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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雨中黄树叶,灯下白头人

书籍名:《大脚姥姥》    作者:王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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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很快传开了,村里的老人都说:还是大脚厉害,净来当官的请。

  但王副部长刚喝了两口就嘟哝快走,原来,他们一大早先是到了矿上我家,但听说我姥姥来了吴村,便把带来的“重要物件”一放就直接来了吴村,现在他们就急着把我姥姥接回去。

  “慌么,再喝口茶。”我姥姥劝他们多喝。

  “大喜事呀大娘,还是赶早回去吧……”

  “该不是日本又来人了……”

  王部长笑呵呵地说:“大娘呀,这回不是日本来人,而是台湾有人来信了……”

  “什么?台湾?”姥姥一惊,茶泼了一地:“哟,俺18辈贫农,跟国民党蒋介石可没任何关系。”

  王部长知道姥姥误会了:“大娘,没事的,现在改革开放了,人家都巴不得有海外关系哩。”

  “那就不解放台湾了,不油炸蒋介石了?这可是喊了30多年了,光喊不练那不叫真本事……”

  “和平统一,和平统一,嘿嘿……”

  “那……那俺在那边也没有人……”的确,姥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还有谁会给她来信的。

  那位王部长又像是打官腔,又像是卖关子:“大娘,人世间有很多事是大喜大悲的……大娘,这是您的大喜事,也是咱枣庄的大喜事。咱枣庄籍的在那边的高官不少,最主要的就是台湾的原国防部长高魁元,其次就是这位给您来信的贵人了,哈哈……”

  “那他是……是……谁?”

  “你外甥大林不让告诉您,怕你太激动,说等你到了矿上再说。咱们还是快走吧。”王部长一行人再次起身。

  我姥姥似乎有点明白了:“这个死大林,就是鬼点子多,弄了半天是他卖关子,跟说书的样……”嘴里这么说着,人还是上了车。

  不错,这的确是我的主意。

  那段时间我正好在家,因为我妈妈的胃癌已经查明,但是,是做手术还是靠中医保守治疗,还没拿定主意,主张手术的有我,我弟及我妈,因为我们信任西医,反对手术的就是我姥姥。她的观点是本来就有病,再割一刀岂不更坏。为了商量这事,我就跟学校请了几天假回到了家里。

  信是王部长这伙一大早亲自送来的!信封呈长方形,比大陆通用的信封大,黄色牛皮纸,有光泽,结实又漂亮。字是从左往右写的,收信人居然写着:“大脚妹妹”收落款也有趣,是:大少爷吴玉臣(玉臣哥)。

  我妈一看,当时就是一声惊叫:“啊,吴大爷的信。”

  我和我弟弟二林当时都在场,当然也十分高兴:“妈,是不是以前老家的那个地主大少爷……”

  我妈立刻变得欣喜万分,就好像病也好了:“这么些年了,真是没想到……”

  统战部的人很着急,他们就想把信直接送到吴村去。他们说,这是咱们市的第一封台湾高层的来信。因为吴玉臣为四朝元老(北洋、民国(老蒋)、小蒋)连蒋介石都敬他三分。退下来的时候为中华民国海军总司令部作战研究室中将副主任。如果交往顺利的话,统战部的同志准备委托他办两件事:一,撰写当时枣庄地区的国民党抗战史料;二,为枣庄引进一部分台资。

  但我表示反对,我说:“信不能直接送到吴村,老人家见了肯定激动,乡下缺医少药,万一有个闪失……”

  医生出身的我妈妈非常赞成我的意见,最后她提出个折中的方案:将老人家接到这里来……家里平时都有准备,预防老年人常见病突发病的药物比比皆是。

  统战部的同志大叫好主意,立马驱车直奔吴村。

  ……

  ……

  姥姥终于来了,一行人还在楼下,她就嚷嚷开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啊,真是的……”那时,我们家住三楼,姥姥上楼从来都很顺当。邻居们把看她上下楼当作一景。

  我妈急忙开门迎接:“俺娘,大喜事,你小时候最要好的人来信了。”

  “最要好的……”

  “对,咱吴村老家的。”

