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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书籍名:《红肚兜》    作者: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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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动作使我有点紧张,赵先生一定察觉到了我的紧张,他双手从容地按在我的肩上说:“别怕,我不是老虎。”然后,我就随着他的步子向后退,一直退到床前,他说:“你坐下吧。”

  我听话地坐在床上,赵先生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此时,我特别希望赵先生能注意我手里的稿子,如果他问起稿子,我一定欣喜若狂。可他恰恰没提稿子,而他明明知道我回家是取稿子去了。

  他上下打量着我,足足打量了一分钟,眼神意味深长,我又懂又不懂,终于我听见他说:“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所有经历过的生活都可能成为创作的素材,就像一个天才的音乐家,一切声音都可能成为音乐一样,只要是颤抖的、震荡的、跳动的声音,不论是有太阳的白天,刮风的夜里,流动的光,闪烁的星星,雷雨闪电,鸟鸣虫吼,还是树木的絮语,河流的呜咽……总之世上的一切声音都是音乐。这说明什么?

  只说明一个道理:用心灵体验世界,只有心灵的体验才有可能过滤为艺术的感觉。”

  见我不语,赵先生继续说:“你如果想把小说写精彩,必须研究当代社会人们的情感关系,比如现代的人,大多都有情人,情人现象已成了普遍的现象。其实情人的关系很简单,就是一种性的关系,彼此没有什么物质往来,也不背什么责任的包袱,这样的一种性关系,使男女间的情感变得很纯粹。”

  我仍无语,不知接什么话说。

  赵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今年多大啦?”

  我很反感被人询问年龄,特别是被男人询问年龄,男人一般是不问女人年龄的,这一点他应该懂。

  我笑说:“我的年龄跟您有什么关系吗?”

  他见我不情愿回答的样子,也笑了说:“我想通过你的年龄来推断你的阅历,要知道一个女孩的阅历对她的成才是至关重要的。西蒙·波娃不遇上萨特,便写不出轰动世界的《第二性》,乔·治桑不遇上肖邦,便难以成为世界级的女作家,一个伟大作家的诞生往往是智慧的合力相撞。你知道当今社会的许多女孩子,是怎样利用自己的优势一夜成名的吗?且不说那些歌星影星,就是文坛也流行着美女作家,她们的作品固然有独特的地方,但最终的浮出海面是要靠编辑的慧眼识珠。”

  赵先生停住话,静静地打量我,我感觉那眼光的神秘莫测,于是慌乱地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忽然抬高了声音说:“哎呀,你这么小的年纪,头发上怎么有白发了?”

  “没有哇。”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这时,他已站到我的面前,双手压住我的肩膀,嘴上不停地说:“人生苦短啊,我们能放弃这寻欢的机会么?”

  我推辞着,不肯就范。我不想出卖肉体换得名利,我要靠自己的实力冲上文坛。

  赵先生见我如此冷静,便停了手说:“你这样患得患失,是成不了作家的。”

  他的话让我立刻想起王可,王可那比较现实的生活态度。不由暗想连王可那样的男人都可以占有我的肉体,为什么赵先生这么重要的人物就遭遇了障碍呢?我是为王可守洁吗?我自嘲地笑了一下。

  赵先生心领神会地快速解开我的衣服,抚摸我光滑的四肢说:“温声,我是老虎么?我坏么?你打我吧,扇我耳光。”他拿起我的一只手拍在他的脸上。

  我无动于衷,甘心情愿地做他的游泳池,任他愉快地畅游。最初的一瞬,我内心无比厌恶,男人怎么都是这个德性啊!慢慢地,我冷静下来,我想到王可、何羽,他们都在我身上有过畅游的愉快,特别是王可,他夺去我少女的纯真,再也无法追回了,而我少女的纯真在他那里似乎没有丝毫的价值,我是一个傻瓜么?这年头,女人的姿色也是物质资源啊,从前我却没想到好好利用。现在,赵先生玩弄着我,我也在利用着他,公平交易,谁都不欠谁。爱情在此刻是多么遥远啊!如果谁在此时提及爱情,那一定是个神经有毛病的人。

  一会儿,赵先生仰躺在床上喘气,有一种未尽之感。只听他说:

