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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树丁香(1)

书籍名:《大学门》    作者:倪学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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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勤耕耘着诗歌把诅咒变成葡萄园(英)奥登“我真想把你扒光了,看看你里面到底是一副什么皮囊!”

  这两天金河老做梦,梦中老婆云霞老是对他讲这句话。在梦里,他站在讲台上,她坐在学生的座位上,空荡荡的教室里就他俩,很可笑。她说着话时,眼神流着傲慢,嘴角透着不屑,说完了就哈哈大笑。这一笑,他醒了,伸手把床头灯拧得微亮。她紧紧地抱着他,像逛街时怀里抱着钱包,生怕被人掏了。她打着小鼾,嘴角时不时动一下,像在咀嚼东西。她一定在咂摸驯服我之后的快感,他想。他睡书房,她睡卧室,这已经有好多年了。夜里,他偶尔从书房摸到卧室,总是在门口就迈不动步了。她则夸张地摆出酒店前厅服务生的姿态,热情地招呼他。

  “欢迎您再一次下榻‘云霞酒店’,先生。”

  他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

  “您还住标间,是吧?标间二百四十元,打折之后一百八十元。您先填个单子吧。”

  他脸“腾”地红了,很尴尬地搓了一下手。

  “金教授,你真以为你在酒店包房呀,你真以为你在找‘小姐’呀?我是你老婆,这是你家!请吧!”她瞪着眼睛喊。

  她嘴唇不需要抹口红,天生细腻红润。穿着一件吊带睡衣,露着很好看的酥胸和大腿。双手突然在肩上一动,睡衣轻轻地落在了脚上。她白花花的像一棵被扯去了皮的玉米棒子,饱满而炫耀地立在他的眼前。

  他身子“激灵”了一下,然后,呆呆地站在那儿。

  “脱!”她又喊了一句。

  她总是先给他脱裤子和裤头,让他的羞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两次他用手去遮挡,她都狠狠地打了他的手,以后就由她去了。脱完下面扯上面,有时候干脆扯掉了衬衣纽扣。她劲儿很大,能轻松地抱起一袋一百斤的大米,她像抱大米一样把他扔在床上,然后不由分说把他骑在下面。整个过程就像一对陌生男女在街上打架。他在下面闭上眼睛,只好让她信马由缰了。云里雾里地,他驮着她,就像行走在望不到边的草原。他仿佛听到了雨声,心说,该避雨了。本能地扯过一个东西蒙在身上,沉沉睡去。

  愣了半天神儿,像小偷弄开警察铐在手上的铐子一样,他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悄悄地撤到书房。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将近8点。早点已摆在桌上,她跪在地上一丝不苟地擦地板,好像昨天夜里什么也没发生过。她太爱干净了:一根头发掉在地上,得用粘尘胶粘起来;有苍蝇落在墙上,先用苍蝇拍拍蒙到地上,然后再用卫生纸捡起来碾死;地板擦得跟镜子似的。他从外面回来,首先得把挂在门后的帽子摘下来戴在头上,以免四处掉头皮屑。她还有一个习惯:做完爱总去卫生间没完没了地洗。以至于让他感觉到他大半宿都在雨中浇着。他对她的行为只有一种解释:变态。

  擦书桌时,她拿起了一本书。他大声说:“别动!”吓了她一跳。她说:“不就一本破书吗?”她也读过大学,现在还在图书馆工作,可不知为什么,一见到书,就说有一股霉味。他上前把书夺过去,她气哄哄地去了卧室。他打开书,从里面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

  金老师,我崇拜你很久了。我一直认为崇拜比爱更真实,崇拜是无私地往外拿,爱是纯粹地占有。我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你的眼睛。我愿意为你在任何时间做任何事情。柳琴声。

  柳琴声三个字是手签的,其他的是打印的。看完了,他又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回书里。