  “吴村老家的?那是……”姥姥眉头颦颦,少顷,似豁然开朗,“吴家少大爷?你吴大爷……”

  “是的俺娘,正是。”我妈妈把信高高举起。

  “俺的娘……娘来……”果然,姥姥身子一抖,立马晕了过去。

  后边统战部的人眼明手快,急忙扶住了老人。

  我妈有经验,就劝大伙:“别慌,这是老人家的老毛病,先扶到沙发上坐一回,观察一下再说。”

  真是奇妙,我姥姥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后,便渐渐清醒过来:“没事,俺没事,就是有点……大少爷来信了……他来信了,他……”说着说着,两行浑浊的老泪便滚了下来,“他没忘了俺,他说过的,要娶俺……”接着便任着劲大哭起来。

  “俺娘,你别哭,消停消停……”我妈劝着自己的老母亲,但她本人哭得更厉害。

  “谁说俺哭来,俺这是高兴……”姥姥抹抹泪,泪更多了,“快,拆开念念看看他都说了些么?俺最挂……挂念的就是他找了个什么媳妇,对他好不好……”

  统战部的人把信交给我妈,但我姥姥还不同意,她坚持让我念:“让秀才念,让外甥念……”

  我当然十分自豪和高兴,颤抖着双手拆开了信封,厚厚的一叠纸展现开了,哇,一手潇洒、飘逸的正楷。我清清嗓子,念了起来,象念一份历史文献:

  大脚妹妹啊,您好啊……

  知道我是谁吧,我是你玉臣哥啊,这些年来您还好吧……

  四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啊……

  突然间,我念不下去了。

  “怎么了?念啊……”姥姥急了。

  我只好说:“这儿念不下去了,字被洇了,像是泪水泡的……”

  “哼,俺就知道他得哭,跳过去念。”

  我只好跳过去念:

  这些年来,我军务甚是繁忙,时时刻刻为建立一支强大的民国海军而大力奋战着。老总统(指蒋介石)对我十分敬重,从来都称我为国栋兄,常常约我喝下午荼………

  小总统对我更是倍加敬重,每年过年他都要给我拜年,给予拜年的元老中,孙元良将军为第一名,我为第二名,怎么样,为咱吴村人争脸了吧……

  大脚妹妹啊,常言道,老来多健忘,唯有不忘相思,小时候的事……

  “快看看他找了什么媳妇……”似乎这才是老人家最关心的!

  “告诉你大脚妹,两任总统都亲自给我说过媒,但都被我婉谢了,我给他们说了,我一定要回大陆娶媳妇……”

  “等等,大林,你没念错吧……”

  “没有啊。”我一个堂堂的秀才岂能念错家信。

  “他还是单身?”老人家脸色又一阵苍白。

  我说:“看来是的。”

  “快往下念……”

  “大脚啊,知道吗?我想娶的就是你啊,一、俺早发过誓的,非你不娶;二、俺这边早就知道金贵兄弟在土改中自杀的事了,怎么样,这边的情报工作怎么样?不光土改,还有历次运动中的非正常死亡人数。上至林彪元帅被逼出逃,下到我小妈及学良弟的惨死……

  俺猜你八成没再嫁人,那你就是在等俺。就算嫁了人,俺也要你跟他拜拜,因为他不是金贵,是半路夫妻,半路的就那么回事,你离,俺娶您……”

  你还记得我当年写的那首歪诗嘛。

  我乃吴张生

  就迷崔莺莺

  天下独一枝

  偏爱大脚妹

  “哈哈……”姥姥笑了起来,脸颊上飞过少女般的红晕,“这个大少爷,还是小时那劲头。”

  屋里顿时充满了笑声,人们一个个喜笑颜开,就好像喜酒马上就要开喝。

  老人家一个劲地催促快念……

  我立刻放开喉咙,一如中央台的《新闻联播》:

  “大陆在邓小平先生的推动下,实行改革开放,实为一大进步,亦是整个中华民族之幸事……经国贤侄更高一筹,曾亲口对我言:蒋家第三代绝不做总统,并在适当时机宣布解除实行了长达40年的‘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即‘解严’),放台湾走向民主与法制之康庄大道。”

