的时代到来以后,李敖的利用价值已近于零,所以对李敖要敬而远之;第二、由于李敖有一定的影响力,又反对台独,而他们当年又诬陷李敖是台独,使李敖家破人散、冤狱缠身、饱受刑求、坐牢多年,他们对李敖的定位、跟李敖的关系变得十分复杂,造成他们内疚和不便,因此但愿渐行渐远,力谋'脱身',以策安全。不过,李敖待朋友虽然宽厚,却非易与之辈,你对他过分不起,他极为难缠。而彭明敏、魏廷朝、谢聪敏三位,'脱身'之道,随其智愚,各有不同。李敖拜他们三位之赐,坐了大牢,出狱以后,谢聪敏、魏廷朝至今尚能与李敖马马虎虎相处不被反目,而彭明敏却独独不能,原因何在?一言以蔽之,彭明敏的一误再误使然耳!

  一九九五年六月间,谢聪敏感觉到我将揭发我和彭明敏的往事,亟思挽救,乃一而再、再而三的电话约我,要我务必参加七月五日他订下的一个饭局。饭局是彭明敏、魏廷朝、他和我等人的聚会,可是,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了。我说:'我不想吃‘最后的晚餐’啦!'我心里觉得:耶稣直到吃'最后的晚餐'时,才被出卖他的人伤了心,但台湾人却比犹太人更巧于此道:彭明敏和魏廷朝、谢聪敏早在最后的晚餐前,就把李敖送上台独十字架了。最妙的是,在被钉上十字架后,他们却又网开一面,说此人并非那稣。所以,直到今天,我还弄不清我的身份是耶稣而死,还是耶稣身边的两名强盗之一而死。悲哉!

  彭明敏一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一日秘密写信给我,大骂他的学生蔡同荣说:'蔡此人实际乱来,应予适当教训。'当然,他口中的'教训'不是情报局局长对江南式的,只是口诛笔伐而已。当谢聪敏感到事情不妙,李敖要把隐忍了三十多年的事写出来'适当教训'的时候,遂有七月五日彭明敏要同我吃饭之举。可是,一切都太迟了,我拒绝了筷子,拿起了笔杆。想当年美国南北战争时,南方总司令李将军(Gen.Robert  Lee)手下有位大将杰克逊(StonewaII  Jackson),受了重伤,失去左臂。当他受伤时,李将军曾写封信给他,说道:'你的情况比我还好些,你失掉了你的左臂,我却丢掉了我的右臂。'('You  arebetter  off  than  I  am,for  while  you  have  lost  left,I  have  lost  my  rightarm.')杰克逊收到这封信六天以后,便死了。彭明敏当年失去了左臂,他偷渡消息传来,我顿起李将军之情。遗憾的是,二十四年后,我终于自愿有断臂之举。这是李将军浮生多变了呢?还是杰克逊老而不死了呢?多么难答的答案啊!答案难答,可是将军令下,我决定不再留一手。

  也许有人奇怪,以快意恩仇为人生观的李敖,为何却能忠厚隐忍彭明敏这么多年对他的不仁不义。原因有二:第一、我痛恨国民党,彭明敏有志气不加入国民党,我认为这是很难得的。格于岛的局面,台湾人本来像样的、成材的就不多,我一直珍惜这样的台湾人朋友,我希望他变成台湾的胡适,做最有志气、最有学问、最有高度教养的伟大知识分子。第二、大家只看到我穷凶极恶一面,却忘了我豁达大度一面,政治上,我被台独分子诬陷,我不介意。另一方面我又极重感情,老同学刘显叔的太太陈烈看到我写《你不知道的彭明敏》在《商业周刊》前几期的连载,笑着点破:'我现在才知道你李敖的弱点了,原来你是温情主义者!'-我的温情,使我对患难之交有了隐忍。对彭明敏就是最鲜明的一例。

  在我发表《你不知道的彭明敏》后,有一个插曲,很逗。

  当时彭明敏挑选出来的副总统候选人谢长廷,忽然发表了护航式的谈话,见报以后,我老毛病发了,乃饷以挂号信:

  长廷老弟:

  上月十四日你当面'敬请李敖先生指正'的书——《谢长廷新文化教室》,我读过了,我特别注意到你那'动态道德观'的立论,那是你在咖啡厅里向我一再陈述的重点。今早看到《联合报》第四版,在报道李敖出版《你不知道的彭明敏》新闻后,有这样一段话:

  支持彭明敏参选总统的立委谢长廷则认为,李敖陈述不足以采信,因为并没有'受害人'出面指控彭明敏。

  我看了,不禁失笑。照你老弟的法律观点,则希特勒干掉三百万犹太人也自然是不足采信的,因为并没有'受害入'出面指控希特勒-事实上,这三百万犹太人也永远不能出面了,因为他们都被杀光灭口了。不过,没有'受害人'出面并不等于死了三百万犹太人的事实不足采信,事实毕竟是事实哟!