  晚饭后,金河正在家看书,他的研究生冬梅来电话,请他到茶馆参加“跳房子”(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的一部长篇小说名)沙龙。放下电话,他夹着书就来了。沙龙是研究生组织的,按理说,他不可能参与,可是,柳琴声是常客,他也就乐于亲临指导了。他是个知趣的男人,就怕招女人烦,第一次参加活动,他从眼神里感觉到,柳琴声不烦他。她是内蒙古E大学有名的美人,身上有一股妖气、一股冷气,眼睛勾男人但又很少拿正眼看男人,尤其是对那些一见着漂亮女人就要卖弄的男教授。他就不一样了,不但有机会经常和她在一起,而且,她看他时眼睛是湿润的,像雨后的晶莹剔透的葡萄。她本来很能说,声音也好听,可只要他在,她很少开口,总是用手支着下巴静静地听他和学生辩论。有时候,学生请求她声援,她说:“金老师说的有道理。”有学生说:“你总是向着金老师,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她说:“在金老师面前我不需要有意见。”冬梅说:“在柳老师眼里,金老师就是耶稣,就是真理、道路和生命。”柳琴声就朝金河浅浅地一笑。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表面上看来很平和,大家彼此都很客气,可暗地里却互相猜疑防范甚至攻击,置身其中,犹如踏入阴冷陈腐的墓穴,一脚踩下去,身上就能生出很多小鬼儿来。“跳房子”则给了师生们一个相对舒展、宽松的空间,他们的心灵可以自由地绽放。既然没有了界限,学生们有时候就开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学生们都对云霞不“感冒”,因为每次新生入学,她都把金河的研究生叫到家里,像警察查户口一样,把大家问个底儿掉,把稍微漂亮一点女生的电话都留下,然后就再也不理学生了,并且,学生打电话只要她在家永远都是她先接,口气里充满戒备,为此,学生们背地里都为金老师的婚姻感到惋惜。有一次,冬梅就冒出了一句:“柳老师,干脆你当我们师母吧。”柳琴声脸上氤氲起一片温暖的红晕,说:“别瞎说。”其他学生也跟着起哄:“金老师,你动员动员柳老师,让她当我们师母吧。”金河笑着说:“我同意柳老师的意见,别瞎说。”大家都跟着笑了。

  茶馆里只有冬梅和舒平。冬梅对金河说:“刚开学头两天没课,同学们还没回来。柳老师一会儿到。”冬天还在人的心头,两个女学生却已穿上了羊绒裙,白脖子和白胳膊很张扬地露在外面,香气扑鼻,金河蹙了半天鼻子,也没区别开她俩身上的香水。冬梅的脸挨他很近,说话的气息已经搅动了他的眉毛:“金老师,几天不见,你都发福了。”金河说:“最近没锻炼。”冬梅说:“从明天晚上开始,我陪你散步吧。”金河说:“我走步太快。”冬梅说:“你甩不掉我的,我从草原来,练过长跑。”舒平把手中的蒙牛酸牛奶打开递给金河,说:“冬梅,你也不能把金老师霸住呀。金老师,这是我的奶,还没喝,给您。”说完,很不满地瞟了冬梅一眼。她俩的话都有些撩拨人,弄得金河身上有些热,为了掩饰自己,他朝门口望去,就在这时柳琴声到了。趁金河和柳琴声打招呼的时候,冬梅低声对舒平说:“平平,我知道你男朋友要考金老师的研究生,那你也不至于把自己脱光了吧。”舒平说:“你是喜鹊落在猪腚上。如果你真的通过金老师在电视台当了主持人,你就没想过跟他上床?”冬梅说:“你真恶心。”

