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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书籍名:《偷窥背后》    作者: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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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子和着重表明,这道是他朋友摆的,与他毫不相干。

  我问王子和坐机关的是不是都这么割草?他说草没割着,饭倒赔了好几顿。最后,他眉飞色舞地说:“这次赔饭的是胡然,看来他不像长得那么鬼道。”

  临别,子和给了我一堆材料的复印件和一枚蛋雕,说让我抓紧时间赶个大特写,是写一位老蛋雕艺人。过两天让老艺人去我家。我像个碎催一样把王子和谢个舒服透顶。

  晚上,我把那堆破烂玩艺儿看了看,最有份量的是老艺人自己写的大约有四万字的简历,把自己吹个天花乱坠,神奇无比。奇怪的是,我不仅没生出厌恶,反而有些感动,倒不是他的玩艺儿多绝,而是觉得我跟老家伙有些地方很相似。

  他叫高亮晨,不到五十岁,可看上去跟七八十岁差不多。他进门就告诉我今天是他的诞辰日。我说你是不是在有机会混饭吃的情况下都这么说。特别巧的是,文惠也来了,她见到生客,大脸一耷,问是不是我爷爷,就好像她才是这里的主人。我偷着亲了她一下,也算是“摒弃前嫌”吧。我冲她乐,我知道我们俩的事算是化了,至少是暂时和解。我很高兴。文惠还是给面子的,听了我的介绍,表情一下温和起来。老家伙有点儿不自在。但我看得出来,他有点儿喜欢文惠,不是我骨子里淫,反正他的老眼不失时机瞟着文惠。我本想像个正人君子那样和他一本正经聊聊,可出口的话相当调侃,一点儿正经都没有。出乎所料的是高亮晨就那么谙熟我在语言上做的下流手脚,他甚至和我默契到得心应手的程度,一唱一和。我喜欢这样的放肆,我说:“你这把年岁看女人也不落一个细节,真像你材料里写得那样,像打量母亲一样怀着崇高的情感吗?老实讲,瞅着你的贪婪,我有点儿难为情。这文章不好写,不,你别不好意思,我只是这样说说,其实也没错,都不是圣人嘛。”

  我这样一说,高亮晨显得很不安。他面部充血,吭吭哧哧就像是爬在女人身上,完全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心里这么下流地形容他,是出自对老光棍的理解。如果我有条件,是想帮他找个伴儿。真可惜,他干嘛要用恼羞成怒来掩饰不安分的春心?还好,他没和我翻脸。

  高亮晨说:“希圣,你这样说我,就因为我多看了几眼你的情人?其实她长得不怎么样。刚才不是和你讲了吗?我弄不清下流和爱好的区别,你可能不信,讲出来对自己都是亵渎。我从来没和女人睡过觉,十几年前,我如果有条件,真没准冒着风险干点儿蠢事。看样子你挺有经验,可你说你还没结婚,我不太了解城里小青年的生活,兴许是把男人和女人往一块堆儿搅和,就叫只有你们自己才明白的什么情感或爱情。我不懂,真的不懂,一点儿不装。你是个实诚人,和你讲实话。我偷着买了好些这方面的书,好像是写给半大小子的,我读起来脸倒是红红的。不管怎么说,生活中老出现说不清的东西,比如说明天可能比今天更有盼头。我这么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顺着他的意思胡说点儿什么,可老是想着没有女人的老光棍有多么多么的难,尤其是平日懒得不行的文惠带着满面春风出出进进,给人一种温馨和谐的感觉。我很难把自己这种感情叫作“善良”,下流的****一直征服着我,使我对一切事物的看法都有点儿歪。我向高亮晨承认说:“我常常心术不是特正,甭管我怎么解释,就因为我的生活中出现个女人,便把自己的体验强加在别人身上。不用说,我明白这很操蛋,假如我像你那样纯光棍一条,感情可能不会这样细腻。我说的是实话,没别的意思。”

