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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首富 (2)

书籍名:《大地芬芳》    作者:陶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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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陶秉坤正要上山烧火土灰,被陶秉贵带着工作队堵在门口。陶秉贵显得格外亲热,抓住他的手说:“秉坤,工作队特意来看你这位区长的公公呢!顺便也实地查看一下你家的情况,好按政府的指示,划清阶级队伍。”回头又问那位胖乎乎笑眯眯的工作队长,“姚队长,你说是么?”

  姚队长就点头道:“是呀是呀,你说得不错。”

  陶秉坤把客人们迎进屋去,吩咐秋莲每人煎两个荷包蛋。客套了一阵,姚队长就说:“老伯,陶区长年轻有为,工作能力强,在县里是高山上吹喇叭,名(鸣)声远扬呢!他最近身体还好吧?”

  陶秉坤有些不耐烦,心想这些事你们找陶禄生问去,找我干什么?没头没脑地应答几句后,半文半白地对姚队长说:“今朝政府同志光临寒舍,不晓得有何指教?”

  姚队长笑道:“我们来,是遵照上级有关部署,对农户的财产和生活状况进行调查摸底,登记造册,以便划定阶级成份,做好下一步的土改工作。”

  陶秉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陶秉贵插嘴道:“秉坤,你的底细我清楚得很,可不许打埋伏啰!”

  陶秉坤立即顶他一句:“你的底细我也清楚,你莫看不见自己屁股上巴的好多屎!”

  姚队长马上打圆场:“陶区长的公公嘛,肯定是有革命觉悟的,我们相信你、相信你。”

  这时秋莲将荷包蛋端上来,陶秉贵便咂着嘴吃蛋,顾不上说话了。吃过蛋后,陶秉坤领着一行人屋前屋后看一遍,又到牛角冲转了一圈。回到屋里,姚队长就一边询问一边往表格里填一些阿拉伯数字。问到那几丘水田的来历时,陶秉坤不无自豪地说,都是他肩挑背扛开出来的。

  姚队长有些吃惊:“你能造出这么多田么?”

  “这也是逼出来的,原先我家也有几丘好田,可是被我伯伯,也就是他爹——”陶秉坤指指陶秉贵,“巧取豪夺霸占了。我只好自己开田,从二十岁就开始,开了一辈子。”

  他将一双布满老茧和青筋的粗糙大手伸在姚队长面前,姚队长连连咋舌:“啧啧,了不得、了不得。”

  几天以后,土改工作队公布了阶级成份划定情况。陶玉贤划为地主,也是石蛙溪唯一的一个地主。陶秉贵家划为贫农,陶秉坤则被划为中农。陶秉坤在路上碰见姚队长,姚队长特意作了一番说明:“秉坤伯,你家的经济状况在村里是相当不错的,有水田有旱地,还有茶园和山林,划个富裕中农,应当说是恰如其分的,还有的同志坚持要划富农,我做了一些思想工作。我们不能不考虑对陶区长的影响嘛。再说,你的家产也是辛勤劳动得来的,又没剥削别人,所以,我拍板只划个中农。这些情况还请您向陶区长解释一下。”

  陶秉坤对这位姚队长老在他面前提“陶区长”感到不快,扭头欲走,却又忿忿地说:“其实要划陶秉贵为地主,陶玉贤买进几十亩田才几天?这些好水田过去都是陶秉贵家的,闹农会时我们就斗争过他家!”

  姚队长笑道:“我晓得你们堂兄弟间不和,不过我们只能根据现状而不能根据历史来划成份,那样的话你们陶家都可划官僚地主,你们不都是两江总督陶澍的亲戚么?”

  陶秉坤没有话说了,只觉得心里胀得发疼。

  一个晴朗的冬日,一阵浑厚的铜锣声响遍石蛙溪上下,将村民们召集到那幢摇摇欲坠的公屋前。阶基前用杉木搭了个矮台子,台子四周贴满了红绿标语,一条横幅凌空飞挂:“斗争地主大会”。工作队的同志端坐在台两侧,陶秉贵陶玉财父子在台上穿来窜去忙得不亦乐乎。邻村庄坪的吴兆武和本村的陶玉贤两人被推上台,反绑着手,头上戴着高帽子。陶玉财站在台口领头喊口号,声音洪亮,神气活现。夹在人群中的陶秉坤随着大家举拳头,口里却咕咕哝哝自己都不知喊了些什么,他想起闹农会斗争吴清斋和伯父陶立德时的情景,几乎与眼前一模一样。开始控诉地主的罪行,首先由庄坪来的人控诉吴兆武。这是安华县土改以来创造的一种叫作“请先生”的斗争方式,即请已成功斗倒了地主的邻村来作现场示范。

