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国民政府的第十一品官
“敢情这位院长想得还真细？”吴四爷听着这一切，倍感新鲜。
张涉远说：“咱们韩主席做得更细，这不，他又重建了省里的‘进德会’，提倡新生活、新面貌、新精神。‘进德会’现暂设皇亭体育馆，共有执行委员15人，监察委员9人，韩主席和闻承烈（济南市长）任一、二把手……”
张涉远介绍说，韩主席对此要求很严，每周一上午，政府公务人员皆需到皇亭体育馆（后迁往新址，现济南第一机床厂）集合朝会，亦称“总理纪念周”，会前要吟诵国父遗嘱，领导要讲话，总结前一周工作，奖励先进，批评落后。与会人员一律着工作装，右胸前佩带徽章，以便严身律己及接受百姓监督。（笔者查过有关资料，此仪式一直坚持到7.7事变前。1937年12月14日，韩复榘擅自撤离济南时，进德会大礼堂随省政府，发电公司等一同被炸毁）。
张涉远还说了个笑话：“……有一次，省税务管理局的一个科长酒后殴打一个卖梨的小贩，正好让韩主席看见了。”
“完了，非撤职不可……”吴四爷说。
张涉远笑了笑：“撤职是以后的事……”
“那……”
张涉远这下笑得更痛快了，韩主席当时就命那个小贩狠揍那位科长。小贩不敢，韩主席点着他的鼻子说，你揍，使劲揍。他怎么揍的你，你怎么揍他。你不揍他，我揍你……
“哈哈哈……”吴四爷大笑起来，“佩服，佩服，韩主席是个人物。”
张涉远又说：“韩主席还将特别重视教育，说，刘胖子能做的，我也能做到……”
“刘胖子是谁？”吴四爷很认真地问。
“四川的刘主席（刘文辉），他放过话：县衙房子好于小学堂的，县长就地正法！”
吴四爷禁不住竖起了大拇指：“好好好，中国有望，中国有望。”
“所以，韩主席也照办了……这不，我的大堂至今还漏雨哩。”
峄县县衙的旧房子直到文革时还在使用，我作为红小兵去破四旧时见过。
两人又谈了吸食大烟，拐卖人口，丈夫打老婆等问题，最后说到了妇女放足。说到放足，吴四爷斟酌片刻说：
“放足嘛，镇里强于北部山部。不是很好办……”吴村镇辖或20多个村。
张涉远口气很坚定：
“不可不放，不可有任何死角。韩主席说了很形象的比喻，妇女不放足，民国走不快。这次要动真格的，落实国民政府一再强调放足公告……”接着，把省政府的具体规定说了一遍：
以二月为劝导期，三月为解放期，未满十五岁之幼女，如缠足者应立即解放，未缠足者禁止再缠，十五岁以上，三十岁未满之妇女，缠足者，按期限一律解放，三十岁以上之妇女缠足者，劝令解放，不加强制。决定共十八条，并列举了奖罚办法，对地方各级官员要求甚严，即亲任劝导（处）队长。
张涉远刚介绍完，吴四爷发话了：
“其实呀，咱镇上就有现成的大脚，这大脚可不简单……”吴四爷讲评书般的把我姥姥的传奇故事娓娓一道。
这下可把个张涉远听迷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少倾，才一拍桌子：
“那好，就让这大脚嫂子现身说法，劝导全镇的放足工作。让她当你们镇的劝导队主任……”
吴四爷想得就是细，小声地问了句：
“那她地里的活和家务咋办？”
“县里给她发银洋，一月十块。这事我说了算。”张涉远倒十分痛快，“要不我再给你配两个女学生……”
“不用不用，学生也有现成的。”吴四爷马上说到了我大姨和二姨。
张涉远更乐了：“还有这等巧事，一家三口全为大脚……哈哈，真乃我老峄县之大幸……”
张涉远一高兴，马上又批我姥姥一挂马车：到全镇各村游说，现身说教。并强调说，这是韩主席从湖广一带学来的经验。
……
……
“哟！还发大洋吃皇粮？”当吴四爷将县长的决定告诉了我姥姥之后，她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是呀，才比我少三块，哈哈……”
我姥姥反倒不好意思了：
“让咱为官家办事，这就够场面的了，这银洋就算了吧。”
吴四爷当然是不同意的。说：“这是国家给你的酬劳，岂能不要，你看不起政府吗？”
话说到这份上，还说啥呢？
有这等荣光，全家都高兴。我姥爷金贵虽说要辛苦些，但仍全力支持。晚上睡觉前，两人又说起了私房话。姥爷一边搂着姥姥的大脚，一边说：