  高亮晨说:“我知道自己挺可怜,可怜只能自己施舍给自己,一旦别人把这玩艺儿塞过来,就没有意思了。那种眼神我领略太多了,连根****毛都不值。”

  这句话让端菜进屋的文惠听到了。她皱皱眉,脸可没红。这会儿工夫,她弄了几个家常小菜,热气腾腾的,味道不是很鲜美,因为按高亮晨的说法今儿是他的生日,气氛还是蛮地道的。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文惠,本来不胜酒力,架不往我愣劝,几杯酒下肚,便开始向文惠叙述他的流浪生涯。说来就是他一直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由于语重心长和频繁使用感叹号,这顿生日晚宴弄得跟忆苦思甜大会差不多。

  没一会儿,高亮晨变得像个上访者,把我和文惠当成国务院办公厅接待站的包青天。我闹不清他为何对我感恩戴德,我总是直接表达自己,告诉他我现在跟他一样,都是国家的闲散人员,只是受杂志社之约,他再装出感激涕零,我们会折寿的。文惠很不满意我的话,加重语气表明自己是旅游局的。她神情很认真,仿佛受最高当局领导委派,能把高亮晨的状子送到高层领导的办公桌上。我找机会让她别这样。

  她说:“我们给陌生人留点儿好印象有错吗?”

  我说:“没错,可是人家并不在意。”

  “你从来都是按着自己的理解。我讨厌你所谓的真实。你要无可奈何地活着,别拉着别人。早就说过,我最看不起你就是这点,明明比谁都有信心相信未来,却老是拿着劲。国家不该你的,社会也不该你的,我更不该你的。甭弄那套苦思冥想的样儿,让你对自己说,有用吗?”她声音越来越大,还当着高亮晨的面儿,我脸有点儿热。要真像泼妇糙汉逗逗话,也没什么,可当着生人面弄这酸不溜丢的情绪,真让人反胃。我瞅了一眼高亮晨,见他眯缝着眼,显出怪欣赏的表情。我不再多说话,只是暗示文惠老实点儿。我不愿意发火并不是我不想发火,那个倒霉的“君子风度”的确根深蒂固扎在我心里。她毕竟是个娘们儿,尤其现在很得意,口气相当大,看我浑身哪儿都不顺眼。我非常明白她的这点儿浅薄心态,想当着这个老流浪汉弄点儿家庭主妇的威严。吃饭时,忽然她假装疯魔心血来潮,劝我少喝酒,当心别着凉。我却觉得她特小家子气。也许我天生骨头贱,愣是觉得充满秩序的行径比不上流浪汉的盲目梦想。衣冠楚楚把破商标从脑门贴到脚底上,别提让我感到有多假模假式,他们怎么能比得了那些把责任扔到九霄云外,快快活活生存在法律间隙中的人。

  我说:“文惠,你别乍乎,你从来就不懂闲人这两个字后面所包含的意义,我也懒得和你解释这些。我所热爱的自由并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也不是你所谓的真实,而是我自己的感觉。你就是喜欢让别人摆弄你。”