  一位蓬头垢面的后生举着一件血衣出现在台上,指着吴兆武声泪俱下,说几年前吴兆武逼债时一脚踢在他父亲胸口上,父亲吐了一身血就死了,吴兆武还不罢休,占了他家的茅屋作牛棚。后生说着上前狠狠甩了吴兆武一耳光,吴兆武低着头动都不敢动。这时又上来一位中年妇女,跺着脚咬牙切齿地说,她本是贫苦人家的女子,年纪轻轻就被吴清斋逼迫作了小妾,受尽了侮辱与折磨,吴清斋死后她又被他儿子吴兆武霸占,供他淫乐。她涨红着脸叫道:“他寡无廉耻,逼我跟他找野堂客不说,还逼我舔他的那个东西呐!”台下立即起了一阵哄笑。陶秉坤忽然想起,她不就是当年跟玉山对过生庚八字,后来却和玉林勾搭上,因事情败露才嫁到吴家去的王桂枝吗?玉山至今未娶,跟她有很大关系,可以说是她作下的孽。陶秉坤就气呶呶地冲台上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以为自己压着嗓门说的,实际却声音洪亮,台上的王桂枝闻声一怔,赶紧退隐到台后去了。

  接下来斗争陶玉贤。姚队长宣布,任何人受了陶玉贤的欺侮,心中有什么冤屈,都可以上台去,面对面地控诉他,就像刚才庄坪的乡亲控诉吴兆武一样,要彻底揭露陶玉贤的罪行。人们面面相觑,陶玉贤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平时重话都不说一句的,他有什么罪行吗?会场一时鸦雀无声。陶玉贤伛偻着腰,膝盖不停地颤抖,好像马上会瘫倒在地。

  冷场了半天,陶秉贵走上台说:“大家不要拉不下面子,你讲情面,地主分子可不讲情面呢!亲不亲,阶级分,我跟他,还算得上一门堂亲,可是他最恨我!大家晓得,这几年我穷得刮屁眼的篾块都没有,靠讨吃活命。可是有一次,我讨到陶玉贤屋门口,他不仅不给一把米,还放出狗来咬我呢!”陶秉贵勒起裤腿,亮出腿上的伤疤,“大家看,地主分子心毒不毒?”胆小怕事的陶玉贤忽然抬头说:“怪不得我,是你想把狗捉去打牙祭,它才咬你的。”陶秉贵立即把双眼瞪圆了:“你放屁,你这是污蔑贫农!大家看到了吧,地主分子倒打一耙!莫看他平日笑嘻嘻的装善人,他是笑里藏刀哇!陶玉贤,你竟胆敢反攻倒算,你知不知罪?”陶秉贵把一根尖尖的食指戳到陶玉贤脸上。陶玉贤脸白如纸,浑身筛糠,结结巴巴:“我、我说的是实、实话呀……”陶玉财冲过来,拉开陶秉贵:“爹,少跟他啰嗦,他不认罪,就革他的命!”说着扬起手中的竹片,照着陶玉贤的脸抽了下去。“哎呀!”陶玉贤发出一声惨叫,脑门上顿时裂开一条口子,鲜红的血流了出来。陶玉财举起竹片还要打,陶玉贤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告饶:“我认罪、我认罪……”接下来,不管陶秉贵父子指控什么,陶玉贤一律承认,点头不已。

  陶秉坤呆立在骚动的人群中,他惊惧于陶玉贤脸上刺目的血迹。那血慢慢地蒙住了陶玉贤的眼睛。陶玉贤挣扎着在左右两肩上蹭了蹭脸,木然地直视着台下。陶秉坤发现那血迹斑斓的脸上,两只圆眼睛哀哀地望着他,令他难以回避。他赶紧从人缝里挤出来,站到所有人的背后,心颤颤地往台上望。

  工作队宣布没收陶玉贤的田地家产之后,斗争大会结束了。陶秉坤埋头往家里走,感到陶玉贤两只眼睛还从背后怨忿地盯着他。显然,若不是从他手里买进了那些田,陶玉贤就不会划成地主,也不会遭受今天这份罪;换句话说,若不是禄生背着他指使玉山和福生将田卖掉,那今天跪在台上挨打的,就是他陶秉坤了。陶秉坤心里既后怕又负疚,同时也有一份庆幸。在这个崭新的世界面前,陶秉坤真正感到自己老了。

  这天深夜,陶秉坤看见满面鲜血的陶玉贤在禾场里徘徊,陶秉坤就过去说:“贤侄,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受罪了。”陶玉贤却说:“秉坤伯,这怨不得你,是我自己要买你的田,是我自作自受呢”。陶秉坤说:“那你想开点,回屋歇着去,在我禾场里走来走去做什么呢?”陶玉贤说:“我是特意等你出来,跟你说这句话呢,没有我这句话,秉坤伯困不安然的”。陶秉坤感概不已,想道声谢,陶玉贤却倏忽不见,自己也躺在床上,才知是个梦。有了这个梦,陶秉坤果然困安然了,一觉到天亮。