  现今,台湾在各方面正逐渐放松……当然,轮到我这一级,似尚需时日,咱俩的喜酒还得慢慢等。

  “怎么?还得等……烦人。”姥姥小孩般地把个茶杯拨拉翻了,“等到什么时候……”最后一句声音很小,生气了。

  满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最后,只好我妈妈出来打圆场:“俺娘,不会等多久的,其实俺吴大爷也急呀……”

  “是呀大娘,慢慢来嘛,这些年不都是……”统战部的人也跟着劝。

  姥姥这才平息下来,少一停,又说:“那得抓紧给他打信。(即回信),别让他急。”

  “姥姥,我来写吧。”我自告奋勇。

  “废话。还能让我来写?”姥姥先自笑了。

  大伙也跟着笑。

  “怎么写呀姥姥,您快说……”我弟弟马上给我取来了笔和纸。

  姥姥反而不急了,瞄了瞄大伙,好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写么,这会儿不能说,嘻嘻,容我……我想想。”

  午饭是统战部请的,我们全家都去了,席间,姥姥又给我们讲了许多许多的往事。老人家多少有点喝醉了。我妈说,多少年了,没见老人这么高兴过。

  ……

  ……

  到了写回信的时候,才有意思呢,她喝退了家里所有的人,包括闻信后刚赶来祝贺的大发哥一家三口。

  姥姥把我叫到二林睡的小房间里,关上门,一双大脚在屋里踱了大半天,而后才一字一句地说:

  “你这样写,大少爷来,你好啊,你的来信我收到了,俺是那个激动呀……”

  “用十分激动这个词。”我建议说。

  “不,用‘万分’,十分算么。”姥姥认真地说。

  我脑子一闪:“那还不如用‘十二万分’哩……”

  “胡扯,那不就太假了。”她人家反而不同意了。

  我只好答应了。

  姥姥继续说下去:

  “告诉你吧,自打金贵不在后,俺就没再找。说等你是假话,但全枣庄合适的老头中没有像您这么棒的是真事……”

  我拍案大吼:“姥姥呀,大哲学呀!”

  “贼羔子,吓俺一跳,什么折削夹(哲学家)……”

  我只好费了口舌给她解释了半天,直到她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还记得二妮吗?那个长得最俊的,她文革中被迫害死了,全家都死了,还有俺那个外甥,挨了两枪呀……不然,俺家不止一个秀才……对了,这事那边肯定知道。”

  三妮现在也很好,她丈夫文革中也死了,那才叫飞来口货,解放军炸了新四军,空军炸了陆军……三妮现在还好,已经离休了,有两个儿,一个在济南府上大学,是考上的,一个在矿上干,也找了对象了,是个大腚细腰,在矿小卖部卖香烟,肯定能生个大胖小子……

  我停下不写了:“二林还没结婚,您怎么知道生胖小子。”

  姥姥马上变得十分神秘:“姥姥当然知道,我会看手相。”

  接着,又唠叨下去:

  “大妮抗战时牺牲了,你该知道,还有大妮的丈夫,那个老红军投了鬼子……不过,他们的儿子还算不错,从小跟着我长大的,脾气有点像他的江西老表的爹,有的地方能得过火。对了,他最近就要到咱们吴村当副镇长了,分管乡镇企业。是作为年轻干部培养的。您来的时候让他好好伺候您。几个外甥中,就他现在成了家,儿子都上小学二年级了,这个小重孙也是羊屎蛋子钻天——能豆子一个,现在就整天学美国语,说是将来要去美国留学,不想在中国呆了,你说这叫什么事……”

  最后又让我强调了两点:

  一是她身子骨还硬朗,一步还能迈好远,就是有点驼背,有点白头发,掉了几颗牙,但煎饼还能吃……二是;等你来家时,我给你烙菜煎饼吃,现在生活好了,已经不用粮票、豆腐票了,社员们起码能吃饱了,菜煎饼大大的有……

  “这是日本话!”我很严肃的指出。

  “闹个笑话还不行吗?谁跟谁……”姥姥先自己笑开了。

  好家伙,差不多熬了半夜,我才把这封信整理出来,比我写的那部后来得到刘知侠老师首肯的中篇小说还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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