  文惠当时就炸了。问我在说什么。

  高亮晨这个老光棍乐得直往外喷饭。好一阵我才弄清文惠冲我发的这通无可名状的火。中国语言的了不起还在于它的纯洁性是那么难以维护。我让文惠别误解我的意思。对高亮晨的笑,我特反感,出口的话也更加猥琐。我说我不是指异性之间某些不正当的关系。“摆弄”在我的含义里不过是一种把握,谁也别瞎联系。因为我挺严肃,脸色也一定铁青,一段时间我们只是默默咀嚼。文惠也不再劝我少喝,她根本就管不了我。这工夫,我有点儿高了,迷迷糊糊感到高亮晨又开始给文惠“痛说革命家史”,隐隐听到老家伙标榜自己,说是为了追求艺术,不惜偷窥女厕所,以获得灵感,再在鸡蛋上刻起昭君文姬之类的女性,以便更好掌握她们的线条。他的故事不长,结尾相当悲惨,代价是三条肋骨被人踢断。讲到这儿,有些泣不成声。当然,他娓娓动听的陈述听起来那绝对是大师在艺海遨游,差不多跟刘海粟的人体模特事件拉成同一水准。文惠哭了。可我并不太在意,他的理由的确太多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社会对他都是不公平的。当一个成熟的男人干熬过最旺盛的季节,行将朽木时带着对女人的神秘渴望,跋涉人生最后的路程,他的伦理观念受到点儿冲击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从王子和那里拿回的材料中,他对“偷窥”的事曾有过生动的剖析。可他干嘛和文惠讲呐。傻里吧唧的文惠还真哭出声。我醉眼惺忪,思想还是有条理的,细细打量发现她用母性的眼神鼓励老高亮晨把话讲下去。她很被动,也可能是我渲染了她善良的一面,不管怎么说,我真感到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人。高亮晨酒有点儿醒了,可能有点儿不好意思,用吃东西来掩盖刚才的失态。

  我知道这种时刻最好是什么也别说。大约过了有十分钟,我很婉转地表示要好好写写他的经历。如果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艺术家,所谓的“偷窥”,也没什么错。

  在厨房收拾碗筷时,文惠小声对我说:“老头真可怜,我一点儿不懂他的鸡蛋雕刻,可他的执着真让人感动。人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所追求,你能做到吗?”

  她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已经十一点半了,高亮晨蜷在沙发里,仿佛睡着了。我不能理解的是四处漂泊的老家伙为何能带着如此安详的微笑进入梦乡。他很平静,没有痛苦和矛盾。我多少有些妒忌。我看到文惠呆呆凝视着他,心不知往哪飞。按照目前流行的理解,我和文惠属于没有什么退路,可也不能算灯枯油竭的黄昏季节,彼此仍然怀揣着各种强烈的欲望,如果没有节外生枝,平静走下去,一般说法叫结婚或打伙,彼此依偎着,天天钻进暖烘烘的被窝悄悄做爱,把这个肮脏的老巢打扮得利落点儿,就不能算是枉费心机活了三十多年,尽管一切离梦中的幸福还有段距离,但的确该叫高亮晨这号人羡慕得眼红了。不过,眼前的情景真是挺绝妙的讽刺。不用细想就能得出结论,刚才酒酣脸热时从老高亮晨身上找的那点儿平衡实在一钱不值。老家伙没有责任感,照他的说法还没有品尝过女人,可一切都是美好的,他相信自己就是中国的皇帝。我不晓得文惠是怎么想的,反正此时此刻我似乎明白往日身上某个器官上的满足非但没有给我带来慰藉,相反却让我对一切都有点儿司空见惯。我本想悄悄和文惠聊会儿,不知怎么把他给惊醒了。他使劲揉着眼睛,好像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就在此刻,全北京城肯定有许许多多的角落正在进行着感情、肉体、灵魂的交流。这是做爱的时间。有多少人在忙活?这样一想,眼神就有点儿不对。大概因为这,高亮晨执意要走,并很诡秘地冲我使眼色,显然是想成我好事。我鼓起天大的勇气留他过夜,其实心里百分之百不乐意。他很明智,说还是走的好。我浑身有点儿发飘,顾不上这玩笑所包含的下流成分。我可是有日子没碰文惠了,否则,我们的一切将越发干涸。

  看着老高亮晨慢慢腾腾打点东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有点儿内疚。本来也挨不上,偏偏是我自己爱往一块儿想,等会儿我和文惠钻进被窝,孤老头子踽踽独行在柏油路上。凄离迷蒙的远方,灯火阑珊,都是昨天的梦,而前边又是什么呢?

