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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书籍名:《风流的驼哥》    作者:曾纪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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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为在咱们这山高皇帝远的偏僻村子里,有一手“男活”就够了。可师傅却鼓着眼睛对我说:“徒弟儿,你咋能不学‘女活’呢,‘女活’才关键才难学呢,你不学,将来肯定要落伍的。为什么说要落伍呢?现在有一句口号,那就是‘妇女能顶半边天’。你不懂‘女活’,那半边天就不是你的了。往后去,说不定‘女活’比‘男活’还吃香赚钱呢。咱们这世道,谁能说个准呢?艺不压身,学会了,放在肚子里,一不要饭吃二不要衣穿,你怕个么子?所以说啊,徒弟儿,你要有眼光呢。你虽然长得矮,背又驼,但只要有远大的眼光,就能弥补你又矮又驼的缺陷。你只要记住我这句话,肯定会受益一辈子。”

  有些事还真让师傅说准了,如今的“女活”啊,可真比“男活”还时兴还赚钱。这是后话,暂且不表。却说我师傅让我既要学好“男活”,又要学好“女活”,还准备毫不保留地把他只懂得简简单单几下招数的“武活”也要教给我,在他的督导下,我就作古正经地开始学了。学这些技术活路前,师傅让我做的第一件最重要最见功夫的事,就是在石头上磨刀,既磨剃刀,也磨剪刀。

  在磨刀前,师傅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这是一项最重要的基本功,如果把刀磨不快磨不好的话,你这剃头的艺就不必往下学了。他还让我记住什么“石头磨得两头低,走遍天下无人欺”,“石头磨得两头翘,走遍天下无人要”之类的顺口溜。

  于是,我就撅着个屁股天天学磨刀。刚开始,我真的纳闷不懂,我又不是学杀猪,把刀磨得那么快那么好干什么?甚至还有一股子抵触情绪呢!后来才知道,“磨刀不误砍柴工”,不仅不误砍柴,更不误剃头。如果刀子钝,在人家的脑袋上磨磨蹭蹭,搞得缺头洼脑,大半天也弄不出个半点名堂来;要是刀子快,锋利无比呀,嚓嚓嚓,唰唰唰,不仅动作潇洒,灵活自如,剃出来的头呀,也一个赛一个,简直就是呱呱叫。

  师傅丢给我一块磨刀石,交待两句磨刀法:“下力得法,轻重均匀。”然后就让我自个儿既琢磨又使劲地一天到晚磨。他说看我磨得好不好不必每次试刀,只要过段时间看那磨刀石就行了。如果磨刀石中间被磨平而两头稍低一点的话,这就是“石头磨得两头低”,说明我磨刀的功夫到家了;如果磨刀石磨成了两头翘的凹形,便是“石头磨得两头翘”,那就说明我磨刀还没入门。

  刀磨好了,我却不能操着磨得锋利的剃刀上阵,师傅担心利刀伤人。

  师傅第一次让我捉刀,将满肚子的理论付诸实践,递给我的竟是一把缺了口的钝刀子。给我充当实验品的也不是大人,而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对剃头本身就不怎么愿意,一见是我,马上带哭腔嚷道:“不要驼哥跟我剃,俺不要驼子剃……”

  我第一次出手会弄出个什么花样来,本来就惴惴不安呢,又拿着把钝刀,心跳顿时加速,而小男孩糊着一把鼻涕哭天哭地叫来嚷去,弄得我更像一只遇到了刺猬的狗,畏畏葸葸,无法下手。没想到师傅亮出了他的绝招,掏出一粒糖果递给小男孩说:“乖,驼哥剃头有糖吃,要是老子给你剃呀,屁都没有一个呢。”小男孩见到稀罕之物,不禁破涕为笑,就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伸出袖子揩了一把鼻涕,又抹了一把眼泪,就驯顺地将脑袋低在那把缺而钝的剃刀下。

  我学师傅的样子,围着那颗小小的脑袋鼓足干劲、排除万难、认认真真地大干一番,流了一身臭汗,也不知这汗是急出来的,还是累出来的,反正剃完后背心湿溻溻地一大片,风一吹,凉飕飕地打了一个哆嗦。

