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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书籍名:《苍黄》    作者:王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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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节:悠闲的业务型干部







  悠闲的业务型干部







  熊雄就笑了起来,摇头不语了。李济运不想陷入是非,索性编了假话:'老同学,星明同志老同我讲,你们同学尽出人才哩!他每次都会提到你,说你是漓州市最年轻的部门一把手,前程无量。'刘星明有回倒是谈到过熊雄,说他是个不错的业务型干部。此话自是不错,可当时的语境,李济运听出了不屑。刘星明真实的意思是说,熊雄不过是个业务型干部而已,政治上不会有太大前途。







  熊雄说:'济运,我们是老同学,不同你说场面上的漂亮话。我的确年轻,按说也是春风得意。可我自己知道,我这样的干部不叫从政。我冷眼观看别人,比方你们刘星明,真有些忘乎所以的味道。官做得顺,最容易自我膨胀。'







  熊雄这话叫李济运颇有感触,却不便评说哪个人,便说:'我家里有幅油画,哪天请你去看看。'







  他突然说到油画,熊雄听了文不对题,便问:'什么讲究?'







  '一个朋友送的,据说是一位高僧手笔。朋友说是在海外慈善义卖时竞买下来的,专门送给我。'







  '那倒是珍贵。'熊雄说。







  '我看得很珍贵,倒不是说它值多少钱。'李济运细细说了那幅画,'我很喜欢一个人欣赏那幅画。今天听舒泽光说自己怕,我突然悟到这幅画的禅机,就是一个怕字。佛家说电光石火也好,镜花水月也好,梦幻泡影也好,都是说的怕。你刚才说有的人忘乎所以,就是缺个怕字。'







  熊雄点头半晌,若有所悟,却又说:'济运你说的有理,但未必消极了些。'







  李济运笑道:'我并不觉得佛家的这些道理是消极的,相反它是积极的。要紧是看自己怎么去悟。我悟到一个怕字,就会多些抑让,多些收敛,多些宽厚。'







  '你这么说,我就理解了。济运,这是我俩共通之处。'熊雄说。







  李济运说:'老同学,你得争取下来干干。'







  熊雄摇头道:'我干个业务干部也好,难得劳神。'







  老同学讲的未必就是真心话,李济运也不去点破。人在仕途,谁不想往上走?但升官的路径很有讲究。熊雄年纪很轻已是正处级了,就不宜在物价局干得太久。他必须到县里干干一把手,才有机会更上层楼。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李济运就告辞:'老同学,你就早点休息。'







  熊雄把李济运送到电梯口,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说:'我刚才有些恍惚,不知道今天是干什么来的。'







  李济运没来得及答话,电梯门关上了。下楼时,朱师傅忙从车里出来。







  朱师傅问:'李主任是回去吗?'







  '回去。'李济运上了车问,'老舒在路上还发酒疯吗?'







  '一路上骂,说有人想整他,量他整不倒!人正不怕影子歪!'朱师傅说。







  李济运怕舒泽光指名道姓说到谁,就故意把话题扯开了。他在办公楼前下了车,想起还要到办公室去取个东西。听得明阳喊道:'济运回来了?'







  明阳下楼来,正好碰上。李济运说:'明县长,还在忙啊。'







  明阳不太说客套话,只说:'济运,老舒终算没事,我替他高兴。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李济运点点头,明阳就转身走了。







  第67节:放牛佬说赶的是石头







  放牛佬说赶的是石头







  李济运老家离县城很近,白天驱车四十分钟,晚上二十几分钟就到了。村里姓李的人最多,村子就叫李家坪。李济运很久没回家看望父母了,这天周末没什么要紧事,就叫了车回李家坪去。







  县城是在河边,往北有片开阔的河谷平地。越过平地,山地兀然而起。放眼望去十几座山尾,就像突然拿刀斩断了。李济运自小听老人们讲,从前有个皇帝想在乌柚建京城,得了神仙相助,打算把河谷弄得更开阔些。神仙挥着鞭子,山全都变成了羊,飞快地往北跑。神仙碰见一个放牛佬,问他我赶的是什么?放牛佬说赶的是石头。神仙连问了三次,放牛佬都说赶的是石头。神仙就生气了,扔下鞭子走了,山就不动了。不然啊,这里不知道是多大的平原!







