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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尾声 (1)

书籍名:《大地芬芳》    作者:陶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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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上晒热了,他操的心也就多了:“二姣,你的南瓜秧要栽了呢,天气几多好!”二姣照例是我行我素,装着听不懂他的话,不理睬他的。他并不计较,喊不动二姣就喊福生,或者小谷:“福生、小谷,薯种埋了么?都长芽了,几寸长了?该泼大粪水了呢。生粪泼不得啾,小心烧、烧了嫩秧子!温、温床上的玻、玻璃纸出太阳就要揭开,千万莫忘记了……你们要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虽说‘作田打豆腐,称不得老师傅’,师傅还是有的……薯秧子长到尺把长,就要剪下来栽呢,‘一根薯秧三个节,多了没得用,少了难得活’,你们要照着做。有秧就要早点栽,早栽的红薯十斤重,迟栽的红薯一把根,到时莫怪我没提醒……”他嘟嘟哝哝,也不管有没有人听,兴致一来,就恨不得把他所有的作田经一一道出。讲述着一生的劳作经验时,他就感到自己在重复已往的岁月,泥土特有的香气在他四周蒸腾,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日他闲得慌了,便摸摸索索地把一只草鞋马架在长凳上,准备打草鞋。家人已经不穿草鞋了,他只是以此来松动筋骨,回味和消磨时光。他抓起一束干稻草,用皴裂的手掌搓动着,忽然,透过稻草的窸窸声,他听见一串杂乱的脚步游弋而来,进了院子。他准确地辨出,走在前头的是陶有富,他的脚步总是一颠一颠显得十分匆忙。殿后的是玉山,玉山也已是古稀之人,所以踉踉跄跄,并不比父亲强多少。倒数第二个是寿生,他总是那么犹犹豫豫怕踩死蚂蚁似的。自从陶有富当上支书,寿生成了村长之后,就总来陶秉坤家走动了,他也就听熟了他们的脚步。可是在这些脚步的杂沓声中,还夹着几个陌生人的,有的显得威严,有的听来很矜持,都有一股国家干部味,他们是谁呢?陶秉坤这么想着,手就不动了,瞪着两只视而不见的眼睛,望着那一群由脚步声带来的人。

  “坤公,你猜谁看你来了?”陶有富在他耳边大声问。陶秉坤先摇摇头,接着却抽抽鼻子吸吸气,准确地指定一个人:“禄生!”陶禄生连忙握住祖父的肩轻轻摇摇:“呵呵,到底是我的公公,都嗅得出我来了!公公,不光我回来了,行署的耿专员也来看你了呢!”陶秉坤有些茫然,不停地眨着眼,下意识地扔了手中的稻草。这时,他的右手被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握住,并且轻轻摇晃。接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老人家,还记得我不?那年造大寨田,我还给您戴过大红花呢!我们来搞农村经济体制改革试点,特意来看看你!”他点点头:“嗯,想起来了,您就是原来县里的耿书记。你们也来坐点?这,这季节不……赶山呵。”陶禄生连忙纠正他:“公公,不是赶山坐点,是试点,就是来了工作队。”陶秉坤嘴巴一张:“工作队又来做什么?”耿专员拍了拍他的手背;“老人家,我们这一次来,是搞包产到户、联产计酬。”他摇摇头,鼻子里哼哼地:“哼……等包下来几天,又收回去。像丢给狗一块骨头,刚咬一口,就又拿走……你们,讲话不作数的。土改……合作化……都……哼。

  ”他的话别人没听清,玉山便窘迫地转述道:“我爹的意思,说土改分给农民土地,没种几年就合作化化走了;初级社土地还折股,到了人民公社就全收走,收条都不打;土地下放也是只搞三天就收了去,总之是说话不算数。”耿专员想想说:“是呵,许多事情我们都失信于民了,这是教训呵!”这话有点对陶秉坤胃口,他便又嘟哝一句:“政策像……月亮……”玉山就不好意思了,说:“这句是听我讲的牢骚话呢。”耿专员笑道:“晓得晓得,这顺口溜流传很广,叫‘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群众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它正好说明我们的新政策合乎民意,群众怕变回去呢!我们要争取让顺口溜变成‘党的政策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初一十五都一样’!”陶禄生大声叫好,并带头鼓掌,于是有七、八双巴掌噼哩啪啦拍了起来,震得陶秉坤的耳膜微微发痒,像有小虫子爬。耿专员又凑在他耳边说;“老人家,您说是分组承包还是以户承包好?请您发表一下意见。”他说:“不如把一次田分到户。”耿专员说:“嗯,是不如干脆一步到位,分到户才有积极性。毛主席早就写诗描述土地革命的红火景象,叫‘分田分地真忙’,看来,你们石蛙溪这个革命老区又该出现一次分田分地真忙的热闹场面了!”闻听此言,陶秉坤蓦然想起闹农会时,被伯父霸占的丁字丘和晒簟丘曾经短暂地回到他手里。