  剃完后师傅既没表扬我也没批评我,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冷落,不管怎么样,无论好歹,评说一番,总比屁都不放一个让人心里要舒服一些呀。

  后来师傅才告诉我,不做声就是批评,而他担心我第一次操刀就受到批评会影响今后的工作,就闷在心里不做声,让我自个儿去咂去品。

  最有趣的要算那个小男孩了,以后每次剃头,都指定要我,然后“糖糖”地叫个不停。师傅哪有那么多的糖果给他吃?只有不让我剃,由他亲自上阵。

  有一就有二,自从给小男孩剃过第一次头后,一有机会,师傅就把我推到第一线,让我理论联系实际地大干一番。刚开始,他呆在一旁还不放心地看着我,后来,索性不管不问,放手让我干下去就是了。这样一来,他比原来轻松省事多了。

  其实呀,剃头这行尽管有学问,精路深,可让我一学就是三年,还要搞个一年的出师实习期,这时间也太长了一点。以我的聪慧,不是吹牛,四年的学问与功夫,一年绝对拿得下来,并且还可以干得轻轻松松、漂漂亮亮。后来,我将这憋在心头的话忍不住跟师傅说了,师傅听后沉默了一阵对我说道:“这是规矩你知道吗?徒弟儿,家有家规,行有行规,不由我说了算,大家都是这个样子,乱不得套的。乱了套,就无法收场了。”我心里仍然不服,难道只让我学一年或两年的艺,天下就会乱套?还无法收场?什么东西、什么事儿无法收场?鬼才相信这样的屁话呢!当然,这些话我只能憋在心里自个儿说,站在师傅的角度想一想,也能理解他的一番苦衷。

  在我学艺、出师的四年时间里,一直卧病在床的师娘就再也没有爬起来过,只是将躺卧的地方换了一下位置,由土砖垒砌的床铺换成了几块木板拼成的简易棺材,然后从师傅的家搬到了高高的青山上与松树为伴。

  而在这四年时间里,外面的世界,更是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许多了不得的大事,最重要的有三件,一是打倒了“四人帮”,二是恢复了高考,三是农村分田到户。

  “四人帮”跟我隔山隔水,我跟他们从来就不熟,只晓得他们四个人的名字,叫做什么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简称王张江姚“四人帮”,所以他们是上台,还是倒台、垮台、塌台,对我来说,兴趣都不大,他们的事儿我知道得少,也懒得关心懒得说。

  我最感兴趣的是恢复高考,再也不兴公社、大队推荐上大学了,只要你有本事,考试成绩好,就可以读大学。只要一想到这点我的心里头就滴血,如果我不休学,而是继续读下去一直读到今天,我驼哥哪怕再驼再不美观,只要成绩好,一样可以上大学,一样是国家的栋梁之材,说不定真的应了我的大名之意--治国安邦呢。只可惜,只可惜呀,我小来失学,长大无用,唉,空有一腔报国之志,空怀一腔聪明之才,这不仅是我个人的损失,严格地说,是我们社会、我们国家的一大损失呀!既然国家、社会都损失得起,对我个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样一想,我就想穿了,不再痛苦得寻死觅活了。

  对我影响最大的,可能就是分田到户这一政策的开展与落实。

  家家户户,分田分地,不禁使我想想了背得滚瓜烂熟的毛主席诗词《清平乐·蒋桂战争》中的两句:“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就那么多土地,分来又分去。世事如棋局局新,天没变地没变,可地上的人却不住地白云苍狗、变幻莫测,不是生老病死,就是换了主人。

  李家坪以生产队为单位,重新测量田地,按照人头,将田地分等列级,平均分配到户。我自然也分得了一份,可我肯定是无法下田种地的,只有沾父母的光让他们代劳了,但我也不会白吃白占白花,我有手艺,艺不压身,我就要出师独立了。一旦自立门户,白花花的银子、金闪闪的票子,就会源源不断地流进我的荷包呀、口袋呀。每每想到这里,我就禁不住咧开嘴巴笑。

