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比人高的大炸弹没爆炸
浴血这词太棒了。志愿军真的就是浴血，因为双方的武器装备十分悬殊。志愿军的伤亡实在太大。
“……美国鬼子的飞机真厉害啊，黑压压一片，你分不清有多少架。没白没黑的炸，炸完以后，漫山遍野都是尸体……那个惨啊。”
小舅的大脑虽然受过刺激，但在清醒的时候，他的思维还是很正常的。
如果说，我长大后与二姨夫的交谈是因他博学多识，很有思想，那么与小舅的闲聊则是出于怜悯和同情了。这个可怜的战俘一辈子受尽了屈辱和苦难，40多了还打光棍。
“我是真命大呀……”小舅开始他讲了无数遍的故事，而我则每每表现的像第一次听那样新鲜，“一颗大炸弹正好落在我身后两米的地方，那炸弹一人多高，一搂多粗。当时，我就吓坏了，心想，这回是彻底完了，我就是块大碾盘也得碎成几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就觉得地表面那么烫，比家里的土坑热多了，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我们新上任的团长在喊的我名字，睁眼一看，俺的个娘来，我身后的那颗炸弹没炸，带翅翅的铁屁股露出一大截，它落地后撞击地面产生的热能把我给烫醒了！”
“怎么样，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小舅指的后福他回乡后，村里为了照顾他，让他干了饲养员。专门喂猪，怎么着还有我姥姥的面子吧。
小舅说，一开始我们打得还行，仗着人多，傻美帝又不摸情况，嘁哩咔嚓，打了它几家伙，但后来他们摸清我们的老底了，知道了我们是李逵上阵三板爷，便有意地后撤，耗过七八天，对了，他们称之为“七天攻势”。等我们的弹药，粮食一消耗完，他们马上就是一个大反攻，我们吃亏吃大了。
“我们团被彻底打残是51年12月的那次，我们用5万人对付他们4千人，结果……唉……我们的主攻部队可是有名的旋风部队，司令员是韩先楚，55年授了个上将，你知道吧？”
我说：“我不知道……”其实，我最感兴趣的就是中国近代史。我当然知道林彪的虎将之一韩先楚，但是我只能说不知道，你说不知道他才讲得更上劲。
“还是中学生？连这个也不知道……”接着他就会再讲下去：那场仗具体指挥的是119师师长徐国夫。我们硬是攻了13、14、15三天两夜，结果还是败下阵来。敌人的武器太好了，全是轻重机枪，有的甚至是高射机枪打平射。这种子弹太血虎，一颗就可以把大腿齐刷刷地切断！这场仗下来，参加攻击的八个团伤亡5000余人。仅40军参加攻击的三个团就伤亡1830人，359团3营的官兵几乎全部阵亡。营长牛振厚在撤退时怎么也不肯离开遍布他的士兵尸体的阵地，最后硬被拖了下来。357团团长孟灼华在向上级汇报士兵伤亡时，因痛苦万分而泣不成声。
战斗的结果是，志愿军4个主力师全被打残，伤亡超过一万五千人，而美军伤亡才二百人。战斗后期，我们已无力再战，只好匆忙后撤，连战友的尸体也顾不上掩埋了。据美军统计，志愿军没来得及带走或掩埋的战场遗尸就有4千多具。
“告诉你，我可不是吹牛啊！别忘了，我是团里的书记，所有的机密战报都要经过我的手。”每当这时，是小舅最骄傲的时刻，“我们团长政委看不到的我都能看得到哩。因为我常去师部军部开会，那些机要员全是些有点文化的人，我们到了一块就瞎扯，相互传看些机密文件……”
老实说，在当时，听到这些真实的情况如同在听天方夜谭，除了震惊就是不相信？我们的历史会是这样的吗？
多年后，很多“韩战档案”解冻，我才知道。我小舅当年说得完全属实。出于对小舅的尊重，我专门查了有关这次战役的敌方资料：此次战役被联合国军司令李奇微乐颠颠地称为“屠夫行动”。而他手下的一个士兵写的回忆录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当夜幕降临，四周响起了凄厉的军号声，他们（指志愿军）从地平线满山满谷地涌出，他们一排排地像麦捆子似的被机枪火力撂倒，后面又一排排地往上冲，又被撂倒。我们的机枪狂吐着火焰，枪管打红，臂膀打酸，看着满坑满谷的尸体，我对自己说，My god！这不是战斗，这简直就是屠杀。”
