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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死讯 (4)

书籍名:《大地芬芳》    作者:陶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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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亦清听后眨眨眼,低声道:“陶区长,我晓得你的意思,林汉章他是好打扮一点,可他人不坏,也不懒。”

  陶禄生咽下一口痰:“你们,是不是很相爱?”

  “谈不上很那个,”陈亦清说,“只是相处得还不错,我们互相都很尊重。”

  “是这样,”陶禄生点点头,有如释重负之感,又问,“他什么阶级成份?”

  “跟我一样。”陈亦清说。

  “那怎么行!”陶禄生陡然严厉起来。

  “怎么不行?”陈亦清口气里显出一丝倔强来,“我们是歪锅配歪灶,黄肿配虾腰,谁也不怨谁,也不会连累别人。”

  “你怕连累别人,是一种消极的想法!”陶禄生不容置否地道,“你应当首先考虑如何才有利于自己成长进步。找一个成份比自己好的,政治上比自己强的,不比那个一身小资产阶级味道的林汉章强?”

  “可是,可是,”陈亦清又显示出无奈的神情来了,“我条件不好,又住在那样高的山上,有人愿意么?”

  “怎么没人?比如我就愿意!”他脱口而出。

  陈亦清浑身一震,脸红得像块布,手足无措,结结巴巴:“陶、陶区长,你是顺口打哈哈,还,还是逗我耍?”

  “共产党的干部说话算数!”他斩钉截铁。

  陈亦清不作声了,避开他的眼睛,半天,她才憋出一句话来:“我不晓得怎么办……我得回去问我妈。”说完就头也不回,一路小跑地走了。

  陶禄生那颗躁动的心就安定下来了,毫无疑问,他已胜券在握。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并不急于上蚂蝗岭去,显得太迫切了于他的身份不合,也不利于她们母女从容考虑,毕竟,这是一件比较重大的事情。

  半月后,陈亦清主动到陈家大院来找他。从她脸上的羞怯他得知了结果,他把她带进自己宿舍,热切地去握她的手,她却把手背到身后:“我妈答是答应了,可我还有两个要求。”

  他说:“是上天摘星子,还是下海捞珍珠?”

  她十分认真地说:“第一,你要记着,是你主动找我,不是我找你的,以后要反悔,可不许怨我。”

  他信誓旦旦:“我决不反悔。”

  她点点头:“不反悔就好,免得以后说是我拉你下水。”

  他等不及了,问:“第二个条件呢?”

  她咬咬唇,眼里泛起浅浅的目光:“我爹失踪多年了,我妈守寡把我们兄妹拉扯大,多么不容易。如今我哥在部队,我们要把妈带在身边,养她一辈子。”

  他说:“没问题,赡养父母是儿女应尽的义务。还有条件吗?”

  她嫣然一笑:“还有,说话算数,你要帮助我进步。”

  他被她的笑弄得心里一晃:“行,来,现在我就帮你。”

  他伸出手去,她红着脸迟疑了半天,才把手伸给他。

  结婚前夕,他把她从蚂蝗岭上调下来了。为防止别人说他立场不稳,没让她进陈家大院里的镇小学,而是调到了资江边的木瓜寨小学。

  结婚报告经李世杰批准后,他找镇政府的民政干事办好结婚证,然后偕陈亦清专程到小淹照相馆照了结婚照,买了些糖果之类作待客之用。陈亦清问他:“结婚这样的大事,你不通知家里人吗?”他想想道:“算了,让我公公晓得,又要摆酒宴客,大操大办,搞得影响不好。我们是国家干部,带个好头,新事新办吧。以后有机会我再带你回石蛙溪一趟。”

  他不想张扬,把新房布置在木瓜寨小学。不过区、镇两级政府的许多干部都特意赶来了,他们为他俩举办了简单的婚礼,并送给新夫妇一幅喜联:结革命婚,行同志礼。横披是:翻天覆地。

  婚礼之夜在极度的兴奋与冲动中过去,晨曦照亮了窗户上的喜字。陈亦清偎在陶禄生怀里,一定要他回答为何看上她。睡意沉沉的陶禄生说了几个原因,她还不罢手。他便随口说道:“至少,没人跟我争你吧?”陈亦清默然,一抹阴影隐隐地掠过她的面庞。