  李济运讲了这个故事,歌儿问他:'神仙为什么生气呢?'







  李济运说:'那个放牛佬看破了天机。'







  '为什么看破天机,神仙就要生气呢?'歌儿缠着不放。







  李济运就答不出来了,只道天机是不可泄露的。歌儿说他等于没有回答,说:'我说呀,神仙就是不讲道理的!看《西游记》里面,妖魔鬼怪都是神仙家养的!'







  李济运笑笑,夸歌儿聪明。沿路的山上栽满了乌柚树,这里的柚子表皮也是橙黄的,肉籽儿却是紫色。乡人把紫喊作乌,就喊本地柚子为乌柚。史载乌柚为历代贡品,县名也缘此而来。此风沿袭至今,只是需进贡的地方比古时更多,市里、省里和北京都得送去。乌柚也成了县里主导产业,能栽柚树的地方都栽上了。李济运却喜欢小时候看到的山,长满松树、杉树和各色野树,山上藏着各色鸟,时节到了还能采蘑菇。全都栽了乌柚树,山就没有姿态了。







  李济运的老家是个山间盆地,几条小溪流向外面的河谷。车子下到盆地,但见田野开满了白色小花。田野的风很清和,李济运摇下车窗。舒瑾只道那些白花好漂亮,要歌儿形容一下。歌儿不听,说:'妈妈讨厌,看见什么就要我写作文!'







  舒瑾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头:'歌儿就是不听话。要我说呀,这就像天上的星星全都掉到地上了。'







  李济运哼着鼻子笑笑,说:'很美吗?告诉你,这是灾害!'







  '这么漂亮的花,怎么是灾害?'舒瑾问。







  李济运说:'一个无知的农技干部,不知道从哪里引进了这种草。原来是作绿肥引进的,哪知道它繁衍能力惊人,长这种草的地方别的作物没法生长。'







  歌儿听着好奇,问:'它叫什么草?'







  李济运说:'乡下人叫它强盗花。'







  '有这么吓人吗?'舒瑾不以为然。







  李济运告诉她:'有人说是从加拿大引进的,有人说是从澳大利亚引进的。反正搞不清楚。它开花之后,结一种类似蒲公英的籽,满天满天地飞,飞到哪里发到哪里。才几年功夫,你看这地里哪里没有?'







  '我怎么才看见?'舒瑾说。







  李济运有些不耐烦,过了几分钟才说:'不是开花的时候,你也没注意。撂荒的田土多,强盗花发起来更快。你看那些成片成片的白花,都是强盗花。'







  李济运不说话了,望着窗外恐怖的风景。他这些年回到乡下,总想起鲁迅先生《故乡》的开头: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多年的故乡去。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色又阴晦了。他总觉得自己的乡村在凋敝,可是这话他不能说给别人听。他大小也是县里的领导,乡村的衰败他有责任,却又是他无能为力的。







  第68节:最害人的强盗宝(1)







  最害人的强盗宝







  父亲正在屋檐下编竹筲箕,听见汽车响声就抬头张望。老人知道是儿孙们回来了,回头叫唤老太太。老太太出门来,双手在围裙上拍着。李济运家辈份高,他爸很多人都叫四爷,妈妈被人叫做四奶奶。







  歌儿下车就飞跑,扑过去抱着爷爷的脖子摇。四爷手里拿着篾刀,四奶奶忙喊:'歌儿别疯!爷爷你快把刀放下。'







  四爷放下篾刀,把歌儿反抱过来,使劲地哈痒痒。歌儿笑得鲤鱼似地乱跳,奶奶又骂人了:'爷爷你没名堂,会把歌儿哈傻的!'







  '怕痒的人怕老婆,歌儿长大了肯定怕死了老婆!'四爷放了手说。







  歌儿说:'我爸爸最怕痒了!'







  舒瑾笑着白了儿子一眼,说:'你爸爸才不怕我哩!'