“哎，我说大脚妮，这劝导队主任该是几品呢？”
“谁知道呢。过去的县太爷是九品，到了吴四爷这里该是十品，那俺该……该是十一品吧？”说完，管自笑了。
“也许，这品是低了点，但大小也是政府的官。”姥姥喃喃自语。
姥姥也高兴，用大脚蹬一下我姥爷：“哎，你说，这大脚好不好？”
“好，好……”
“再亲亲……”
“是，再亲亲……”姥爷就当真地亲亲，并再次做出很香的样子。
……
……
劝导工作马上展开。
中国人历来都喜欢喊口号。那时也是。吴四爷亲自抄写了几个流行的口号，如“女子不放足，甘为男子玩物”，“给女孩裹足的家长，心狠如虎狼”，“脚大福大造化大”，“今日放足，明日幸福”，“不娶缠足女，专爱解放脚”。
镇小学自然是积极响应，受吴四爷委托，李仲文老师专门写了一首歌，让学生演唱：
大姐大脚走得快，二嫂脚小摇摇摆。
大姐挑水又种田，二嫂围着锅灶迈。
大姐一天到枣庄，二嫂一天不出庄……
每每逢集，我姥姥便带上大姨、二姨及一帮小学生，坐在大车上游行宣传。这时，吴四爷也会亲自出马，前后张罗。这时的吴四爷十分威风，因为他已经有了“专车”——一辆“洋车子”（自行车），德国造的，八成新！前轮还绑附了个小发电机。这是县长张涉远奖给他的。四爷感到无限荣光。为此，他还专门雇了个“驾驶员”给他蹬车子，他只管坐在后车架上，为了坐着舒服，还在后车架上垫了块棉垫子。有了专车，四爷方便多了，远到去县城开会，近到在镇里瞎转悠，他都是坐这专车。
她们总是先在戏台上演唱、呼口号一番，这带头喊口号的就是我大姨。她嗓门特亮，很招人喜欢。李仲文老师总说她有出息。而后就开始进行检查，遇有缠足的，当场开禁，没收裹脚布，并问明姓氏、家址，以备日后上门检查。如有复缠者，罚家人银元三块，再犯，捆镇公所蹲7天黑号，一天两个窝窝头……
没收来的裹脚布，血迹斑斑，又臭又长，但并不扔掉，而是挂在戏台上的木柱上。几个集下来，竟收了四百七十多条呢！
最热闹的是4月4日“中国少年儿童节”。（当时的国民政府所规定的），这天学校里出动了几十个孩子，个个打扮得漂漂亮亮。他们先是喝了当时的《中国少年儿童歌》：
我们大家都快话
燕子筑巢养儿女
蜂儿采花去酿蜜
看那小动物自强不休息
我们大家要努力。
鲜红的太阳照在窗上
告诉我们可爱的儿童节已经到了。
……
唱完歌，又开始演讲进行劝导。孩子们一拥而上，抓住那些小脚就脱鞋。就在这时，台下突然有人喊道：
“大脚嫂子，你别光说不练，有本事把你的大脚亮出来让大伙看。”
此言一出，一片嘘声：“是呀，亮出来让咱见识见识……”
“亮出来咱看看……”
“听说是又白又胖。哈哈……”
台下所有人眼睛都盯住了台上。姥姥先是一惊，继而稳下神来。她一声不吭，慢慢地抬了脚，噌噌脱掉了脚上的鞋子，立马，一双又白又壮的大脚亮在了大伙的面前。
“好哇……”台下一片好叫声，如同听戏喝彩。女人们尖叫，男人们大喊，孩子们诈唬，气氛热烈无比。
这次的示范效果最好，当场放足近20人。
此后，我姥姥又带领劝导队下乡巡演，每到一村，总能引起轰动，大大地推动了放足运动的开展。
几个月后，张涉远亲自验收，对吴村镇的成绩大加赞赏。称我姥姥是：“亲身示范，天足发威。”此做法被县里作为经验上报省政府。
韩复榘甚为满意，作了批示后又上报给南京国民政府。当时，山东一共有两处经验，另一外是烟台的，为“限制缠足妇女在街市行走。”
南京政府很快批转全国效行。与山东这两处经验一块被批转的还有：西安严禁缠足妇女出入公共场所；开封令警察见缠足者可当街剥除裹脚布；福建漳州专设“鞭足劝导员”，见上街缠足者可用鞭子抽打其足，边追边打，直至打进家门。
这事一下让我姥姥出了名。张涉远趁机劝我姥姥加入中国国民党：
“大脚姐，入党吧，以便为党国做更大的事。”
不料我姥姥连连摇头：
“算了算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识字，在得什么党？”
张涉远见我姥姥不同意，也就没再强求。只在遗憾地说，现在国民党正缺女干部，不入实在可惜了。
半年后，放足运动告一段落，劝导队解散。我姥姥又回家当起了家庭妇女。吃皇粮的日子终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