  柳琴声落座以后,两个女学生借倒水的机会主动疏远了金河。沙龙没有主题限制,大家想聊啥聊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死去的中文系老教授鲁一哲。鲁一哲生前就退休了,因为古代汉语老师少,他又被返聘回来。老师们在背地里把“返聘”说成是:下课了,放学了,但还在自习。春节前最后一次业务学习,系主任李冰河念了报纸上对东北大学某校长的采访。那位校长在采访中说如果省长在做决策的时候能考虑东大教授的意见,那么,东大在社会上就有地位了。教授们不和政府机构接触,他们的研究永远是学院式的,永远当不了政府的智囊。政府需要的教授是知道政府想什么的教授。由此,李冰河动员老师们走出书斋,广泛地与媒介社会接触,并以此为突破口,振兴中文系,最终使中文系成为提高内蒙古电视节目水平的主要力量。当时,鲁一哲的正对面坐着金河,他看了金河一眼,大概希望金河能站出来说句反对的话,可金河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顽强地把头低下了。鲁一哲就站起来激动地说:“放屁!依他这么说,大学成了政府的附庸!在西方,大学一向独立于政府之外;在东方,《大学》讲得更明确:‘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学是新思想和新理论的策源地,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家园。”李冰河被噎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中文系有个习惯,谁和谁有了冲突,大家都不吭气,都冷静地观望。林若地曾经是李冰河的导师,最后,他说话了:“老鲁,我听说你在给私立学校上课,一上午给你多少钱?”鲁一哲颇有些得意地说:“二百元。”林若地说:“你知道冰河策划一上午电视节目挣多少钱吗?”鲁一哲除了古代汉语,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五百元撑死了吧。”林若地说:“那你还转啥呀,你又转不出钱来!人家一上午挣六千元。你天天讲,讲死你,半个月才能讲回来。”鲁一哲哆嗦着胳膊,指着林若地:说“你……你……”然后就晕倒在座位上,人们连掐带捶才给弄醒了。晚上鲁一哲站在阳台上晾衣服,从四楼摔下来,当场死亡,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只有天知道了。鲁一哲的死在呼和浩特引起很大震动,社会舆论把E大搞得很狼狈。李冰河找了一帮记者在报上连续发了几篇文章,把鲁一哲写成了一个孤独、与世隔绝的知识分子,此事才不了了之。

  舒平听了两位老师的讲述之后,说:“太傻A了,这么点小事就至于气死呀。”说着,就晃动着高挺的前胸去给金河倒水,金河接杯的时候使劲儿看了一下她的胸脯,就联想到了云霞的胸脯和那个梦。为什么老做这样的梦呢?按照弗洛伊德《释梦》的理论无非有两种解释:一、任何梦都贯穿了一个意象,这个意象就是做梦的动机,换句话说,梦的内容正是自己欲望的满足;二、衣服是避孕套的符号,他想不带套,云霞想带套,在梦里就成了反欲望。

  金河的潜意识已经很活跃了,要不盯女学生前面,要不后面,这些自然没有逃过柳琴声的眼睛。她心生腻歪,不再看他,顺手抓起他放在桌子上的书,翻着翻着,她的脸色骤然变了。

  “金老师,要自杀也轮不到鲁一哲,应该是你呀。”柳琴声说。

  两个女学生对柳琴声的一反常态很纳闷。

  “为什么?”金河一怔,问。

  “你是作家呀。你看,日本的大作家都自杀了。你要想成为大作家,最好考虑自杀。”

  “没考虑过。”

  “要不你去蹲监狱,要不你就离婚。你看,前苏联的大作家都蹲过监狱,美国的大作家都离过婚。你的生活太平淡了。”

  “金老师,您干脆离婚吧!”舒平拍着手欢呼雀跃地说。

  舒平是柳琴声的学生,柳琴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你最好把自己把紧了,要不然你会吃亏的。”柳琴声说。

  “谁占谁便宜还不一定呢!”舒平把头扭到边上,小声对冬梅说。

  “余华说,作品的高下与作家的欲望是成反比的:生活越平淡,作品越丰富;生活越丰富,作品越平淡。我愿意在平淡中诗意地栖居着。”金河认真地说。

  “你说的情况可能适合余华,但不适合你。我劝你还是离婚吧,省得心里藏那么多东西。”柳琴声说。

  “我心里藏什么了?”

