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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书籍名:《红兜肚》    作者:鲍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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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是掌灯时分了,秋夜晴朗的天空,星星一批跟一批地出现。张有富老汉背抄着手,迈着劳累而松松垮垮的脚步,一个人在村道上往回走。

  清凉的夜风掺着一缕缕秋庄稼的醇香,沁人心脾,张有富老汉舒坦地打了一个激灵,情不自禁地哼起了秦腔段子……

  “老哥这么晚了才收工,你不累吗?”张有富闻声一看是李拴柱,他便停下脚步朝李拴柱说:“老哥的身子骨还硬朗着哩,累不了。你这么晚要到哪里去?”

  “咱们村准备明天给区上送公粮呢,我正在一家一户给打招呼哩……”没等李拴柱把话说完,张有富老汉就接上了话茬,说:“明天往区上送公粮没麻搭。我已经让你嫂子连晒带簸收拾好了直直一口袋麦子,明天一大早就送去。老哥保证耽误不了你的公差。”

  李拴柱一听张有富老汉送公粮这么积极爽快,“嘿嘿”一笑,跟他打了声招呼,赶黑通知其他人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李桃花就给老汉准备吃喝。张有富老汉吃了两碗白面条,喝了一碗面汤,把装好的一口袋麦子,驮在了灰骟驴背上,自己背上给儿子烙的干粮,吆着牲口从家里出发了。

  他还没有走出庄子,送公粮的人、畜就渐渐地形成了长队。等他们过了豹子湾、刘崾岘,送公粮的人马已足足有一里多长。这种庞大气势的场面,活了六十几岁的张有富老汉还是头一次见稀罕。

  解放后这几年,南原同其他地方一样,尽管是百废待兴、百事待举,但老天爷帮忙,风调雨顺。连续几年的大丰收,使南原声名鹊起,被誉为全县的“粮仓”、“油盆”。每到收粮季节,送公粮者驴驮马载,向南原城涌来。粮库是建在南原城外的一个大堡子里,由于收购的粮食在库房里装不下,一时又无法用车辆运输出去,就在大院里修建起十来座圆锥形的临时仓库。它们像个碉堡,通体抹着白灰,老远就能看见,成了南原区公署的“区徽”。

  待石涝坝村送公粮的人马赶到粮库时,粮库门前、院内交公粮的人像挽毛线疙瘩一样。没办法,他们村被安排在下午交售。

  张有富老汉从灰骟驴背上卸下麦子,拴好牲口,给李拴柱安顿了一句让给他照看着,便背上干粮袋先到南原学校给儿子张乾坤送干粮去了。

  他赶到学校的时候,张乾坤正在上课。

  张有富老汉是第一次到学校里来,不懂学校里的规矩,敲门打窗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儿子上课的教室。

  陈柯昌老师让张乾坤出去见他大。张乾坤从他大张有富手里接过干粮袋,没跟他大说一句话就低着头转身进了教室。张乾坤前脚刚进教室,张有富老汉就凑到教室门前把头探伸了进去。他好奇地把教室里坐着的学生娃娃们扫视了一圈,然后对停下来讲课的陈柯昌老师“嘿嘿”笑着说:“我们家的张乾坤很匪累①,老师费心了。”陈老师很有礼貌地迎出教室,和他在外面拉呱了几句话,然后一直目送着张有富老汉出了学校的大门。

  张有富老汉背抄着手,悠闲自在地溜达到粮库。一听说还得等四五个小时才能排到他们村交公粮,他就过去凑到李拴柱跟前,给他卷了一根“喇叭筒”旱烟棒,自己也装上一锅烟,从上衣兜里摸出火柴皮和一根火柴,划着用双手遮住风,先伸过去给李拴柱把烟点着,再收回来点着自己的旱烟锅,两个人开始闲聊了起来。

  张有富老汉有意把话题往赶集上引,李拴柱心里明白,今天正逢南原城的集日,这个老东西逛集的“病”犯了,可他偏故作一本正经地只谈交公粮的事。

  张有富老汉一看李拴柱不领他那根“喇叭筒”的情,便开门见山地说开了:“老哥想到集市给你嫂子和侄女买点东西,你把我的公粮操心着交咧?”