  隐隐的一股热流从他心头淌过,若真的分田,这两丘阔别了多年的田会不会又再次回归于他家呢?陶秉坤的手因渴望而颤抖起来,黑暗之中,他再一次被那双软绵绵的手握了握,接着,那些杂沓的脚步再次响起,离他而去。他伸直颈根聚精会神地凝听着,忽然对那些远去的声音有点依依不舍。

  陶秉坤以敏锐的听觉关注着事态的发展。饭桌上家人的只言片语为他描述着新的生活场景。队里要分责任田了,不光分田土,耕牛和犁、耙、打稻机都要作价分掉了。队屋已经卖给湖区的一家供销社了,过两天就来拆,租了船从资江运出去。他蓦地想起,队屋仓里有十几箱族谱呢!福生安慰他,再穷也不会把陶家祖宗卖掉的,不是每年六月六都晒一次么,它好生生的。队屋卖掉后,族谱由他来保管。陶秉坤这才放了心。但他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夜深了还拍着房门喊:“福生,分田,是按人口吧?你还不赶快叫小谷成亲?多一个人多一份田!”

  福生在被窝里道:“可是,小谷还没定亲呢!”

  陶秉坤说:“上次不是……看过亲了么?”

  福生说:“小谷不乐意,嫌那个巧云妹子长得不乖。”

  陶秉坤气呼呼地:“要乖做什么?乖又吃不得。她脚巴子粗么?”

  福生道:“粗呢,挑百把斤担子走起来飞快,针线活也不丑,人也还老实。”

  陶秉坤就说:“那还嫌人家?赶快定、定了接过门来!”

  福生依计行事,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办了小谷与巧云的婚事。小谷心里不乐意,也只好委屈求全。村里人心明眼亮,都晓得陶福生收儿媳另有所图,但也不好说什么,讨亲生子传宗接代毕竟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更何况,他是县长的弟弟呢。福生在禾场里摆了六桌酒席,把工作组的干部也请来了,旧年酿的红薯酒请宾客畅怀豪饮。陶秉坤作为辈份最高的长者自然被扶上了上席。他眼睛虽然看不见,筷子却能准确地夹起红烧肉塞进嘴中,再囫囵吞进肚去。工作组用大碗向陶秉坤敬酒,陶秉坤当仁不让,颤颤地仰头灌了一盅酒。陶裕生端着酒盅过来道:“坤公公,恭喜你屋里进人又进田呵!”陶秉坤听出了他的话中话,不软不硬地回话道:“我开田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个屁眼里呢。”

  喝完喜酒没多少日子,责任田都分配完毕。这日福生回家来,把一张纸抖得刷刷响,告诉公公是责任田的承包合同,相当于过去的田契呢。陶秉坤捏住了那两张薄纸摩挲着,摸也摸不够的样子。福生又告诉他,家里分到了丁字丘和牛弯子丘,晒簟丘分给寿生家了,因为塅田和冷浸田要搭配着分。陶秉坤两眼发热:“丁字丘总算又回到我手里来了!”他双手抖抖的,摸到竹棍抓在手里。福生说:“你莫太激动,田虽然分了。可有富说,田土还是国家的,只是承包给农民种。”他说:“田分给谁就是谁的,国、国家要田作什么?国家又不打赤脚下田。”福生抠抠头皮想想,觉得祖父讲得有道理。

  陶秉坤又问:“公粮怎么交?”福生说:“工作组说了,秋收之后,交完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陶秉坤连声说好,摸索着跨出门槛,拄着竹棍下阶基。他要去看丁字丘。福生忙叫小谷牵老公公去田塅里。小谷捉住陶秉坤手里的竹棍牵着往前走,心里老大不高兴:“老公公,丁字丘你看了一世了,又不是不晓得它是个丁字形;你又看不见,去干什么?”陶秉坤固执地说:“看不见我手摸摸摸摸嘛。”小谷无奈,只得陪着曾祖父在蜿蜒的小路上慢慢磨蹭。后来他实在不耐烦了,一躬身把陶秉坤背在背上,大步流星来到丁字丘旁,往田塍上一放。陶秉坤战战兢兢地蹲下身子,枯树根般的手指在田塍上摸摸,伸进田中划拉了几下,然后抓了一把软滑的泥,凑到鼻子底下。嗅到熟悉的泥香时,他那双失明多年的眼睛里冒出了两股灼热的泉水……

  黄慈予坐在陈家大院后院一棵梨树下绣枕套。女儿陈亦清领着两个客人来到她的面前,介绍说,一个是县委统战部的汪部长,还有一个是邓秘书。黄慈予殷勤地请客人落座。她欲去沏茶炒花生,女儿一把握住她的手说:“妈,我跟你说件事,你要有点思想准备。”黄慈予坦然道:“你妈什么事没经历过?说吧。”陈亦清脸红如花:“妈,我爹他没死,他还活着!”黄慈予浑身一震:“你讲白话吧?他在哪?”陈亦清说:“他在台湾!”黄慈予直愣愣地,抓紧了女儿的手:“他怎么没死,怎么又到台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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