  “年轻多好啊,我们年轻的时候,是计划经济时代,不敢随便干这种事。

  现在商品经济,搞活开放了,我们有了贼胆,却又干不动了。”他用手摸着我的脸说:“你真好,是上品。”

  我的脸刷地红了,忽然感到了羞耻。我想我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想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一篇小说的发表。

  于是,我起身穿好内衣,将小说拿给他。他也坐了起来,并将我搂在怀里,看了几页说:“太长了,发不了这么长。何羽还有一篇四万字的小说要我发呢,我刊的版面有限,每个编辑每期只能送审三万字的稿子,这期给何羽发三万字,你发一万字。”

  我的心立刻凉了,我当了他半天的游泳池,价值只是发表一万字的小说。我感到不公平,于是说:“这小说只有两万字,是我的处女作,能不能多发点?”

  赵先生说:“可你为什么不是处女呀?你如果是处女,处女作就全发。”

  我哑口无言,脸又窘得发红了。此刻,我真痛恨王可。

  一个月以后,何羽在网上给我发来消息,说我的小说和他的小说在同一期《月亮》杂志上发表,他发了二万字,我发了八千字。

  又删了两千字,我那小说还能看么?

  半个月以后,我收到了《月亮》杂志。在我收到杂志的当天,何羽打电话要我请他喝茶,我说:“两万字的小说只发八千字,早知这样还不如不发呢。”

  何羽在电话那边骂道:“天狗吃月亮,不自量力。你以为你是谁呀?西蒙·波娃还是杜拉斯?”

  我见何羽生气了,只好答应请他喝茶。

  何羽说:“我已经没兴趣了。”

  我急忙说:“那我到你家去看你。”

  我去了何羽那里,他见了我二话没说就按倒我在地板上做了那事,边做边问我:“是我好还是赵先生好或者王可好?”

  我一声不吭。

  何羽急了说:“你他妈怎么不说话呀?”

  我的心极度厌恶,想到何羽也是跟王可差不多的男人,还有赵先生,看上去多么斯文。我说:“我对你们都没感觉。”

  何羽一下子从我的身上滑下来,背对着我一边系裤子一边说:“那好,你走吧。”

  我离开何羽的时候,大街一片喧嚣,这到底是白天还是夜晚呢?

  三十五

  外婆温婉做了郭大的小老婆后,竟过起了清心寡欲的日常生活。

  这从相册上能够看得出来,在这段时间里她只拍过两张照片,一张是她的单身照,另一张是她与另一个女人的合影,这个女人粗眉大眼、粗手笨脚,估计是郭大的大老婆李散香。外婆温婉一定过着不愉快的日子,她的单身照片板着面孔,与李散香的合影虽微笑着,但笑容是勉强而苦涩的,表情生硬呆板。我猜测这两张照片是外公郭大离家之前的突发奇想,外婆温婉怀孕了,郭大欣喜之余带这两个女人进了一趟城,拍了两张照片,然后他就离家到外边赚钱去了。

  郭大走后,温婉陷入一种巨大的孤独之中,她先是感到这个院子的空落,然后就感受着李散香的霸气,李散香的指挥欲权力欲在郭大走后的数日之间,如洪水猛兽一样不可阻挡。温婉陷入了对日子的发愁之中,她失眠了。

  深夜睡不着的时候,她就起来看天上的星星,下过雨的天空像被清洗了似的,格外清晰明朗,星星也像被洗面奶按摩过似的,面孔分外干净起来。温婉发现,星星在天空的排列不是固定的,它们一会儿变成方阵,一会儿又变成三角形,一会儿再变成长方形,它们不停地眨动眼睛,又不停地变幻,让人感到天空的深邃和神秘。温婉默默地找牛郎织女星,她记起小小的时候,吴妈就经常抱着她看天上的星星,吴妈一边看星星一边叹气,温婉就问吴妈叹什么气?吴妈说长大了你就知道了。现在,温婉早已经长大了,并准备着做妈妈了。她想吴妈的叹气很可能是因为女人的郁闷,而这郁闷哪个男人能理解呢?