  “你就直说逛集的病犯了,看大戏的瘾发了,别拿我嫂子和侄女当招牌。”李拴柱善意地戏谑张有富老汉说。

  “你这个挨刀的,明知道我想的啥,偏把我老汉往死里憋。”张有富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鞋底上磕掉烟灰。

  “谁怪我没有原则立场,吃了你嘴软的旱烟呢。公粮我给你交没麻搭,今天你就放心地逛集看戏去吧。”李拴柱一发话,张有富老汉就迫不及待地起身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笑着对李拴柱说:“我那么有劲的旱烟,你以为是白孝敬你的。”

  “看完戏快点回来……”没等李拴柱叮咛完,张有富老汉回头扬了一句:“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还要你安顿呢。”

  张有富走进南原城,集市上已经开始热闹嘈杂了。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你不撞他他撞你,人不挤你你挤人,个个心里蓄满兴奋,人人脸面浮着油汗,一扫平日的腌臜土气。

  穿戴一新的庄稼汉,熟人遇熟人,陌客会陌客,一人一副面孔,一口一种腔调。拉家常,道亲热,话桑麻雨水,谈生意买卖,说笑声、吵闹声、吆喝声、充耳的“嗡嗡”声搅拌在一起,难以听出个头绪。

  街道上到处是摆摊设点的经营者,卖吃卖穿卖玩的,修鞋剃头补牙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这里真是山村世界的浓缩凝聚,是乐观、热闹与繁华的集中地,也是庄稼汉展示智慧、观念、风格的舞台。他们长久劳作积淀的辛劳和生活家务带来的困顿烦恼,在这里被融化了、释放了。所以,有的人进城不为买卖,只图红火。这里挤挤,那里瞧瞧,临了一个子儿没进,一个子儿没出,也觉着心情痛快。要是一集不去,心里便空荡荡的,像缺了点什么。

  张有富老汉逛集最感兴趣的、每次必去的是三个地方:粜粮食市场、牲口市场和大戏园子。

  他先溜达到北街东边的粜粮食市场。那市场人们称它为“斗行”,中央有一块空地,四周砌着的砖墙一尺来高,收拾得干干净净,这里是量粮食的地方。

  公家已经用上了秤,可这市面上还用斗量粮食。四周摆满了装着各种粮食的毛线口袋,有立着的,有平躺着的。麦子、糜谷、胡麻、豌豆,应有尽有。买卖双方不用语言,两个人的手在衣襟的遮掩下相互捏着指头,讨价还价的神色常在交易双方的脸上表露出来。买卖成交了,就把口袋扛到市场中间那块空地上,这时候一个人提着木制的方斗一斗一斗地过一遍,再按斗数算账付钱。这个掌斗者,人们称“抹斗的”。他在量的过程中,还要顺手在斗里撮一些粮食倒在地中央的另一个地方,算是“斗行”的酬劳。

  这几年风调雨顺,当地粮食喜获大丰收,农民除给国家交售公粮外,多余的粮食大都拿到这个“斗行”里进行交易。因此,这个地方也算是赶集人最愿意去的地方:一来可以进行粮食交易,二来也能打听到粮食的市场行情。

  张有富老汉出了“斗行”,便向东街的牲口市场走去。集市上的牲口市场,是大家畜集聚竞争的场所。张有富走进去,感觉像置身于一座艺术品陈列的大殿堂。他便穿梭于畜群中,耳闻目睹,尽情观赏:牛、马、骡、驴、骆驼成百上千,公、母、大、小、肥、瘦、强、弱应有尽有;红、黄、黑、白、紫、灰、青、栗五颜六色。畜叫声聒耳,粪便的溲味熏人。

  不过无论外方的买客,本乡的卖主,或是牲口贩子,都无心观赏这些,他们的心思都集中在买卖生意上。他们穿行于牲畜之间,时而摸一摸这头骡子的膘分,时而瞧一瞧那条耕牛的口齿,要么就围着一匹马左看右看仔细端详。那副认真的样子,绝不亚于相亲找对象。

  这时候,张有富老汉眼前有个外乡客相中了一头灰骟驴。于是一场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蘑菇”战拉开了帷幕。忽然,半道上杀出了个程咬金——眼疾嘴巧脑子灵活的牲口交易“伢司”出现在他们眼前,堂而皇之地来了个第三者插足。这个人留八字胡,戴着一副白铜硬腿子石头眼镜。胯骨吊着一只灰鼠色的眼镜盒,一甩一甩的,看上去扎眼而滑稽。你可别小瞧这伢司,他是牲口市场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一头牲口买卖成交全在他,人人见不得他,人人又离不开他。

  此刻,面对这头灰骟驴,卖主买主都各自表现出精明与狡黠。买主明明相中了,是头耕地拉磨的好驴,决心要买,但为了把价钱往低压,便极尽贬损否定之能事,煞有介事地说:“腰瘦腿细,老不成器。马怕穿鬃骡怕蔫,毛驴最怕丧门旋……”卖主心里最清楚自己毛驴的好赖,但为了抬高价钱,便针锋相对,不遗余力地渲染夸张,把一头毛驴吹成了千里马、火焰驹:“毛驴四蹄墩,走路快如风。灰驴、栗马、铁青牛,曳磨拉犁使不垮……”牲口交易伢司虽然一口难说两个好,但他拿出惯用的手法,左手撩起衣襟,右手伸进去,先捏住卖主的手指,在衣襟的遮掩下摸清要价多少;又以同样的方式与买主捏手指,探知给价的高低。就这样经过一番说左劝右,捏手指讨价还价后,看看双方在价格上撮合得差不多了。

