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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暮色与身体(6)

书籍名:《暧昧》    作者:刘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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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攻开始之前,通常是平静的。赵渔讲他的童年,商女倾听。似乎渐渐脱离了肉体状态,可赵渔忽又停下来,在商女的腮上吻了一下。商女闭了眼,这人却又讲开了。看来身体的接近有个过程,有一种节奏:因人而异的节奏。

  商女在被子里焐久了,数九隆冬,脸颊发烫。赵渔说:要不把毛裤也脱了吧。商女照他的话做,却说:你也脱吧,看你热的,脸都红了。二人相视一笑,红脸对红脸。脱毛裤的过程中,大腿难免相碰彼此都是一颤:看来全身都是敏感区,碰不得的。

  毛裤脱掉了,毛衣脱不脱呢?这是个问题。卸下毛衣,就只剩衬衣了。衬衣虽是遮挡物,只嫌太单薄,盖不住热量与心跳。二人你瞧我,我瞧你的,动弹不开。户外的雨夹雪隐隐有声女伸头望了一望,想看雪花,看见的却是漆黑一片。赵渔趁势说:线衣也脱了吧。商女就把线衣脱了,贴身是一件白色紧身衫,乳房髙耸。赵渔一瞥之下,自己也脱了。

  于是重新躺下来,秋裤挨着秋裤,衬衣贴着紧身衫。无语,不动,噤若寒蝉。赵渔也不敢侧身,只因底下的动静大。只平躺着,望定了天花板。

  想什么呢?商女问。她转过身子。总不能一直平躺着,说话也须面对面嘛。商女这一转身,距离更近了,她握了赵渔的一只手。若是赵渔也翻身,距离就消失了,就会抱在一起,完成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动作。

  从秋天到冬天,她和他一直朝着这个动作缓缓行进,时有停顿,决不后退。商女早已拿定主意:这颗心都给了他,这身子自然也是他的。她随时准备恭呈。可她自然流露的风情,赵渔假装视而不见,她又恼又好笑:这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哩。她自己呢,是身在福中很知福,有她每天的笑容为证。梦里也喜滋滋。人秋以来,她的心情也是秋高气爽;逢着雨天,又叫做情思绵绵。恋爱对应的晴天雨天,都是好的。

  想啥呢?商女又问。

  没想啥。

  不可能啥都没想吧?

  忽东忽西的。

  脑子很乱?

  不乱。

  那就说来听听。喂,说嘛,人家很想听呢。

  说不清楚的,它们又不固定。

  总有点固定的东西吧?

  是……

  是什么?

  非得说么?

  一定得说。往后的日子还长,我得知道你的心事。告诉我,你刚才想什么?

  想你。

  我在你身边,你不用想的。

  赵渔叹气似地说:哪能不想。

  商女立刻安慰他:有些事你可以不去想的。

  赵渔默然,心里却说:唉,哪能不想。

  商女又说:你已经想了很长时间,该有个结果了。

  赵渔说:这结果嘛,当然,自从你踏进这间屋子的那天起。结果就出来了,但还是要想。

  商女笑道:一直想下去?

  赵渔摇头:不,想到今晚为止。

  商女一愣,没料到爱情是这么个表达的。她一直等着这一刻,总算等来了。她端详赵渔,端详这个可爱的男人。她俯身亲他的嘴。电灯悬在头顶,照着两张年轻而红润的脸,不停地晃动,发出一些声响。赵渔后来给接吻下定义:接吻是吞吃对方的意思,是吃奶的快感的一种延续,集食与性于一体。

  那个雨夹雪的冬夜啊,真是抒不完的情。赵渔凌晨两点还是外行,凌晨三点就成了内行。他是刚柔相济的,进攻和抒情融为一体。或者说进攻本身就是抒情。商女的身子既苗条又圆润赵渔抱着她,如同抱着梦幻。商女不断吻他,不断地迎着他。二人一同呢喃,呢喃中插入痴语,叫不够对方的名字,听不够那个字眼。灼人的字眼啊,今夕何夕!彼此都眷恋对方,像农民眷恋土地。