  “藏什么了你自己知道。”

  柳琴声把书放在金河的面前,起身离去。他愣了一下,抓起书追出去。在一棵树下,他追上了她。

  “你那纸条从哪儿来的?”

  “我信箱里……”

  “我告诉你,写得挺好。可你别美,那不是我写的!”

  “……”

  “从现在起,我烦你,烦透你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在原地琢磨了半天,最后从兜里又掏出一张纸条,上写:

  金,我生在你之后,你可知道,我将死于你之前?你不爱我的、抛弃我的那一天就是我生命的尽头。柳。

  他看了半天,最后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里。

  2

  一个月后,金河和柳琴声面对面地坐在了开往包头的火车上,二人是去包头大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的。本来,他不太热衷于各种学术会议,可不来包头他就得在E大参加林若地的剧评工作室成立十周年纪念会,那样就更无聊了。他问她是不是也是因此来包头的,她撇了撇嘴没理他,他不再吱声,闭上眼睛想眯一会儿,可系里那点破事老往脑子里跑,尤其是林若地,他咬着牙想把他赶出去却怎么也做不到。

  林若地是原中文系系主任,从岗位上退下来的时候给自己成立了一个剧评工作室。他本来是教写作的,根本不懂影视,但工作室成立了,也不能老闲着,就偶尔找来一两部烂国产电影,再纠集几个年轻教师研讨一番,互相吹捧一下,有一点灶坑里的王八自己拱火的意思。工作室一开始是虚的,弄着弄着就被他弄实了,还真有一批人围着他转。他是校学术委员会的委员,系里老师的科研立项和职称评定都得从他手上过,谁也不敢得罪他。于是,不管他办什么会,总有人争着参加,就像小孩过家家一样,小的生怕大的不带着他玩儿。他炮制出一篇文章之后,总有人捧臭脚,跟着发一篇“也谈……”之类;有时候,他干脆授意别人写一篇“商榷”文章,好让人注意他。一些人写文章好写书也好,或引他的观点或把他的书列在参考文献第一的位置上。道不同不相与谋,中文系历来有好多派别,其中自然属“林派”人数最多。古树林自成一派,他每天蜷在书房里,要么读书,要么想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文章都很少写,更不用说去参与系里的是是非非了,他这样的人还不是一个半个。金河呢,也是一派的代表,他有真学问有社会影响力,他既生活在现实之中又不趋炎附势,既与现实和解又保持个人尊严,既不积极对抗又不随波逐流,这一派结构上虽然松散但最有实力,他们瞧不起“林派”的人,“林派”的人见了他们都缩着脖子。金河家楼下住着一个在校园内捡垃圾的老太太,他每次在楼道里见到她,她都喊一句:“在这个社会里,垃圾是有用的!”他觉得这句话极富思想含量,几次想说给林若地听,但话到嘴边却又舍不得了。

  金河心里清楚,林若地搞纪念会只是一个幌子,当了那么多年系主任经他手留了一些人,通过工作室又笼络了一批人,他是想借纪念会在学校张扬一下他的学术势力,并为他当终身教授铺路。说到终身教授,金河就有一种羞辱感。E大人事处发了一个文,说要在全校内遴选终身教授,待遇比博导还高,其中“只要身体条件允许,没有退休年龄限制”最吸引人(这跟西方大学的“终身教授”完全是两个概念。在西方,终身教授到一定年龄也得退休,与普通教授不同的是校方不能随意解聘,即使在经济大萧条之际)。也不知是谁透漏了一个可以多活几年的蒙药偏方,一时间,E大校园内经常有卖蒙药的,又有人说藏药比蒙药好,于是校园内又多了卖藏药的,弄得正常的教学秩序都难以维持了,后来是派出所出面才平息了这一滑稽事件。但弄终身教授的事却从未停止。有一次,金河出差去复旦大学,接待他的人竟然问起蒙药和藏药的事,他羞得不行,办完事连饭都没吃,坐着飞机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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