  歌儿又给爷爷哈痒痒,爷爷一动不动,说:'歌儿要是把爷爷哈笑了,爷爷给你十块钱!'







  歌儿就使劲地哈痒痒,爷爷挺直腰板绷着脸。四奶奶笑道:'歌儿你别哈了,你爷爷一辈子都没怕过奶奶!'







  祖孙两人闹着的时候,舒瑾早已搬出凳子。四奶奶倒了茶出来,请司机朱师傅喝茶。朱师傅说不喝茶,他要先回城里去。李济运客套几句,就说:'那你就走吧,我到时候打你电话。'







  时辰是上半日,做午饭的时间还早,一家人坐在屋檐下说话。歌儿自己玩去了,他拿了铁铲子刨蚯蚓。舒瑾朝李济运使使眼色,又望望歌儿。李济运明白她的意思,是说歌儿到乡下就活泼多了。







  场院边的土沟旁也长着那种开白花的草,李济运说:'爸,强盗花真没办法对付吗?'







  四爷说:'如今最害人的是强盗宝!'







  四爷说的强盗宝是乡下流行的一种赌博,叫做滚坨坨。三个木头做成的骰子,沿着一个有斜坡的轨道往前滚,众人围着押大小。这种赌法李济运是听爸爸说的,他自己不可能去场子里看。村里没有几个人没赌过,很多人家输得精光,四爷顺口就叫它强盗宝。







  四奶奶拿了糖果给歌儿吃。歌儿手上很脏,张嘴让奶奶喂了一颗。他试了试,味道不好,就吐掉了。舒瑾怪歌儿不爱惜东西,骂了几句。四奶奶却笑自家代代农民,到孙子这代就贵气了,吃糖都嫌好丑了。嘴上说的是骂人,心里实在是欢喜。她听得四爷在讲强盗宝,又回头说:'自己家的人不争气,你还有面子讲!'







  第69节:最害人的强盗宝(2)







  '济林还在做这事?'李济运问的是他弟弟。







  四奶奶说:'济林做庄,春桃在场子里放贷!我们老了,管也管不住,看你这个做哥哥的管得住不!'







  春桃是济林的老婆,李济运曾经开玩笑,说她是小旋风。她走路一阵风,人过之后桌子、凳子、门都被碰得嘭嘭响。







  舒瑾听着急了:'爸爸,妈妈,这不是好事!他哥哥是县里领导,弟弟在乡里聚众赌博。人家会说哥哥是他后台。'







  四爷说:'这个都不怕,一人做事一人当。怕只怕他三十多岁的人了,正事没做一样,鬼事做尽了。赌博是当得正业的?'







  '明儿呢?'李济运突然想起了三岁的小侄子。







  四爷说:'明儿他妈妈带着,一天到晚在赌场里。两三岁的人,怎么得了!'







  '明儿两三岁的人,你看他聪明不?麻将、扑克他都认得!赌场里出大他就喊大,出小他就喊小。'四奶奶说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笑着笑着又唉声叹气,'两三岁的人,怎么得了?回家嘴里尽是赌场上的话,大!小!豹子!'







  '什么豹子?'李济运问。







  四爷说:'三个骰子同一色花,就是豹子。赌大小时庄家有输有赢,出豹子庄家通吃。庄家赚就赚在出豹子。'







  '庄家保证有赢吗?'李济运又问。







  舒瑾听得不耐烦了,说:'你是要开场子吗?'







  李济运白了一眼老婆,仍望着老爹。四爷说:'庄家运气不好也有亏的,要是一天没出豹子,难说有赚的。只有派出所稳坐是赚。'







  四奶奶忙喊住老头子:'你莫乱讲!派出所收钱未必你看见了?济运,你爸这张嘴巴就是管不住!自己儿子开场子,他还到处说社会不像样子了,赌场开到家里来了。他这嘴巴,迟早要出事的!'