  他将我需要的材料留下,不用说,我明白他渺小的希冀完全寄托在我身上,言过其实地把一个小人物编排成个性突出的大艺术家,塞进全国成千上万种以胡说八道为己任的报纸杂志里。他把一张献媚的脸送到我面前,我不好说什么,只有巨大空虚,俄而又生出些怜悯。我想说老家伙你可真够没劲的。他感觉到的。明显的装腔作势的幽默感除了更让我伤心,简直没有丝毫轻松效果。我脑子尽快转动,把他送走后,我将迅速把文惠抱上床,但我想我肯定会忽然停下来,一个老光棍的辛酸背影说不定让我作病。一点儿都沾不上的事,偏偏这样一想,倒好像社会把无辜的高亮晨蹂躏一番。他说,真的要走了,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把那篇稿子发出来,泪汪汪地表示早晚会感谢我的。对这种彻头彻尾的虚荣我没表示惊讶,更奇怪的是深邃的念头一下飞得无影无踪。我没再留他,勉强点点头,就势送他下了楼。

  文惠不知犯了哪根神经,傻呵呵也要送高亮晨。我把她堵到门口,假模假式说外面风硬别吹着,借着楼道幽暗昏黄的灯光,我见她眼里有晶亮晶亮的东西。

  我不让她送,也是怕她溜走,我们的冷战还未完全结束呢。

  不知什么鸟灯光,把代表北京现代文明的立交桥晃得像个孩子玩的大模型。几个联防队员和我们遭遇了一会儿,放行后,穿过桥洞,高亮晨很诚恳地让我打住,他说自己已经习惯这种生活,用不了几个钟头,也可能登上南下的列车,也可能睡在京都某个阴暗的旮旯,忘掉过去发生的一切。他表示对“家”的含义就像疯狂的帝国元首,永远不会拥有实际意义的疆域。弄得还挺抽象。他很悲壮。我受到了感动,鼓足勇气请他留下,同时所有的神经系统开始有条不紊,从头到脚圣洁了不少,就仿佛一下脱去卑琐,伟大得不行,他没再唠叨什么,像写字先生所描述的那样,迈着大步踏入滚滚生活洪流中去。我伫在桥洞里,生出些许悲凉,没得过脑膜炎的大脑里涌动的全是类似“生活有多不易”的感慨。我看着他微弱削瘦的背影,很快就溶进夜色,将从一处走向另一处,一介山僧野叟晃晃荡荡炮制着根本就不存在的成功和幸福,活得倒也自在。此时我真想追上老家伙,抛掉身后的一切同他浪迹天涯。不管怎么说,我有多羡慕这种简单的流浪生活。我傻傻站在原地不动弹并非是我惧怕什么,而是从骨子里生出的懒惰。我知道这样讲是没有说服力的,凭心而论,我太厌恶眼前的生活,流浪至少证明你的旅程是一种速度,是个新鲜的开始。现在,除了文惠能给我片刻的梦想,我的生活还有什么真实可言。

  几个联防队员好像有点儿怀疑,感觉也在向我逼近。我下意识和他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撒开腿便跑,可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追。在楼道口,我像条狗一样喘着粗气想,这场游戏真没劲。

  这一宿,文惠从来没这般好调理,那般迎和,那般自如。我们俩像一对受伤的鸽子依偎在一起咕咕地描述惊心动魄的未来,尽管我心里没有底,她倒像个男人俯在我身上缠绵个没完。最后好像时间强迫我们必须接受自己编造的童话。这个根本不容置疑的夜晚却让我感到很虚幻。我们谁也没提高亮晨,不过,我心里十分清楚,这都因为他的介入,使我和文惠同时生出非常庸俗的感受。我们的同情包含更多的是怜悯。实际上,这个老流浪汉救了我,帮我找到了平衡。我和文惠不知不觉利用一个不走运的老光棍的痛苦经历,给自己毫无激情的生活注入一点儿我们所认为的“爱情”,好像美得不行,实是愚不可及。

  黑暗中,我瞪大眼胡思乱想,倏突间想起了金月亮,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此时此刻他在干些什么?想些什么?会想起我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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