  一天,我心悦诚服地对父亲说:“爹,还是你看得远,我出师后真的不担心没有活干失业了。”父亲嘿嘿嘿地笑道:“可不是么,都不兴在生产队记工分了,也不一年结一次账了,你跟人家剃头,就是一手交货一手交钱的买卖了。”我说:“是的,我最担心的就是怕跟师傅划范围,闹得伤和气,现在好了,人家可以自由选择待诏师傅了,凭本事吃饭,人家找我,瞧得起我,就给他剃;不找我,拉倒,我也不勉强。那些顾客,再也不必局限在我们李家坪村了,隔壁的严家嘴村、支家口村、排闸村,只要他们愿意,我都可以跟他们剃了,嘿嘿嘿,我不必担心没有饭吃饿肚子了。有一份手艺,感觉可真好。”

  于是,我就一天天眼巴巴地盼望着早日出师,自立门户。

  四年光阴,说慢真慢,过的时候一寸光阴一寸光阴地捱,像一条蜗牛似的在地下爬呀爬的,慢吞吞地人都等得快长霉了。要说快呢,也真快,一晃悠就到了头,回头一看呀,怎么喝拜师酒的事儿就像昨天才发生似的呀?是的,一眨眼,我跟师傅,就要喝出师酒了。

  出师酒的酒宴还是摆在我家,比四年前的拜师酒还要隆重。这回不仅杀了鸡,还秤了肉,买了鱼,准备了一瓶包装精美的“黄山大曲”高档酒。

  上次拜师我敬了师傅一满杯散装白酒,只敬没喝。这回呀,我敬师傅时跟他碰杯,当地一声响,他喝了,我也喝了,都是脖子一仰,一饮而尽,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酒,辣得我喉咙像冒火,但我心里高兴呀,也就不在话下了。后来师傅倒过来敬我,我不敢承当,他说今后我们都是平起平坐的同行了。父亲在一旁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也赶紧说道:“就是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傅呀,您老永远都是我的老师傅!”师傅一听这话,更高兴了,说:“就冲你这句话,我也要敬你一杯。”我只好做出一副无法承当的难受样子,其实呀,我心里那个乐呀,要不是憋着,差点都要笑出声了。跟师傅碰得当地又是一声脆响,我又是一饮而尽,师傅自然也是一口干清。两杯下肚,脸上开始发烧了,脑袋有点晕乎了,我不敢再喝了,再喝就真的要失态露出我的一副真实嘴脸了。

  出师的隆重不仅仅在于酒宴,还在于师傅带来了一个新做的木头箱子,那里头装着一应的理发工具,而且全是崭新的,这是师傅自个儿掏腰包为我购置的。师傅按他的想法搞了一个交接仪式,他双手捧着这个崭新得散发着淡淡的木头香味的剃头箱子,尽量挺直腰板,做出一副严肃样子。我学他的样子,也尽量挺直腰板,可不管怎么挺,都是一个驼背,好在师傅并不计较,我便在想象中挺直了腰身,双手去接那个木箱。

  就在这时,配合这一交接仪式的老四李治家在屋外点燃了一挂五百响的鞭炮。“噼哩啪啦”一阵响,突然间我感到自己好伟大,这鞭炮不是为别人炸的,而是为我驼哥李治国炸的啊,专为我一个人的呀,这可真是从未有过的殊荣啊……在一阵陶醉得无以复加的恍惚中,我从师傅手中接过剃头箱子。箱子沉甸甸的,比师傅那个旧箱子还要重,一想到师傅至今拎着的还是一个到处裂缝的破木箱,而他却花钱专门为我做一个新的,所有行头也是新的,我的心里好感动,一感动鼻子就发酸,鼻子一发酸不争气的眼泪就要往外涌……

  在闪烁的泪光中,我仰头瞧着师傅,双腿发软,恨不得当场跪下,跟他磕两个响头。可师傅及坐在一旁的父亲母亲都没有要我跪下的意思,我也就硬着腿子,没有多此一举。

  鞭炮声引来了一群看热闹的小孩,他们在地上寻找着那些未炸尽的鞭炮,点燃后冷不丁“砰”地一声响,同时扯开嗓门叫:“嗬,驼哥出师啰!”“瞧,正经八百的驼待诏呢。”几个机灵的小家伙还临时嚷出些顺口溜来编排我:“腰勾背驼学理发,遇到高个就抓瞎。”“背驼腰勾学剃头,遇到姑娘就发愁。”“驼子驼来学待诏,遇到和尚就糟糕。”