  这一夜,睡眠显得不重要了。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在一起就总要上床。说不完的话也上不完的床。坚固的雕花床,承受一对充满活力的身躯。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能派上用场,赵渔一天一个感叹:真叫奇妙哩。他发现自己的思维跟不上,每天都有新感受。白天他告诫自己:不可由着性子,要节制、节制,可是天一黑商女款款而来,身体就不听话了。他们没法不接吻,似乎也没法不上床。床是好朋友,一度被遗忘,如今夜夜受青睐。如痴如醉的三人舞,缺了床可不行。床单的颜色几天一变:昨天是火焰般的色彩,今天是安静的灰或蓝。而安静只是铺垫,是底色,是起点和终点:中间有个长长的过程,不会安静的。赵渔并不知道自己很能干一关于这个,缺乏可比性。过了很久他才略知一二。这得益于他浑身的肌肉:中学和大学时代,他一直是运动场上的好手。另外,意念也是个关键。身体的力度加上悬念一意念自有意念的力量一赵渔的出色,渐渐就成了寻常景观。而商女对他的依恋,也渐渐地人了骨髓。

  元旦节过后,赵渔有两天假,李进约他去一趟眉山,他不去。整整两天不见商女,这怎么行!下午他弄了几个菜,等商女过来。有他得意的红烧肉,一只清炖土鸡,还准备了一瓶红酒。这天阳光很好,赵渔诸事齐备,搬了竹椅到院子里晒太阳。手上有一本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一直看到日影横斜。阳光透过梧桐,洒到书页上。老曹在另一个地方打瞌睡,太阳照着他堆满皱纹的额头。

  赵渔从书中抽回目光时,觉得周遭如画,有阳光的气味。小时候他就能嗔出阳光的气味,而冬夏两季,阳光的气味比较浓。太阳落下去,天空碧蓝,小风和煦,赵渔心里暖洋洋,那儿有另一团阳光。

  商女该来了。赵渔出大门,走到街口张望,蜀都大道车流如潮。望了好一阵,怏怏而回,老曹已吃上了他的红烧肉。味道好哩,老曹说。你那位还没来?他改称商女为你那位,兀自嘿嘿笑,仿佛话里藏了玄机。小赵同志啊,想不到你烧得一手好菜……老曹唠叨开了,赵渔应答着,心里却想:天都快黑了,怎地还不来?

  天黑了,铁门上方亮起了灯光,那可爱的足音仍未响起。商女从不失约的,今天这是怎么啦?电话又没法打。商女提过一句,说下午可能有活动。八十年代的单位活动,不是座谈就是跳舞。如果是后者,晚上也搭进去了。单位的舞会,通常会邀请外单位的青年。赵渔心里渐渐地不是滋味。肯定有人请商女跳舞,本单位和外单位的未婚青年,纷纷向她伸出手。其中不乏过去的追求者,他们永远不死心。而以商女的性情,她不会拒绝的,来一个她就跳一个。她翩翩起舞。她在众目之下展示体态,虽然穿着冬装。跳热了,冬装还可以卸下……

  赵渔不觉得肚子饿,胸口却堵得慌。红烧肉冷了又热,他尝都不想尝。他在院子一侧徘徊,不想让老曹看见。商女八成是在跳舞,他想。转眼之间,这可能性又上升到九成。今夜月色好,是个抒情之夜哩。他几乎听到了歌声: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海风吹,海浪涌,海里成长……音乐和月光相融,商女同谁人共舞?海浪涌,堵在胸口的那团东西也在涌。今生不识醋滋味,今夜算是领教了。且是无端吃醋,不着边际的吃醋。理性也好,哲学也罢,这时不管用的。醋是君临一切的女王,无人能撼动分毫。爱意有多深哪,醋劲就有多大……

  赵渔抽烟,不知不觉抽掉了三支烟。他知道自己很可笑,却拿这可笑没办法。明知胡思乱想,又没法不想。意念是一副自动装置,给它安个开关就好了,只须伸手一按,脑袋就空无一物,像一座搬掉存货的仓库。

