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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回家 (2)

书籍名:《大地芬芳》    作者:陶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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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骤雨初歇,灿烂的夕照里飞舞着红蜻蜓的时刻。他上了岸,沿着河堤茫然若失地漫步。这样他就窥见前面有个穿绿绸衣裤的女子,背对他走着,边走边吐瓜子壳。女子的赤脚上穿着木屐,走一步哒地响一声,极有韵味,绸衣的腰掐得恰到好处,显出女子动人的腰肢,乌黑的长辫子则在背上轻轻地摩挲。他感到一股久违了的温情在心头漫开,情不自禁地跟在后面,拐下河堤,踅进那条又窄又长鸡肠般的街道,夹杂到涌动的人群中。他盯着她,尽量向她靠近。她进了一扇大门,门内的院落里走动着好些穿红绿绸衣的女子。他仰头观望,骑楼上挂着一块招牌,龙飞凤舞地写着“芳菲楼”三个字,心下便很有些灰暗。欲转身,眉心点颗红痣的鸨母眉开眼笑地过来:“哎哟,相公来了?!请进请进,不知你看上哪朵花了?”水上飙多年没到这种地方来了,很不自在:“刚才……那个穿绿衣绿裤的女子是谁?”鸨母一扬手绢:“相公好眼力!她叫桃花,是从桃花江来的,是我们芳菲楼最俏的一个呢!她在楼上第一间,你交了门槛钱就可以去见她了,‘吃盘子’还是‘拉铺’,都随你!”

  “吃盘子”是吃吃瓜果糕点,与女子调调情,“拉铺”则是留下过夜。水上飙还未应允,鸨母已挽住他胳膊,连拖带拉地把他弄进了门厅里。他只好交了门槛钱,往楼上去。他打算只吃盘子,和那女子聊会儿天就下楼来。上楼进门,见那女子倚窗而坐,望着资江上的风景。水上飙窥见她耳根下有颗黑痣,心倏地抽紧了,因为那痣他很熟悉。此时女子慢慢回过头来:“客官……”话没说完,女子惊呆了,嘴巴张开老大。

  水上飙也惊呆了,他寻找多年的山娥竟以这样的形象坐在他面前。他悲喜交集,颤声唤道:“山娥!”

  女子如同木偶,没有回应,嘴仍张着,双眸一动不动。

  “山娥,我是你爹呀!”水上飙抓起她的手摇晃。

  女子的嘴慢慢合上了,与此同时,两颗大泪从她涂抹着脂粉的脸上滚下来。

  水上飙心里一阵钝疼:“山娥,爹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爹找你几年了,跟我离开这儿,山娥!”

  女子双手捂住面孔:“我、我不是山娥、我是桃花,你认错人了!”

  水上飙眼热心酸:“我晓得你怨爹,是爹不好……爹再也不让你受苦了,你跟爹走,好么?”

  女子站了起来,叫道:“我不认识你,你走!你走!”转身奔出门外,咚咚地下了楼,水上飙赶紧追下楼去。

  鸨母忙过来问:“怎么回事?”

  女子擦去脸上的泪:“大妈,我不舒服,请这位客官走吧。”说着扭身冲进门厅后一间小屋,砰地将门关上了。

  水上飙就擂那门,高声叫:“山娥!跟我走吧,山娥!爹找你找得好苦,爹想死你了呀山娥!”

  鸨母拉住他的手:“哎哎,你在这乱喊乱叫干什么?她叫桃花,不是什么山娥!”

  水上飙说:“她是山娥,她是我女儿!”

  鸨母将他往外面拉:“走吧走吧,莫耽误我们做生意!她自己都不承认是你女儿,哪来你这么个爹!”

  水上飙被推到大门外,反身抓住鸨母的袖子:“她真是我女儿,我一定要带她走!”

  鸨母上下看看他:“你一定要带走她也行,她是我花了五十块袁大头从船上买来的,你拿一百块光洋来替她赎身吧。”

  鸨母推他一把,拂袖而去。他想再进门,却被两条汉子挡住了。他只好在门外高声喊叫,喊了几声,门内无任何回应,倒引起了行人的围观和哄笑。他束手无措,心里如同煮了一锅汤。他拿不出钱来赎山娥,但他相信她会回心转意,会认他这个爹,会跟他走,过另一种生活。他不时地朝门里窥探,期望山娥会走出来。天黑下来了,芳菲楼前挂起了红灯笼,进出大门的人多起来,但始终不见山娥的身影。骑楼上飘下来妓女们轻佻的骂俏声,那些声音如同一些溅落的火星,灼烫着他的心。他焦急地徘徊着,直到更深人静,芳菲楼关闭了大门,才无可奈何地回到排上去。