  应该说,温婉是见识过男人的女人了,她在醒红院的日子,每天都要应付不同类型的男人,她们有着一样的需求,那种需求都是男性的,从不为女人考虑的。温婉接受着他们,被迫的而不是由衷的,心里厌恶脸上却又喜欢着的,她知道她接受他们的目的是为了钱,钱把她的身子控制了,买断了,她的身子不是自己的,而是物质的,那堆血肉为物质疯狂着。她脏。

  如今,她是干净起来了,可她的精神又不属于自己了,她属于郭大,属于李散香,属于这个空旷的院子。温婉看着星星想:这是为什么呀?她想象中的生活本来是诗情画意的生活,她和她信赖的男人回到家开始男耕女织的日子,即便他有大老婆,他们也和谐相处。可是,她的梦想很快被打碎了,在这个空旷的院子里,她的行为和愿望显得多么天真。她甚至不如李散香圈养的一头猪,不如她床头的一只猫,更不如磨坊里的一头驴,李散香经常指桑骂槐地数叨她,她的精神已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有时院子里的一点动静,都吓得她惊慌失措。

  傍晚吃饭的时候,李散香又熬了一碗玉米渣粥,里面搅了南瓜,菜是一盘咸豆,两个鸭蛋,鸭蛋已经臭了,一股粪便的味道。李散香一边剥着蛋皮一边说:“这东西越臭越香,跟臭豆腐一个样,是两个爹一个娘生的。”说着就把那黑色的蛋黄淹泡在粥里,金黄色的粥立刻泛黑了。李散香呼呼噜噜喝粥,温婉忽然感到她把大便吞到肚子里了,差点呕了出来。

  李散香本能地摔了筷子嚷:“这像什么话,要呕到茅粪坑呕去,你当饭桌是粪坑啊!”

  温婉本来就不想吃这种饭,李散香一嚷,她起身就走了。她的身子有点晃,头眩晕着,等她晃到门口,哇一下就吐了满地。她的肚子里没有食物,她吐的都是绿水,那是胃液,她把胃液都吐出来了。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这三个月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只想喝冰水,还想吃辣椒。有天她把李散香从地里摘回的辣椒生吃了半筐,辣得她手指尖直往外冒辣气。李散香撇着嘴抖着筐说:“酸儿辣女,保准生个丫头片子!生丫头不算数,生儿子才算数呢,你可别让我们郭大空欢喜一场。”

  温婉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话:“下蛋总比不下蛋强。”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忍字心上一把刀,郭大走时告诉她,凡事要忍让。温婉就在心里念数字,想有趣的事,把火气给压下去了。她想起小时候吴妈曾给她讲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一对夫妻总也不生孩子,他们就每天向上苍祷告,哪怕生个蛤蟆也行啊!没过多久,妻子怀孕真生了个蛤蟆,蛤蟆一生下就会说话,蛤蟆说:“我虽天生这副模样,但爸妈要我做什么事都成,只是白天我要当蛤蟆,夜里才能出去办事。”老夫妻将信将疑,到了晚上熄灯以后,蛤蟆就把皮脱了,成了一个漂亮英俊的小伙。

  蛤蟆说我现在出去办事,爸妈要把我的皮保存好,千万别弄丢了,我白天还要披上它。老夫妻俩痛快地答应了,蛤蟆就出门走了,鸡叫头遍之前蛤蟆回到家,扛了一袋米和一些吃的东西。第二天还是如此。老夫妻俩起初不习惯,后来也就习惯了。可左邻右居总当着他们的面说风凉话,说他们家养了个蛤蟆精啊!老夫妻俩听多了,面子上有点撑不住了,有天就商量说:“这孩子白天是蛤蟆,晚上是个人,我们要是把他的皮烧了,他不就完全是个人了吗?”于是,俩人一合计,就把蛤蟆的皮烧了。从此,他们再也没见到自己的怪儿子返回家来。