  在家家的禾场晒着新斩的红薯米的时候,陶秉坤当了曾祖父(石蛙溪人唤老公公)。曾孙女小凤以她嘹亮的啼哭宣告了他辈份的升级。他有一大群儿孙,一直想有个在膝下撒娇的曾孙女,深谙他心思的接生婆把消息带出月婆子房门槛时,冲着他摆手扭腰,好像是她的功劳似的。他满意地在堂屋门槛上磕磕烟竿,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酬谢接生婆,然后在神龛里祖宗牌位前燃起三炷香。

  福生堂客二姣人长得瘦,尖嘴猴腮,手脚像竹篙胸部如搓板,两只奶子犹如空瘪的布袋挂在那里,挤不出多少奶水给小凤吃。秋莲只好天天熬米糊糊喂她。小凤倒也争气,长得白白胖胖逗人喜爱,出月之后,陶秉坤便时常把她抱在怀里,用调羹一点一点地喂她。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小凤谁也逗不笑,只要老公公用手指触触她的下巴,她就一咧小嘴,笑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来,仿佛只有老公公才掌握着她笑的开关。小凤一笑,陶秉坤心里就融了一坨蜜,忍不住把一张老脸埋在曾孙女暖乎乎的颈子里,深吸着那种带奶味的温馨气息。

  不过小风带来的喜悦很快被二姣抵消了多半。四十五天的月子坐满之后,二姣还赖在屋里不出来,更不用说做事。每日少不得一碗甜酒鸡蛋,隔三岔五还叫着吃肉,说她的骨盆还是松的,没有长拢去,动弹不得。其实呢,夜里都已经和福生同房了,而且还闹腾得很厉害,几次被他上茅厕时听见。有一天趁屋里没人,二姣还跑到后山捡酸枣去了。陶秉坤最看不得扯白撒谎、偷懒耍奸的人,再说他这点家当来之不易,岂能让她坐吃山空?他对秋莲说:“你这当家娘的要有主见,不能事事依媳妇的,她要吃龙肝风胆,你也帮她弄?”秋莲叹气道:“如今当媳妇的,金贵呢,哪像我们,生崽像屙泡屎一样,裤带一系就没事了?你不给她弄,给你脸色看不说,还会到福生耳根底下和左邻右舍那里嚼舌根呢!”陶秉坤眼睛一鼓:“她敢?!你跟她说,就说是我讲的,月子已坐到头了,鸡也吃完了,该出门做工夫了!”

  第二天二姣气鼓鼓地出了门,拿着秧锄到菜园里去了。可是草没锄掉多少,菜苗倒被她锄掉了好几根。吃晚饭时,她还故意不给公公盛饭,对他板着脸,鼻子里一哼一哼。陶秉坤气不过,指着她鼻子教训道:“二姣,你不要没大小!屙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作田人屋里的媳妇,就要凭劳动吃饭。家娘服侍你这么久了,你还有什么气不顺的?”

  二姣不敢顶撞他,翘起嘴巴不作声。没几天,村里出现了流言蜚语,说陶秉坤是头老骚牯,夜里摸孙媳妇的奶子。福生一听便知风自何来,气得一蹦老高,将堂客推倒在堂屋里,破口大骂:“你硬是条臭狗娘子!嚼舌头也不晓得嚼像一点,你那奶子我都不摸呢,公公会做这号下作事?你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巴!”他在堂客脸上留下一个红巴掌印,又逼着她给公公磕了三个头才作罢。陶秉坤倒没有发作起来,只是望着陶家坟山依稀可见的荒冢,心里不无悲哀地说:幺姑呵,这屋里的人开始不听我的了呢。

  陶秉坤的气还未消,一声沉闷的炮响从七星岩方向传来,跟随在炮声后面的是一个消息:陶玉财的互助组要在七星岩南侧的竹林里挖石煤烧石灰了。那竹林历来是块公山,归石蛙溪所有陶姓人共有,就是说无论竹子还是竹根下面的石煤,都是人人有份,陶玉财的互助组无权霸占。散居在石蛙溪两岸的单干户们愤愤不平,纷纷来找陶秉坤这位长者,要他出面交涉。