  我写《你不知道的彭明敏》,陈述的全是事实,从彭先生诬陷朋友到诱奸女生、从彭先生出卖同志到不义寡情,无一不举证历历,且我自己就是'受害人',你怎么可以在彭先生只手遮天以后,跟着双乎遮天,说出那种话?是不是你的法律观点认为'受害人'本身之言不客观?你令我回想起我被彭先生诬陷后关在军法黑狱的日子,不论多少'受害人'向军法酷吏喊冤,说被刑求逼供,但军法酷吏们千篇一律的判决总是:'空言狡展,不足采信。'长廷老弟啊,你这次不足采信的话,真使我'故'狱’梦重归'呢!

  也许我老了,赶不上你们年轻人的动态,在道德上尤其赶不上,但你的老师李鸿禧跟我一样老。在台大第一宿舍,我住第四室,他注第三室。他成名后,在外张扬,说当年台大有'二李'之称,指李敖和他,是鼎鼎大名的学生。其实,我们但知当时只有李敖'一李'。'二李'之说,膨风耳、牛皮耳、自抬身价耳。如今令师己大大的有名,他为他的令师彭先生助选,撇开他自己深信的'内阁制'不谈,大力推动台湾畸形的'总统制',其曲学阿世,已令上林惊叹。他又写《师事彭老师是毕生的光荣》一文,说'彭案'发生时,他'内心痛楚至极'(此与彭先生说李敖被捕时他彭明敏'心痛如割、急如焚'的多情不谋而合),可是当年'彭老师'受难时、在李敖冒着危险对'彭老师''厚情和义侠'时,李鸿德又在哪儿?如今像'即溶咖啡式'冒出这么多'彭明敏之友'来,我真的不能不感'世态'一点也不'炎凉'哟!(昨天我出发去'《你不知道的彭明敏》新书发表会'前,还收到彭先生那边寄来的宣传品,提出'彭明敏参选总统之友会'的办法,指示'只要结合十五位以上志同道合的朋友,就可以成立一个分会'——原来交朋友也可以比照'老鼠会'式的蔓延的!我活了六十岁,并且曾蒙彭先生,大名名列他两名患难之交之一,如今看到这么多鼠辈横行,真不能不承认彭先生把我逐出好友名单,是爱护我的。-他怕我得鼠疫!)

  你的李鸿禧老师因为明哲保身,当年不敢像李敖那样'二李'一下,援彭先生以手,我可以原谅他。我不能原谅的是,在解严以后,在李登辉公然学蒋氏父子,走党政一元、党政不分的错误时,李鸿禧竟公然护航,说出'执政党推举李登辉为党主席,正可彰显国民党是超越省籍意识、天下为公的光明磊落政党'的话!说出'以国家元首兼执政党主席,系目前不失为妥当的方式'的话!那时他眼里只有李登辉吧?那时他为何不写《师事彭老师是毕生的光荣》呢?七年前的'投桃报李',对比起七年后的'热情澎湃(彭拜)'来,未免太不搭调了吧,我们若要求他在三十年前、二十六年前,乃至十六年前支援彭先生,也许强人所难,但是,就便是七年前,他还向李登辉表态呢!这是什么动态的道德呢?这是哪一国的'动态道德观'呢?纵使你们'台湾独立国'成立了,我看你也写不出'师事‘李’老师是毕生的光荣'那一类杰作吧?'台湾独立国'的人民道德再动态,恐怕也不屑曲学阿世的高等知识分子吧?

  长廷老弟,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台湾男人',(为什么写出性别,因为'最聪明的台湾女人'陈文茜会抗议吧?)

  可是你对《联合报》的谈话却做了一件最笨的事。我请你公开更正、澄清,这样才配得上你老弟的聪明。你的谈话,对李敖这种世界知名的作家,是刑事实体法中妨害名誉及信用罪,'受害人'还健在、还在写这封信给你,是可以'出面指控'的,你总不希望我同你法庭相见吧?但白告诉你,我真的不希望,因为跟你谈天是一种愉快,何况我们是老朋友,那次阳明山之游,你我还坐在一起合照呢;那次你到我家来,大家也坐在一起合照呢。但也别忘了,为了真理,我李敖'杀'朋友绝不手软,你的太老师彭先生为了假理,都不手软'杀'过来呢,我'强阳不倒',又软个什么呢?

       即颂

  进步!

                李敖 一九九五年年八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