  来年正月间,土改结束,工作队撤走了。石蛙溪所有没有田地的农户,都按人口分到了山土与水田。陶秉坤没有分到半分田土,但他还是很高兴,只要自己原有的田地不少一分半厘,他就心满意足了。工作队收走了他所有的旧文契,给他颁发了土地证,上面盖了人民政府的红色印章,这等于说,政府也承认了他对现有田土的拥有权,他心里踏实了。他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心情看着工作队一把火烧毁了所有旧地契及其代表的延续了千年的土地制度,他跟那些无偿获得土地的农民一样,内心充满喜悦。他认为土地改革美中不足的是不该把土地分给像陶秉贵那样的懒汉和败家子。丁字丘和晒簟丘又回到了陶秉贵家,但他知道,要不了多久,陶秉贵又会将它们败掉的。总有一天,他还会将它们买回来。那日他从陶家院子门前过,陶秉贵掏出土地证向他炫耀:“秉坤,晓得丁字丘和晒簟丘归了哪个吧?嘿,这就叫土地还家呢!到你手里转一圈,又回到我手里来了,命里无时终归无,你命不好呢!”他不理睬秉贵,他那鞋袜都穿不周正的模样令他鄙视,他想不是他命不好,是丁字丘和晒簟丘命不好,碰不到善待它们的农人,他从内心深处替它们感到惋惜。从那随风吹来的泥香里,他嗅出一股淡淡的忧伤。

  山谷里蒸腾出缕缕地气,七星岩的悬崖上绽开出零星的映山红的时候,陶秉坤给大孙子福生讨了堂客。在萸江信义医院养病的陶玉田拖着衰弱的身体,坐了一顶轿子,赶回家当家爹,因劳累过度,回家就吐了血。痨病使得他站在堂屋里接受儿媳跪拜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躺在床上,一边喘息一边倾听婚礼的进行。

  陶秉坤提前十天给陶禄生搭了信,要他抽空回家喝哥哥的喜酒。陶秉坤几乎每天要对蜿蜒远去的村路凝视一阵,希望有陶禄生纵马飞驰的形象出现。但是,直到新郎新娘吃过了回门饭,还是阒无人踪。陶秉坤脸上的皱纹就慢慢地堆积起来了。他想,禄生还记着他上次说的话不肯回来呢,还记恨公公呢,这个犟种!

  陶秉坤不知道他这位有出息的孙子正遭受着政治生涯中的第一个挫折。

  陶禄生率领工作队在青龙山搞土改,山里人阶级觉悟普遍很低,白天把地主的浮财分给他们,夜里又摸黑送回去。陶禄生正为此恼火,区委书记李世杰亲自爬上青龙山,通知他去县里参加土改工作经验交流会。工作没做好,哪还有什么经验交流?陶禄生不想去。李世杰笑道:“自己没经验,听听别人的经验也好嘛!再说,县委严书记点名要你去,你要不走,我抬也得把你抬去!”

  陶禄生只好随李世杰下山,下到半山凉亭,他们坐下来歇息。李世杰忽然显出一些不安,说:“禄生啊,有件事我得说实话,你上次回石蛙溪让公公卖田的事,是我向县委汇报的。”

  陶禄生不在意地一挥手:“区区小事,不值一提。”

  李世杰说:“我不认为这是小事,它表明了你鲜明的阶级立场,既避免了亲属站到敌对的阵营里去,又维护了党的干部形象,应当受到表彰,所以就向县里说了。可是,我没想到,县里的看法,和我不一样。”

  陶禄生心里有些紧:“县里怎么看?”

  李世杰蹙眉道:“县委水平高,看得比我们远吧。县委认为,你的作为既打草惊蛇,又扰乱了阶级阵线,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影响很坏,给土改工作增加了干扰。现在全县已发现有好几个地主抛售田产,然后携款外逃,所以县委责令你在大会上作出检讨。”

  陶禄生打了一个哆嗦。参加革命以来,他听到的都是赞赏和褒奖,遭此迎头棒喝还是头一次。年轻的心即刻慌乱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李世杰安慰道:“你的主观愿望还是好的,不要把问题看得太严重。检讨就检讨,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谁能保证不犯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嘛!”

  “这个我懂。”陶禄生点点头,重一脚轻一脚地随李世杰下了山。当晚,区公所他宿舍里的马灯亮了一个通宵。他铺纸拿笔,绞尽脑汁,搜索枯肠,使用了他所知晓的几乎所有的政治术语,对自己所犯错误进行了深刻检讨,字里行间充溢着真切的痛悔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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