  翌日东方露白时,木排启程漂向洞庭湖。水上飙跟排老大说他不去了。排老大说不去工钱就一分没有了,余下的水路平缓无滩,睡到排上都行了,不去划不来的。水上飙说去了我更划不来。他跳上岸,便直奔芳菲楼。在楼门前遇见了鸨母。“你果然来了。”鸨母出乎意外地客气,将他请进门厅,并叫人上了茶。鸨母咕嘟嘟吸着水烟壶,说:“你们父女俩的事,我都晓得了,都是苦命人啊!”水上飙急促地问:“山娥呢?”鸨母瞥他一眼:“走了”。水上飙一震:“走了?!”鸨母说:“她特意给你留下话。她说她不怨你,只怨自己命不好。她说没脸见你,叫你不要再找她。

  你的养育之恩,她只能来世再报答了,她给你留下这个。”鸨母递过一个手绢包。那手绢上有几朵桃花,是山娥在吴家当丫环时自己绣上去的。水上飙解开手绢一看,里面是几块银元。水上飙将手绢攥在手心,盯着鸨母问:“她到哪儿去了?”鸨母摇头:“我不晓得。她既然不见你,你又何苦去找她呢?她见了你心里苦呢!”水上飙说:“你莫管,只要你把她去哪里告诉我。”鸨母固执地摇头,不肯说。水上飙说:“你当真不说?你不说我一把火把你这芳菲楼烧掉!”鸨母望着他,还是不吱声。“你以为我不敢是不是?”水上飙站起身来,眼里射出两缕凶狠的光。鸨母惊慌起来,赶忙告诉他,她让她的结拜姐姐红海棠带着山娥搭上水船去萸江了,红海棠在那里开了家“迎春院”。

  水上飙便匆匆赶到码头,搭了条去萸江的船。山娥搭的船只先开了一个时辰,如果不出意外,他会与山娥在同一天抵达萸江。但偏偏出了意外,船上大汴滩时,纤绳突然断了,汹涌的大浪将失去动力的船只塞进礁石夹缝里,死死卡住不得动弹。水上飙只好跳水游上岸去,沿着江边的纤道徒步前行,这样,他迟了两天才到萸江。在镇龙桥东头的边街上,他找到了迎春院,也见到了打扮妖冶的红海棠。“你那女儿福气好哇,才坐半天堂就让一个汉口来做茶叶生意的大老板看上了,给她赎了身!”红海棠直勾勾地看他。他却直觉头皮一麻:“山娥她人呐?”红海棠眼睛一翻:“跟大老板走了呗,昨天就走了,也不晓得是上了宝庆还是下了汉口,生意人嘛,到处跑的。”

  水上飙顿时就听不见她的话了,脑子里一片喧嚣,仿佛排过险滩时不慎落水,浪涛裹着他向前翻滚……山娥丢了,他再也找不到他的女儿了。他心里反反复复这么想着,头重脚轻地走进一家酒店,一连灌了三大碗包谷酒,然后,红着两眼,念叨着山娥的名字,顺着县城的青石板街面踉跄走着。行至知事公署门前,萸江中学游行示威的学生们正与警察发生冲突,双方扭打在一起。水上飙满腔悲愤正无处发泄,一看那场面,眼就瞪圆了。妈的,官府和富人,都不是好东西!都没有良心!一捋袖子,就冲上去帮学生的忙。他抓住一个警察的肩膀猛力一推,那警察便摔了个仰天八叉。右侧一个警察正揪那个喊口号的女学生,他窜过去,冲那警察脸上就是一拳,那警察就捂着脸蹲下去了。好痛快!水上飙打得性起,夺过一支步枪,倒拿着转着圈抡了起来,直向警察们扫了过去!警察们吓得惊慌失措,纷纷溜进县署,关上了大门。没有了对手,水上飙便将那支枪朝门旁石狮的基座抡去。咔嚓一声,枪断作两截。学生们蜂拥过来,欢呼叫好。喊口号的女学生兴奋地握住他的手:“谢谢您啦大伯!您真是英雄!”

  水上飙大大咧咧:“小意思,小意思,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是不是?几个穿黑皮的,不是我的对手!下次要我帮忙,只管叫我一声!”说罢,他吐着满口酒气,分开众人,往码头方向而去。

  这位向水上飙道谢的女学生,正是陈秀英。见警察们闭门不出,他们也无法进去,陈秀英带着学生们喊了一阵口号后,又沿街往回走,游行到县看守所外。看守所照样紧闭大门,无人理睬他们。陈秀英不知她爹羁押在何处,但她相信爹一定听到了他们的口号声。游行队伍回到学校,陈秀英立即把情况向蔡如廉作了汇报。

  蔡如廉异常兴奋:“那位英雄现在何处?我们正需要这样的革命分子呀!”

  他让陈秀英立即带他去码头找水上飙。与此同时,警察们也开始在城内搜捕这位胆敢殴打警察的“刁民”。

  当警察和陈秀英他们都来到码头上时,水上飙已搭下水船到了三里之外。半个月后,水上飙到了汉口,拉起了黄包车。他仍抱着一线找到山娥的希望。一年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拉了一位后来很著名的中共人士,这位中共人士与他亲切地聊天,知道他的遭遇之后,把他的车包租下来,后来又介绍他进了工农识字班,接着又进农民运动讲习所。在那里,水上飙懂得了很多道理,并从一面绣有镰刀和铁锤的旗帜上找到了他后半生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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