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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书籍名:《红肚兜》    作者: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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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女人一听笑了,“这个妹妹真是会说话,让人爱听。你是上海人吧?”

  温晴怔了一下,急忙说:“不是,想来上海找个事做。家里揭不开锅了。”

  老女人说:“你年轻,找事比我容易。”突然停住话,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不过,这两年上海的事也不好找,来这儿找事做的人太多了。”

  “是啊,革命都把人革得没饭吃了。如今革命停止了,人们再来找饭吃,也就很难找到吃饭的差事了。”温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老女人宣泄着什么。

  老女人打量了温晴一眼说:“听你说话,倒像是挺有见识的女人。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真想来上海找事做?”

  温晴感到老女人问的话过于透彻了,这使她心里一阵不悦。但又觉得人家问得在理,只好把心里的不高兴隐藏起来,笑笑说:“人不可貌相。我到上海只想找个吃饭的差事。”

  “你怎么也不能找个像我一样刷马桶的差事吧?刷一只马桶只赚五分钱,我一天能刷二十只。”老女人用手比划着。

  “总算能混口饭吃了,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刷马桶的地方?”温晴突然对这差事感起兴趣来,毕竟是手到擒来的活计。

  老女人想想说:“马路对面还有一条巷子,住了几十户人家。但巷子里的人很杂,有许多是码头上的搬运工,不知道他们肯不肯雇人刷马桶。不过,你可以去问问,如果有人愿意,我屋外还有一辆破车,你推去修修,兴许还能凑合用用。”

  温晴嘴上连说着感谢的话,走出老女人的棚户,穿过马路,就奔了对面的巷子。

  巷子很杂乱,每家的门口都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像一个货运码头一样。温晴先打量了一会儿紧靠巷口的人家,院子里碎砖乱瓦堆了一地,当主人出来时,一盆脏水险些泼在温晴的脸上,温晴连连后退着,鼓足勇气问:“您家有马桶要刷吗?”

  主人是位男士,五十多岁的模样。温晴的问话让他先愣了一下,很快问:“多少钱?”

  温晴回答:“五分钱,很便宜的。”

  男人的眼睛转了一下,顺手拎起脚下的一只木桶,递给温晴说:

  “可要刷干净啊!”

  “这你尽管放心,我刷不干净,你不付钱就是了。”温晴接过马桶,又去另一家询问。一天下来,她收了十五只马桶,想不到她真找到了混饭的营生。

  温晴按着老女人说的,将车子推到车铺修理了一下,又跟老女人借宿了一张床位,两人便过起了刷马桶的日子。

  温晴每逢去收马桶的时候,总要眼观周围活动的人,她在寻找工宣队长,她想她来上海的真正目的是给肚子里的孩子找父亲,如果能找到孩子的父亲,那真是她在上海的大收获。尽管这念头在她第一轮的寻找中就破灭了,但偶尔它仍会像复燃的死灰一样风吹又生。

  念头在温晴的心里生生灭灭,日子在马桶的洗刷中悄悄流逝。

  五个月以后,温晴的肚子出怀了,她的腰渐渐圆了起来。有天,老女人站在她的面前摸着她的肚子说:“你干着这么脏累的活计,反而胖起来了。如果不知道你岁数的人,还以为你怀了娃呢。”

  温晴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好像老女人探知了自己的秘密一样,顿时感到无地自容了。

  第六个月的时候,温晴的肚子再也藏不住了,她悄然告别了老女人,告别了上海,来到距上海不远的城市,去银行卖了金锭,再加上自己刷马桶的积蓄,租了一间房子将自己安顿下来,就开始给孩子缝鞋做袜。她想她早到了不该做母亲的年龄,偏偏这个时候上帝让她做母亲,这证明上帝跟她过不去了,拿她的命开玩笑,谁不知道生孩子是摸阎王爷的脑门啊,说不定一命抵一命呢。