为这次失败买单的我方最高指挥员是兵团副司令员邓华。归国后被下放到四川省副省长的位置上，坐了很长时间的冷板凳。
这些资料表明：志愿军的人海战术彻底破产，让志愿军战场指挥员们明白了以往的军号一响，大部队一冲就结束战斗的战术，不再显灵。尽管志愿军高层还在不顾死活地筹划大战役，但前线的军长师长们已信心不足，不敢再像一、二次战役那样猛冲猛打大胆穿插，而是左顾右盼，动作迟疑，不敢与美军大部队正面强攻，结果第4、第5次战役均告失败，伤亡惨重，被美军打回了三八线以北。真正的战斗从51年10月就结束了，后来志愿军总算找到了对付美军的办法，那就是利用朝鲜北部的山地形势，厥屁股挖坑道死守，让美军来耗力仰攻，反正我不怕人员伤亡，有的是人，你美军就耗不起。但志愿军再也无力进攻。把美帝赶下海，三千里江山一片红！也就成了一句空话，直到耗到停战。
……
……
“咱的后勤供应不行，火车开始还行，以后就炸得没影了。汽车也不管乎。根本运不上去，反正是配属给我们团的汽车兵换了好几茬，一茬一茬的全炸光了。我们缴获的一份南朝鲜军的资料说，美方是十三个后勤兵供应一个前线士兵，我们是一个后勤兵供应8个前线士兵，你说这差距吧。那些日子里，打的、用的、吃的、喝的，全靠人往上扛。说志愿军吃炒面一点不假，我倒是想吃罐头哩，可吃不上啊？最后，战士们大都得了夜盲症，朝鲜雪大啊，下起来没完，漫山遍野全是雪。没办法，为了治雪盲症，只好熬松叶汤喝，那个苦啊，比黄连还苦……”
“其实，夜盲症还好说，最主要的是下完雪后那个冷啊，能把活人冻成冰棍。有的时候，一个整连的人就活活冻死了，就趴在阵地上一动不动，敌人冲上来了，也没动静，一看，全冻完了。那时候，汽缸被冻裂，电台被冻哑，枪栓被冻住是常有的事。我现在的冻脚就是那时落下的。”小舅的一双脚一到冬天就冻，任怎么治也治不好，就连我姥姥也干瞪眼。
小舅说的全是课文里没有的东西，让我们听来十分新鲜。我们就会缠着小舅讲个没完。
“美国军的伙食好哇，全是罐头，压缩饼干，吃都吃不完，知道我们攻下对方的阵地先干什么吗？先找吃的，再就是找美国女明星的半光腚照片？美国女人的大妈妈（指乳房）真大呀，像半个皮球，差不多每个美国大兵都揣着好多。嘻嘻……”真像某位大作家所说，光棍拉起女人来更带劲。
“美国兵傻啊。”一说到这个话题，小舅就特别得意，说，他们为了抢回一具战友的尸体，有时要搭上好几个同伴的性命。咱们志愿军摸透了他们这一套，就专门把他们的伤员或尸体放在显眼的地方，然后专等着打冷枪，你说那个过瘾呀……哈哈……小舅开心地时候最难看，也最可怜。因为他满嘴的牙在40来岁时就几乎掉光了，吃点饭都特别困难。
“咱们志愿军个个都很勇敢吧。”我给他讲课文上的《黄继光》。
“用胸膛堵枪眼？”小舅诡秘地一笑：“胡扯吧，美国的机枪全是大口径的，别说用胸膛，你就是用大石板恐怕也……”
“那么，那些战斗英雄……”
他压低了声音说：“其实最勇敢的是那些强奸犯！”接着一再交待我们，不要乱说。
“志愿军有强奸犯？”
“这有什么稀奇的？都是棒壮小伙正当年嘛。其实说强奸有点不公平，很多情况下是朝鲜识字班（意指妇女，沂蒙、鲁南解放区一带统称妇女为识字班）自愿的，唉，可怜呀朝鲜，男人都打光了。”
小舅说，一开始只要发现类似情况，是一律枪毙，第二次战役后就不枪毙了，而是放到前线让他们戴罪立功，据说是金日成讲了情的，中朝一家人嘛，X就X了吧……（这一点印证了原志愿军42军军长吴瑞林的回忆）。
……
……
晚年的小舅常常沾沾自喜，说自己多亏了上了几年学，留在了团部，要不然10条命也完了。他这样阿Q似的安慰自己时，多半都是又遭遇了不幸时，比如讲，屡屡相亲不成。
“你在团部搞宣传吗？”小舅的毛笔字还是挺好的，墩厚、扎实，一如他的性格。
“那当然，一些宣传标语口号都是我写，什么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打倒万恶的美帝，保卫我们的土地，中苏友好万万年，中朝更是一家亲。毛主席万岁，斯大林万万岁，列宁万万万岁……”
小舅说，正因为自己在团部，才有幸当了俘虏留下了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