  在这些人的怂恿下,陶秉坤便有了位高权重的错觉,拄了一根打狗棍,神情肃穆气宇轩昂地往七星岩而去。到得竹林边,才知景象大变,竹子已被伐去一大片,山坡被掘开,如同一头剖开的猪挂在那里,陶玉财正指挥一帮人从山肚子里掏石煤。坡脚的石灰窑已砌好半截,砌窑的师傅边唱歌边码着岩石,场面倒也十分热闹。

  陶秉坤攀到窑上,吐掉喉咙里的一泡痰,冲着陶玉财道:“玉财,你们这样搞,于情于理都不合吧?!”

  “寡婆子碰到光棍汉,我看合得蛮好呀!”陶玉财狡黠地一笑,挖煤的人便异口同声地附和。

  陶秉坤说:“这山明摆是公家的嘛,你们互助组不能独霸,只顾自己发财!”

  陶玉财说:“秉坤伯,我没说这不是公家的山呀!不过,如今谁是公家?村里就是公家,互助组就是公家,我就是帮公家管事的。公家人挖公家山,合情合理嘛!”

  “你这是歪理,我找乡里评理去!”陶秉坤拿棍子狠狠戳窑一下。

  陶玉财咧嘴笑了:“坤伯你硬是不懂事,莫说到乡里,县里、省里,也只会帮我说话呢!我们是互助组,你是单干户。我们走互助合作的道路,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你们单干户跟互助组作对,只怕别人扣你帽子,说你反对毛主席呢!”

  陶秉坤一怔,急促地道:“瞎讲!”

  陶玉财大度地拍拍他的肩:“坤伯你莫当这个出头鸟了。你要是眼红,就加入互助组吧,年后我们还要成立合作社呢。烧了石灰卖,大家都发财。”

  一个壮后生吭哧吭哧挑来一担岩石,重重地一放,说:“互助组可不要硬不起来的老鸡巴,秉坤公你还是在一边歇着,等着看我们数票子吧!”

  受了奚落的陶秉坤竟说不出话,猛地扔掉棍子,噌噌噌几步过去,弯下腰,一挺身便将那担足有两百多斤的石头挑上肩,颤颤悠悠地踏着跳板往窑上走。在场的人立时都屏住了气息,瞪圆了眼珠子。大腿上被野猪咬的旧伤撕裂般疼,他咬紧牙关强忍着,稳稳地向前移动。到了窑上,他朝四遭溜一眼,才将沉重的担子稳稳地搁下。众人立即发出一阵叫好声。他走到那位奚落他的壮后生跟前,叉腿而立,死盯着他的眼睛道:“去!把你堂客叫来,看老子的鸡巴硬不硬得起!”

  “呵呀秉坤公,讲起耍的嘛你当起真来了!”那后生涎着脸一笑,赶紧躲到人群中去了。

  陶秉坤背着手气哼哼地回到家里,第二天,就请了两个解匠,叫上玉山和福生,背着开山斧上山去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互助组赚钱而自己却一无所获。在发家创业这件事上他争强斗狠了一辈子,他不想在任何时候,任何一件事上逊色于人。山上他栽培了几十年的树,只要卖出去,都是他腰包里的钱,比烧石灰来得容易得多。他在杉林里选了百余棵间伐下来,剥皮、去枝,顺山坡溜到牛角冲里。待它们经风吹日晒干了之后,锯成八尺长一段,用铁戳砸上记号,然后扛到溪边一块平台上堆码起来。他点了点,一共有三百三十六根树筒子。这件事,几乎使他忙碌了整整一个冬天。

  余下的事,就是守着这堆光洁淡黄散发着清香的木头等待来年的春水了。溪里一涨水,他就要“赶羊”了:将所有树筒子扔入水中,像赶羊一样漂放出去,在白鹞河口再将它们收集拢来,卖给来往于资江流域的木材商人或者政府新设的林木收购站。为防止人偷窃,他将外层的木头编了号,用毛笔把号码写在木头裸露的部位,又拿几根长长的木通藤围着木堆捆了几道。时常,他把牛放在附近吃草,自己坐在木堆上嗞嗞地吸烟,晒冬天的太阳,等待春水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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