  温晴虽是这么想,心却是安定的,也很沉着,不急不慌,反正该来的总要来,谁也抵挡不住。

  五十七

  我不知道我是在哪里出生的,更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我刚刚会说话的时候,曾经问过母亲,母亲看了我半天,指了指天上的星星说:“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地上的人就有多少。你就是天上的星星变的,有一天妈妈在山上砍柴,你从天而降,在我的脚跟前打了几个滚,就变成了我的孩子。”

  我眨动着眼睛,显然是怀疑妈妈的讲述,但又无能为力更改妈妈的故事。直到我渐渐长大,我才知道这是妈妈讲述的童话。我一直想破解这个童话,可我没有机会。

  现在,这本相册可能就给了我破解这个童话的机会,我叙述的有关外婆和妈妈的故事都是从这里展开想象的,有时候我的想象很费力,有时候又顺畅得如同插上了翅膀。在这想象的过程中,我没有谈到自己,我不断让别人把我遗忘,结果把自己也给忘了。但如果我现在就结束这个故事——我不敢说是一本书,最多我只会把它称作一个“东西”,如果我现在结束这个“东西”,就会缺少我自己的画像,就会有个空白,那么为了填补这个空白,我让自己的画像丰满。

  我五六岁的时候,对生活才有了记忆。记忆中的妈妈,总是提个菜篮子,去街市买菜,或者端着一盆衣服,在水井边冲洗。

  妈妈很瘦,仿佛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她蹲在地上站起来时,两手总要抚弄一下后腰。她的腰真有点弯了,特别是阴天下雨的时候,她的脸常因为腰痛而浮肿。

  我十几岁的时候,发现妈妈的头发倏然之间就白了,像“千树万树梨花开”一样。

  苍白的头发给予了妈妈苍老的容颜,她就像一棵老树干,上下结满了虬枝。

  令我辛酸的情景,倒不是她的苍老,而是她经常望着窗外发呆的姿态,偶尔嘴里还要喃喃自语什么。逢到这个时候,我真想凑上去听清她的语句,而一旦她发现了我,她一准站起身挪到另一个地方。这时,我就会愧疚地想:是我打扰了妈妈的安宁。

  我真正不让妈妈的心灵安宁,是我偷看了那本相册以后。起初,我总是在妈妈出去的时候翻看,尤其是早晨她到公园里唱京戏的时候。顺便在这里交代一句,妈妈身体的形态虽然苍老了,但她的嗓音仍然处在青春期,只要嗓子一亮,京戏、昆曲的韵味全出来了,她的魅力也就全出来了。

  这天早晨,我好想给妈妈的故事一个完整的结局,可我的想象力无法完成这个结局。我就在她下楼以后,奔向那个皮箱,拿出旧相册,很投入地看着最后几张照片。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妈妈下楼以后又悄悄返了回来,她忘了带扇子,她回屋取扇子的时候,把我此刻的行动看得一清二楚。然后,她就像发疯的母鸡一样揸着翅膀扑过来,一把夺下那本旧相册,在半空中旋了一个弧,将它撕成两半。她好像仍然感到不放心似的,又将它带到楼梯口,点了根火柴,烧了。

  一瞬间,我几乎目瞪口呆。

  烧完相册,妈妈又返了回来。她索性不去唱戏了,她的两眼冒着凶光,像激光一样几乎要把我穿透。

  我心想:这下完了。

  果然,妈妈痛斥说:“你有什么权利偷看我的东西?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你把我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秘密都暴露出来了,难道我这一生连拥有秘密的权利都没有吗?你太残忍了,你!”

  妈妈突然哭了起来,她的哭声很小,像婴孩的抽泣,脸上也没有眼泪。人说:“这种哭是最伤人的哭,是心灵的呜咽。”

  我的心也随着妈妈的哭泣悲伤起来,我很后悔刚才的举动,以及从前围绕影集的一些举动。其实,我真没必要知道得太多,我只知道自己已经足够了。

  我想跟妈妈赔礼道歉,可总也说不出口。如果我把从前的事情都告诉她,说不定她真会悲伤欲绝呢。于是,我只好沉默。

  妈妈一直哭,直哭到不想哭了为止。

  妈妈停止哭泣以后,我发现她忽然变得更苍老了。就像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人生折磨似的,而我当真对妈妈伤害得这么重么?