  他们叫得我忸忸怩怩地颇有几分难堪,同时,我又在心底希望他们不住地叫嗓门还大一些,那样的话,他们就成了我不用花钱的义务宣传员,全村人都晓得我驼哥今日出师了,就会有人来找我剃头了,生意会不请自来呢。

  出师酒喝后第二天,我就不再像根尾巴那样跟在师傅后头做他的影子当徒弟了。这辈子,我做过两次别人的尾巴与影子,这别人不是别人,一个是我哥哥李老大,另一个就是我师傅熊待诏。我也升级过两次,前一次是哥哥李老大死后我在家中由老二升为实际上的老大;这一次是出师酒一喝,我摇身一变,一夜间由徒弟升格为师傅,尽管我是一个驼师傅,还有人叫我小师傅、矮师傅、嫩师傅,但总归是一个师傅了。

  我拎着个剃头箱子,独立自主地踏上了新的征程,开始走村串巷地吆喝了。我刚出道,别人不了解,还有人凭主观想象,将我的手艺与不甚雅观的外形挂钩,想当然地认为我的技艺跟人一样歪歪扭扭、疙疙瘩瘩。不是我吹牛,四年来,我已将剃头这门技艺修炼得相当娴熟了,如果不有意藏拙的话,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过我师傅熊待诏了。可是,好酒也怕巷子深啊,生意不会主动找上门来,还得我自个儿现身说法,向人们展示真我的风采,亮出一手过硬的本事才行。我要努力争取别人的信任,哪怕就是不收钱也罢,给人家剃几个像模像样的样板头,立几块活生生的广告,树几个响当当的品牌,争取一批信徒,鼓吹鼓吹,往后去,事情就好办,生意就会源源不断地涌上门来。

  经过一番长期艰苦卓绝的努力,一年以后,我不仅站稳了脚跟,还打出一片红彤彤的江山--在方圆五里的范围之内,拥有一批忠实的客户。为什么说是客户呢?因为一家中只要有一人承认了我接纳了我,那么这户人家所有男人(女人有时也剪剪头、修修面,这种情况极少,可以忽略不计)的头就全由我承包了。

  由于有了一批固定客户,我的收入也较为稳定起来。一般来说,散客是当场收费,而固定客户则半年一收,将剃头对象分为大人与小孩两大类型,以人头多少结账。大多都能及时缴纳,也有家庭实在困难的,只好让他们拖着。而拖着我也不能不给他们剃头,都乡里乡亲的,只要人家瞧得起我,我也不能太势利以钱来衡量一切。有的一拖就是两三年,我也照样笑嘻嘻地跟他们照剃不误。

  于是,有一些混混刁钻狡猾,认为我驼哥心善好说话,就恶意拖欠。对此,我是哑巴吃汤元--心中有数,哪些是确实交不出来的,哪些是有意拖欠的,我心知肚明得很。只要是故意跟我过不去的,我也就跟他过不去。我既打不赢人家,又没有后台背景,可我有一颗聪明好用的脑袋瓜子,这就够了。比如说谢拐子有钱喝酒打牌玩女人,却没有钱交我那几个少得可怜的剃头费,怎么办?我催讨两次无效,便在一次理发时只给他剃了一半。这一半怎么个剃法?我跟他剪了左边,留下一个右边,只要人家眼睛朝他一瞟,就会发现他的滑稽,不仅仅是滑稽,简直是难看丑死了!这样一来,事情就倒过来了,不是我找他收费,而是他求我快点跟他把头理顺,不仅补交欠款,还再三再四地保证再不拖欠。像他这样的人,如果因拖欠费用换一个剃头师傅也不行,咱们这行的人都互通声气,晓得他是这样一个欠账鬼,谁也不会理他。而他总不能一辈子不理发吧?除非他改换门庭,由男变女,而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同样的道理,想耍弄我恶意拖欠我的理发费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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