  第70节:做事做得变猪叫,不够赌场放一炮







  做事做得变猪叫,不够赌场放一炮







  四爷就闭口不说了,仍操起篾刀干活。四爷的篾匠货远近闻名,但乡下早就用不着他的手艺。筲箕、篮子、筛子、簸箕、篓子,要么就是没人用了,要么就改用塑料货了。四爷挑土仍喜欢用筲箕,就自己织了自己用。







  乡下滚坨坨成风,李济运早就知道。他怕惹事上身,平时不太过问。听说派出所的保护费,一个场子每日交八百,一年差不多就是二十八九万。黑钱不入帐的,全入私人腰包。李济运小学同学二牛,少有的不赌博的人,有回在城里碰见他了,告诉他说:'济运,村里赌博赌疯了!派出所还收保护费。你是常委,要管管啊!'李济运只作糊涂:'不可能吧?'二牛笑笑,说:'不信你回去问你弟弟!'李济运说:'赌博可能,派出所保护没那个胆子。'二牛听他是这个腔调,摇摇头不多说了。







  李济运正想着二牛,妈妈就说到二牛了:'村里老老实实做事的,只有个二牛。可他穷得叮响。越是扎扎实实做几亩地的,就越是穷!'







  '村里也没有人管事。'四爷说,'你说这强盗花,没等它结籽,全村男女老少一声喊,扯得它寸根不留,我就不相信明年还会长!'







  突然听得几声公鸡叫,更觉四处静无声息。两千多人的村子,看不到几个人走动。田垅里也很少有人影,只有漫无边际的强盗花。依照农事季节,正是薅田的时候。李济运高中时薅过田,炎炎烈日之下,白鹭总是不远不近。







  '济林在哪里开场子?'李济运问。







  四爷说:'三猫子家。济林同三猫子合伙做庄。我不准,要不就开在家里了。'







  四奶奶说:'几个村的人都在这里赌,都是车接车送,中午还供餐盒饭。'







  '好久散场?'李济运又问。







  舒瑾喊了一声男人,说:'你今天好怪啊!你要开赌场?'







  李济运望望老婆,说:'吃过中饭,你同歌儿先回去。'







  '你要留在家里赌博?'







  李济运不理舒瑾,望望屋角的老柚树。柚子还只有拳头大,几只麻雀在树上跳。一只猫拖着尾巴,喵地叫了几声,从场院前面低腰走过。村里以前很多野猫,夜里总能听到猫叫。木房子地板底下,楼板顶上,都是藏猫的好地方。如今村里多半是砖房子,没有猫躲的地方,就见不到野猫了。没了野猫,老鼠就多了。歌儿看见了猫,放下铁铲悄悄靠近。那猫回头望着歌儿,好像并不怕人。可等歌儿快到跟前,猫风一样地窜开了。







  四爷听媳妇好像在生气,就不急着回答儿子的话。歌儿过来玩篾丝,奶奶喊道:'会割手的。'







  李济运说:'哪那么娇贵!只是莫挡爷爷的路。'







  '哪像你那时候,小猫小狗一样养!'舒瑾说。







  四奶奶习惯了舒瑾,也并不生气,只说:'我们那时候养儿女,哪里顾得上那么多?不饿着不冻着就是他们的福份了!'







  '每天晚上不到两三点,不得散场。'四爷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太阳开始老了,四奶奶喊儿子屋里坐。堂屋门敞开着,李济运把凳子往屋里移了几尺。四奶奶去厨房做饭,舒瑾进去帮忙。四爷这才说:'济林你管得了就管管。我们家祖宗八代都是老实人,莫做这种亏心事。哪像三猫子家,他家祖公老儿手上就是赌棍!'







  李济运听爹这么说,猜想赌场是三猫子邀济林开的。三猫子比济林小几岁,却是偷扒抢都干过。不知三猫子是手法高,还是运气好,他竟从没进过笼子。村里也有人私下里说,三猫子是派出所的线人,他做什么事警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四爷有一句没一句的,又说:'前几年家家户户买马,村里钱都买空了。没有钱买马了,我想该息事了吧?好,又滚坨坨了!农村人得几个钱不容易。做事做得变猪叫,不够赌场放一炮!'







  '买马的还有吗?'李济运问。







  四爷说:'有是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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