  冷静下来以后,我对生活进行了认真仔细的回忆。

  我努力回忆我到底见没见过我的爸爸,妈妈的生活中出现没出现过男人?

  以上我讲述的妈妈的故事,都是按我个人的逻辑推断出来的,甚至故事的结局有点跟外婆的雷同,她们都去上海寻找夫君,而且都没找到。

  从妈妈对我翻看旧相册的愤怒,我能感到我所编织的故事很可能错了。妈妈如果到上海去,她一定会找到那个工宣队长,一定会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她不是跟外婆一个年代的女人,她见过世面,有过阅历,在人生的最后风光期,知道怎么对付男人。

  我按着这种思路想下去,终于想起来了。我五六岁那年,我们家曾经来过一个面相苍老的中年男人,他说着跟我们这座城市不一样的话,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糖,糖块用糖纸包着,五颜六色,很是好看。不论是糖块还是糖纸,都深深吸引了我。

  中年男人跟我妈妈说了半天话,妈妈始终也不抬头,更没用正眼看他。后来,中年男人就走了,临走还往我的手里塞了五块钱。

  长大以后,我总觉得这个给糖又给钱的男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说不定就是我梦中的爸爸。

  我梦中的爸爸走了以后,妈妈嘴里反复说着一句话:“没那么便宜,现在想到掠夺胜利的果实了,果实没长成的时候,你干嘛去了,我找都找不到你呀!”

  妈妈说的仍然是革命的语言,看起来那个写标语的年代对她的影响太深了。

  “妈妈,你说的什么呀?”我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我的话刚出口,看到妈妈突然愣了一下,立刻缄口不语了。

  她佯装去扫地,边扫地边唱着一支曲子,是京剧名段。

  我猜出妈妈有意在掩饰自己,这种掩饰更让人感觉她内心的苍凉。

  可我无法分担她的痛苦,我还小,只知道糖果的甜味,这种甜味越多越好。

  妈妈好像从未给我买过糖果,她没钱。

  我记忆中的甜味来自一个吹糖人的老头,二分钱一个糖人,他三两下就吹出来了,是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我几口就把这个少女吃进肚子里去了。

  我记忆中还有一种糖是棉花糖,一个乡里人脚踏着一架机器,飞转之间一蓬白色的棉花糖就成型了,它真像棉花一样,用一根棍子扎成一团。

  我举着棉花糖很久很久,蓬松的棉花之间有一种闪闪烁烁的光泽,放在太阳光底下,这种光泽越发地明亮。

  妈妈看着我喊:“棉花糖会化的,你要快吃啊。”

  我仍是不动,心里企盼棉花糖能越长越大,那样我就可以多分享一会儿甘甜。

  棉花糖跟糖人的价钱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它们的形状不太相同,竟给了我别样的新鲜。

  我看着棉花糖,阳光下我仍是舍不得吃它,阳光就在我的面前一点一点地将它蚕食,当我发现了这一迹象时,它已经被风掠在地上,再也无法成为我的甜美了。

  我对糖只有这么一点点记忆,而每一个孩子的童年都是在吃糖的氛围中长大的,有的孩子因此而吃了一嘴黑牙,黑牙又成了蛀虫的巢穴。

  我没有吃糖的氛围,我的牙很白。

  我梦中的爸爸给我留下了特别深的记忆,是因为那包花花绿绿的糖果。当时,在我和妈妈居住的城市尚买不到这么漂亮好吃的糖果,它有一股浓浓的牛奶味、咖啡味。当然我并不知道那有点苦的香味就是咖啡,长大以后,当我泡在酒吧里的时候,我才知道五六岁时得到的那包糖果里有咖啡。