  可是不行啊,老兄,有些东西你搬不掉的,搬掉一批,又有一批,甚至越搬越多。对付意念的好办法,就是让它消耗自己。安静点,别惹它。

  赵渔站在一棵梧桐下,竭力安静,指间的香烟吸得通红。若干年后,这成了记忆中的经典场景:暮色中的梧桐和满腹醋意的赵渔。以至赵渔一见梧桐树,就会勾起吃醋的记忆。

  月光如水。阳光有气味,而月光是可以抚摸的。月光有质感,有温度,它弥漫在天地间,展示妩媚。它照着的每一棵树都玉立亭亭。赵渔抽着烟,悄无声息地走动,倾听大门外。老曹正在看电视,一声不吭,头上的呢帽几乎顶上了荧光屏。幸福的老头,赵渔想。安安静静的老头,一碗红烧肉加二两白酒,就是一个美滋滋的夜晚。可他此刻还饿着肚子。好酒好菜,缺了好胃口。商女该来了。暮色早已降临,商女早该来了。

  这些日子,每当夜幕四垂,赵渔就开始激动。商女即将到来,商女的身形已无处不在:在书页间,在庭院里,在夜空中。有时赵渔故意关上门,以便听她的敲门声,笃笃两下,然后,门开了,热恋中的男女又走到一块儿;商女掏钥匙,赵渔就屏住呼吸,等钥匙插进锁孔,他才突然开门,给她一个惊喜。商女的身后总是拖着夜色,而赵渔的情绪跟夜色紧密相连。身体的反应也同步:它渴望接近。白昼把他和她的身体分开,暮色让它们重新合拢。多么撩人的夜晚啊,多好的月光,可是她……迟迟不来。

  老曹的电视告一段落,背了双手上厕所,用一种奇怪的表情向赵渔的小屋张望。怕是夜已深了,赵渔几近绝望,不敢看时间,完全忽略了老曹的脸。这红烧肉是白做了,连同那只土鸡,多美的鸡汤!赵渔踌躇着:要不要到商女的单位去。又担心中途错过。他倒在床上盯天花板,盯了五分钟就以为过了半个钟头。她不会来了。身体忽然有一种失望,源自嘴唇和下腹部,波及敞开的四肢。他吓了一跳:类似的体验从未有过。身体也有饥饿感的。他忘了吃晚饭,却抱紧了有新鲜棉花气味儿的被褥,像抱着商女,抱着一顿美餐。

  不抱希望了,赵渔才感到肚子饿,于是开门出去,升火热菜。月亮已升上头顶。独酌,赵渔想。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一一也只能如此了。他背朝院子热菜,身后隐约有足音,未及回头,一只手巳放到他的手上。

  我来吧,商女说。

  赵渔手里的大瓷碗差点掉到地上。

  后来回忆这个细节,赵渔说:那个瞬间,我领悟了喜出望外的全部含义。

  商女进门就急忙道歉:单位搞活动,她脱不开身。她是团支部副书记,得协助书记张罗。赵渔问那书记是谁,商女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赵渔才算放了心,醋劲一点点地化掉。

  商女尝一块红烧肉。真香啊,她说。以后你来主厨,我做帮手。买菜洗衣拖地板,都由我来做。赵渔说:地板还是我来拖吧,你洗了衣裳又上街买菜,已经够累了。商女说:两个人的衣服,至多三个人吧,再说咱们还要买一台洗衣机。赵渔说:买什么牌子的洗衣机?商女说:买小天鹅吧。赵渔说:好吧,就买小天鹤。

  商女啃鸡腿,举杯碰酒。在单位与同事们吃晚饭,她只拨了几筷子。她知道赵渔弄了晚餐,同是吃饭,这顿饭跟那顿饭可不一样:同心爱者在一起,胃口大开。二人频频举杯,一瓶红酒喝光了,再举鸡汤。脸热心头更热,赵渔却看时间,下意识地皱眉头:商女坐不了多久就该回去了。

  商女在单位有宿舍,平时住家里。父亲虽然认可了赵渔,但女儿夜里是要归家的。上次商女留下来过夜,是因为刚从2赵渔在一排石椅上坐下,觉得自己像个古人。花间人物?他摇了摇头、花间人物不会苦读海德格回来。今晚可不同,今晚她要走一一如此良辰,偏偏她要走,委实有些煞风景。

  赵渔心生烦闷,吃罢饭,也不言语。商女躬身收拾碗筷,她穿一件大红高领线衣,配那条黑色筒裤,身腰柔媚。她提了水壶到院子里打水,赵渔问她干吗,她说烧水烫脚。临走前,她要将爱侣照顾周到,既是致歉的意思,又充满怜意一一她何尝舍得离开这间屋子?