  千锤打锣,一锤定音,伢司便抡起大手朝灰骟驴屁股上“啪”一个响巴掌,在价格上来个“拦腰拴”,响着嗓门喊出来。这时候买卖双方知道已成定局,便不再褒贬争执,一手交钱,一手拉驴。买主满意,卖主高兴。

  目睹完这一交易过程,张有富老汉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经常在乡下也给别人撮合这种买卖,能说成双方的生意,心里有一种干了好事的舒坦愉快感。当然了,市场上的伢司不像他是尽义务的,生意说成后,卖主买主双方都得给他付酬劳。

  待张有富老汉从牲口市场里转出来,太阳已经偏西了。他要不是心里惦记着看大戏,还想神游于这些畜群中,尽情观赏个够。

  张有富老汉在集市上转悠了大半天,他本该找一家饭馆进去,坐下来吃点喝点,歇一阵。可他是个老戏迷,提起秦腔,酒肉不香。

  他怕误了看大戏的时间,一边嚼着婆姨从家里给他装的干粮,一边往城隍庙里的大戏园子赶。但是,他紧赶慢跑还是来迟了。戏台上面已经敲起了锣鼓开场,戏台下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好似六月间农田里的麦浪,此起彼伏,忽而东倒,忽而西斜,想出的人出不去,想进的人进不来,喊声叫声笑声嘈闹得一塌糊涂。

  戏台上面锣鼓一个劲地叮叮当当敲打,敲打得空气燥热,敲打得气氛活跃,人心痒痒,可是大幕就是不肯拉开。急得台下的人时而叫骂,时而鼓倒掌。

  张有富老汉无力在台下争得一席之地,只好甘拜下风,向场子外的地方移动过去。好不容易耐得半个时辰,锣鼓声戛然而止,大幕徐徐拉开,戏终于开演了。

  今天演的剧目是秦腔《铡美案》,也是张有富老汉最爱看的一出戏。

  张有富老汉看不清戏台子上演员的一招一式,又站得腰酸腿困,便四下里寻找个可以落坐的地方。他忽然发现离戏台较远的庙墙根下坐着一排上了年纪的老汉,他们跟张有富是同一类型的戏迷,一无力气在台下争得个窝窝,二无好腰腿站着看到底,只好远离戏台,蹲在人墙背后的墙根下听戏。

  他们个个眯着双目,与世无争地、尽情地品味着戏台上演员的唱腔,边吸着旱烟,享受着大苦后的大乐。

  退后一步天地宽。张有富老汉便从拥挤的人堆里慢慢退出来,找了一块方砖,走到东墙根下,一屁股席砖而坐,一声不响地装烟点火,闭目仄耳,渐渐跟戏迷们一起进入到了秦腔艺术的殿堂里……

  等戏散场了,张有富老汉才随人流意犹未尽地挪出城隍庙门。他一看太阳离落下西山只有一竿子高了,三步并作两步就往粮库赶。

  待他赶到粮库,村子里一部分人已经交完粮往回赶了,李拴柱是最后一个交粮的。李拴柱没顾上跟他拉搭,吆上牲口就往回赶。年轻人一跷腿跨上牲口脊背,用缰绳梢子朝牲口屁股上狠劲抽几下,牲口撒开四蹄一溜小跑向前奔去。张有富老汉心疼牲口,他的灰骟驴明天一大早还得拉套犁地。于是,他赶着牲口,扯开大步行走在回家的人马队列中。

  当张有富他们过了大湾沟进山时,落日已沉入到了西边的万山丛中,对面骆驼梁的山顶上,均匀地涂抹了一层温暖的橘色。

  一群灰白的鸽子从蔚蓝色的天空掠过,翅膀掠起一片嗡嗡的声响。有几个年轻人耐不住行路的寂寞,便朝着饮羊沟的方向,唱开了一段酸溜溜的“干花儿”,惹得一些年轻媳妇子和丫头们你推我搡地说对谁有了那个“意思”。

  张有富老汉听干花儿不过瘾,他一高兴,清了清嗓子,吼开了秦腔乱弹。一时,山谷中回响起了“包公”苍劲雄浑的《三对面》大叫板——

  国太讲话理不通,

  重婚驸马罪非轻。

  王朝马汉一声叫,

  将铜铡摆在丹墀内。

  ……

  哈哈哈,一个老汉硬是把一群年轻人给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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