  温婉回忆完这个故事,就想人生的事大多都不太遂人愿的,一旦遂了人愿,离结束的时候也就不远了。

  温婉就是靠这样的想法熬着难熬的日子,她肚子里的孩子渐渐大起来,她呕吐的时候,便感到了胎动。先是微微滚一下,从左边滚到右边,再从上边滚到下边。温婉欣喜起来,好像这难熬的日子有了盼头一样,她开始跟孩子说话,说她心里想说的话,尤其是夜里,她睡不着的时候,就摸着肚子说话,让孩子调个皮,跟她动个拳脚。她甚至把一些诗词背诵给孩子听,这些诗词都是她和郭大背诵过的。五个月以后,孩子出怀了,温婉的肚子大起来,她时时感到孩子的小脚蹬踹自己。她开始做针线,用那女红的手给孩子缝制衣帽和鞋子。

  这天,温婉向李散香要一些棉布,李散香就从柜子里翻出几块粗厚的家织布,是李散香用织布机织的。温婉拿在手里,感到那布太硬,便带了一只玉镯到镇上的当铺当了,买几块花色好看又绵软的洋布回来。温婉在镇上走着的时候,感到镇上已经繁华起来了,它的繁华大多因为有了洋货,洋货是国外的船运来的,洋火、洋布、洋袜子,镇上有钱有身份的人都开始穿洋货,温婉看到这些洋货就欣喜起来,好像重温了上海的繁华一样,她不光给孩子买了洋布,还给自己买了洋袜子,并给李散香买了块洋手帕。

  洋手帕绣着狗牙边,李散香托在手里欢喜了半天,忽然沉下脸说:

  “这玩艺可是要花大钱的,郭大给你的钱要花在正地方,别白白糟蹋了。”

  温婉表白道:“是我用自己的钱给散香姐买的。”

  李散香的嗓门更敞了,“你哪里有钱啊?你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钱啊!”

  温婉静了静心说:“从前我做女红,每月都能赚些银子,我省着花钱,自然就有了一些节余。”

  “既是这样,这手帕我就收下吧。”李散香挥起手帕擦了一下脸,手帕上立刻印上一片污渍。

  温婉在一旁看着想:真可惜了这块手帕!李散香的糙皮粗脸只配用家织布。但她嘴上什么也没说,她微笑着,笑容虽说勉强,毕竟也给了对方一片温和。温婉忽然感到自己现在的境况跟在醒红院时差不了多少,李散香有时比嫖客还刁蛮。

  想到李散香的蛮横,温婉就不寒而栗。这个院子以及院子里的漫长岁月,好像都是黑暗而寒冷的,这里没有四季,只有严冬的冰冷,没有阳光,只有乌云的黑暗。她就像李散香养在这院子里的一只老鼠,而李散香则是猫,她想玩的时候就擒来玩,不想玩的时候就让她不死不活。如今她的状态,就是个不死不活的状态。她的肚子像山一样凸鼓起来以后,胃口就开始扩张了,她的食量大起来,一顿能喝三碗粥,吃两大碗米饭,更要命的是她喜欢吃荤,见了肉就疯狂,就变成了猫。

  偏偏李散香在这时候烧菜分外省油,她腌制的一缸腊肉每次炒韭菜香干只切零星的一点肉丝,常常是温婉的筷子还没到呢,李散香就搛起来扔给了猫,并不停地数叨:“真是个馋猫,见了肉就叮。”

  温婉知道李散香在指桑骂槐,可她现在就是馋,肚子里的孩子馋,郭大的后代馋。温婉想:你李散香骂吧,你越骂我越吃,为了孩子我也得吃。

  温婉的吃相终是让李散香看不下去了,她啪地摔了筷子说:“女人坐要有坐相,吃要有吃相,狼吞虎咽的,饿鬼投胎呀!”

  温婉的心忽然冰冷了,吃饭的速度显然慢了下来,她想放下筷子不吃了,转而又想不能和自己的身子赌气,更不能和郭大的孩子赌气,这个家她虽为小,可也是郭大用八抬大轿把她抬来的,你李散香有妻的尊严,我也有妾的荣耀。这个家有你一个碗,也有我李散香一双筷子,我凭什么要时时被你压迫?想到这里,温婉吃饭的速度又快起来,她甚至弄出了响动,并伸出筷子在菜碗里东翻西找,“我要吃肉,郭大的孩子要营养啊!”她嘴上喃喃着,眼睛盯着菜碗,她要把菜里的肉挑个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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