  商女回屋,赵渔怔怔的。商女瞧了瞧他的神情,忽然凑到他耳边低语:

  今晚我可以留下,明天也不上班。

  赵渔惊喜莫名,忙问何故。商女说,她早跟家里说好了,晚上单位搞活动,不一定回去。她又向单位领导请了一天假,她很少请假的,一请就准。

  又是一个喜出望外。那天晚上,赵渔的喜出望外一个接一个。一天一夜,缠绵足也。刚吃下一顿美餐,转眼又是另一顿一二人卸衣上床,顾不上说话,所有的爱意都用身体来表达,抑扬顿挫,般般齐备。身体的妙用无穷无尽,情感却是作了铺垫的,正如谈情说爱欲望也作了铺垫。

  灯熄了,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像是换一种舞台布景: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钦横鬓乱。商女的呢喃没个完。赵渔却要小解,大约鸡汤喝多了。商女打开灯,说外头怪冷的,就在这屋里解吧。赵渔说:我这空军身体不怕冷。说着翻身下床,赤条条地开门出去,就在梧桐树下小解。月光洒了一地。有个人影一闪,往厕所那边去了,背影像老曹,穿戴整齐。怪了,赵渔想。老曹起夜,一般不去厕所的。从时间上估计,赵渔开门时,老曹应该在院子当中……

  赵渔回屋,拉上了窗帘。商女投去一瞥一一她是头一回隔着距离看爱人的身体。快过来,她说。赵渔躺回热被窝,商女将他搂了,一阵搓揉。这一冷一热的剌激,赵渔就打了个空军身体,原来也要打喷嚏的。

  商女说:以后可不许这样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赵渔一听乐了:明天我用毛笔抄下你的教导,贴到墙上去,你一进门就会看见八个大字: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商女也乐了。她喜欢赵渔的这种玩笑方式:话中有话。

  后来他们经常引用这句既已挂在嘴边,就不用贴到墙上去了。要注意身体,因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可在一夜之间把本钱花光。要有积蓄,要开源节流……如此等等,赵渔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想象丰富。商女也乐意听,不时补充一句。二人你来我往,身体和语言同时交流,大大增加了夜晚的丰富性。

  那些日子,赵渔像个诗人,用身体来写作,又用词汇揭示写作过程,充满意想不到的快乐和幽祖国文字,乃是用之不尽的宝藏。商女通常不参与想象,她是他的想象之源。赵渔喜欢干这个:遣词造句,不断开拓新境界。一个人创造两个人享用的东西,揭示一个完整的二人世界。

  那些日子,在城市的另一端,另一个男人也在发挥想象,却是伴随着揪心的疼痛。一念之差,他的命运竟然同小姚相连。而商女和赵渔的恋情已不用遮掩,他们携手上街,重新熟悉这座城市,互相印证,到处留连。揪心的男人给商女打电话,商女的客气拒他于千里之外,并且挑明了告诉他:是她主动追求赵渔。商女平静的语调隐含着欢乐,显然跟她提到的名字有关。这男人终于绝望,情绪激动地讲出一句流行语:恋爱不成,可不可以做普通朋友?商女说:当然可以。

  那年暮春,商女出嫁,完成了一个仪式。有一件小事她和赵渔犹豫了半天:给不给孙健君寄一张结婚请柬?

  天渐渐放亮,雾却浓了。商女在半潭秋水做了两遍操,身上冒出微汗,帕兰朵内衣贴身更紧。商女另有一套浅色的,只限于家里穿。夏天,在自家阳台上,她只穿短裤背心。有时赵渔醒得早,赤脚穿过客厅,悄无声息地掩过去,从身后抱住她。她仰了头同丈夫接吻。赵渔抱起她,再次穿过客厅。阳台上的体操中止了,床上的运动却又展开。夏季的清晨,肌肤清凉无汗。

  商女做了结束动作,收腹,做最后的深呼吸。身后有足音,她条件反射地想到赵渔,转念一想不大可能。她扭头一瞧,有个外形熟悉的男人正穿过浓雾,越过假山走进半潭秋水。

  原来是孙健君。

  早啊,商女。孙健君笑着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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