  因为那包有咖啡的糖果,我对梦中的爸爸不十分怨恨,甚至盼望他经常来,不断地来,我会吃到这座城市没有的糖果,沉浸在甜美的生活之中。

  然而,他再也没有来过。

  妈妈也没再提起过这个给我带糖果的男人,随着岁月的流逝,她的记忆开始混乱,开始语无伦次,开始间歇性遗忘,有一天她竟当着我的面脱光了身子,打量自己松松垮垮的皮肉,并且自言自语说:“这辈子,没碰上一个像样的男人。”

  妈妈所以有这种遗憾,是她的潜意识里有一种依附男人的幸福感,还是将那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老话作为了人生的准则,其实有这必要吗?实际上女人最终的幸福并不是男人带给她的,而是她自己创造的。

  如果说妈妈身上因为时代的局限,无法对男人有一种清醒的认识,那么我肯定跟她不同了,我已经很清楚男人是一群什么东西,他们总是利用女人的身体快活自己,那么我就要利用他们这种快活的感觉赚钱。

  我理智起来了吗?

  我为什么要理智呢?

  丽莺说:“女人一理智,男人就不喜欢了。”

  我也不希望他们由衷地喜欢我,就像我从未由衷地喜欢过他们一样。

  商品社会让我懂得了交易。

  五十八

  傍晚,丽莺打来电话,告诉我她的新房子装修好了,让我去参观一下。正好我晚上没有什么安排,便很痛快地答应了,我心里也很想知道丽莺新房子的装修品味,人说如果你想彻底了解一个人,就去看他(她)的装修。

  我简单将自己妆扮了一下,就下楼走了。

  我出门的时候,妈妈正在厨房吃馄饨,她的嘴巴发出一种香极了的声音,也勾起了我的食欲,使我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嘴巴。

  我站在楼下,正好面对一条马路,车来车往的夜色,令人生出参与生活的欲望。我拦了一辆的士,穿行在夜晚的城市。如今我出门,再也不用去挤公共汽车了,想到两年以前,跟王可约会的时候,为了省一元钱的交通费,我会步行数小时,眼下是再也不肯吃这个苦了。丽莺曾经跟我说:“生活是每时每刻的享受。就像天上的云彩一样,丝丝缕缕的时候总有美丽的蓝天相衬,而大片的云层就会带来黑暗的雨水。

  你一定要享受丝丝缕缕的云彩,这样你才能保证自己的生活品味。”

  现在想想,丽莺是个很会生活很懂生活的女孩,她的生活没有什么远大的目标,只是享受。最初,我对她的举动不屑一顾,我甚至有点鄙夷她。当我真正没钱花的时候,才想起丽莺的现实人生,丽莺也知道我需要什么,她不像我当初对她那样,说些高深莫测的理论,她只是帮我找商家,让我自己跟对方运作,然后掏尽对方口袋里的钱。

  出租车拐了两个弯,我按着丽莺说的地址指给司机,司机说:“那可是有钱人居住的区域,刚刚开发,不过已经很成气候了。”

  丽莺买的房子不在市中心,在市郊,但也属城市辖区。新任市长上任以后,要将老城区的容貌恢复原样,城市的规模就扩大了,从前无人涉足的郊区如今都成了有钱人趋之若鹜的地方,特别是别墅群,更是供不应求。丽莺选择这里买房子,一定是有道理的。

  出租车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了下来,我付了款,就开始打量这个小区,果然是一处风水宝地。小区的后面背靠一座山,叫青屏山,据民间传说这座山曾厚葬过一个妃子,是某朝的开国皇帝所为,并埋了许多珠宝,于是这个妃子被一代一代的人寻找着,至今仍不知她藏在何处,也就不知那些珠宝的下落。但因传说的神乎其神,倒给人一种此山是宝地的感觉,开发商为争夺这块地盘不惜一切手段,如今已哄抬成天价。又因城市的一条河流从山下拐了个弯,风水先生说:溪水从西向东流,有财自来。城市所有的款爷都在这里买了宅子,当然更多的是别墅。

  丽莺住在五幢三零八室,楼层很好。我在向她的楼房行走的时候,特意打量了小区的绿化,楼与楼之间相距二十五米,是标准的绿化空间。绿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我对植物没有研究,只认识广玉兰和月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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