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凉州往事 >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书籍名:《凉州往事》    作者:许开祯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夜,死寂,冗长。







接二连三的血难和悲噩洗劫了峡里的欢声和笑语,沉闷和惶恐就像瘟疫一般漫开,青风峡笼罩在腥风血雨中。







岭上,同样的死寂和被黑暗吞噬了的日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自打西沟桥那可怕的一幕发生后,牧场主水二爷就失了声,他再次陷入到多年前冯传五带来的那场阴霾里醒不过神。尽管峡里接连不断的血光之灾完全印证了他对时事的判断,但这丝毫不能成为他快乐的理由,相反,他被更深的悲凉淹没。咋能这样啊,咋能真的这样啊?夏日酷热的暴阳底下,他像老狗一样蹲在院门口,双眼傻呆呆的,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响一次便让心烂一次的话。







水二爷意识到自己完了,彻底完了,一个人咋能把一峡的血难提前预知到呢?这不大可能,一定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要不,就是这个荒唐的世界出了问题。怎么能说杀就杀呢,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不对,一定是哪儿弄错了。他反复地沉陷到这迷宫一般的荒诞中不能自拔,终日除了叹气就是用双手死死地抱住自个的头。







更苦的是拾粮。







自打嫁到这院,拾粮从没感到日子会这么难熬。以前不论水家父女是冷脸还是热脸,他都觉活在这院里是一种福。眼下,这份感受全无。人去院空的水家大院一夜间成了一个铁笼子,水二爷哑了,水英英像是疯了,满世界乱跑,人到底在哪,连个准信儿也得不到。吴嫂整天丧着个脸,不是躲在墙角抹鼻子就是抱着月月傻哭。仿佛,西沟桥那一场灾难,撕烂了每个人的心。狗狗呢,自打他从西沟回来,就再也不进他的门,好像,他去西沟是帮马鸿逵抓小伍子。总之,这院里没一丝儿活气,阴森森的,令人压抑得窒息。







硬熬了几天,拾粮忽然间明白,一切,都是因了药。如果一岭的药还在,如果这岭上还有地儿供他打发时间,那么,先前那份感受一定还在,绝不会因血光之灾而少缺什么。天呀,拾粮意识到这点,冷不丁惨叫了一声。原来,原来……这院里暖住他的,留住他的,不是哪张脸,而是药!







药!







醒悟后的拾粮彻夜地哭了一场,不知道哭啥,就是想哭。等他从哭声中止住自己时,就发现,水家大院不像了,青石岭不像了,像的,是他一成不变的苦难。夜里再睡觉,就感到炕的冷炕的冰来,时光如一道幕,缓缓拉开,裹住的,竟是一颗破碎得无法再破碎的心。心里面流的,是水家带给他的痛,带给他的伤。水英英以前的骂,后来的冷漠,再后来的热情,就全成了盐,拼命往他的伤口上撒。心那个疼哟,比挨马家兵的枪子还厉。







夜无边无际地撒开,滚滚的夜,黑得没边的夜,顷刻间就将他淹没。他这才知道,男人是不能久长地立在别人屋檐下的,不管这屋檐是温暖还是冷寒,立久了,心里总会长出杂草。以前有药在心里长着,这草,还显不出来,如今药没了,心里,突就全成了杂草。







全成了杂草啊――







可是到后来,他又再次想起了水英英,想起了那夜之后的一个个日子,想着想着,他就恨开自己了。'混帐王八蛋,都到啥时候了,你还敢乱想混想,你也不怕天爷打雷,把你的头取掉。'







第二天,水英英突然回来了,一进院就喊拾粮。拾粮慌慌张张跟着水英英往南院去,进了屋,门也没关,就问:'你跑哪去了,急死我了,没听见峡里天天响枪么?'







'放心,他们打不着我。'水英英倒一点不替自己担心,看见拾粮急,会心一笑,眼里露出一份感激。等拾粮给她倒了水,喝了一口道:'我刚从平阳川回来,你想不到吧,二姐一家,全姓了共。'







'你就饶了我吧,现在啥时候,还说这种话?'







水英英暗暗一笑,她就知道,拾粮是听不得这种话的,不过,她必须跟拾粮把话说清,不是她让拾粮也姓共,她对这些没兴趣。但,二姐现在有了危险,仇家一家都有了危险。这些危险,都来自该死的仇家远。







别人的事她可以不管,二姐的事,她水英英一定要管。







她要抢在别人前面,把该死的仇家远找到。如果他胆敢学东沟何树杨那样做叛徒,对不住了,她水英英会亲手把这个祸害除掉!







是你把我二姐拉到了这条道上,二姐的身家性命,你姓何的得负责到底。这么想着,她冲拾粮说:'你陪我走一趟古浪吧,事情紧,现在就走。'







'做啥去?'拾粮被水英英的慌张劲弄懵了头,他的记忆里,水英英还从没这么慌张过。







'路上再跟你细讲,你拿点干粮,我换件衣服就走。'







拾粮嗯了一声,他知道是急事,如果不急,英英不会连上房也不去,岳丈水二爷快要为她急疯了。拾粮出了屋,往后院那边走了几步,突地又转身,不行,我得问问清楚,不能由着她的性子。







再问,水英英脸色就不好看了:'你怕了是不,怕了我自个去!'







'你也不能去!'拾粮猛就说了这么一句。说完,把自己也惊住了。这口气,他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你……'英英白了脸,正在换衣服的手僵住。







'我是为你好。'







'不用你替我操心!'英英赌气地换上衣服,就要出门,拾粮忽然拦在了面前:'你把话说清楚,去哪,找谁?'







'我要不说哩?'英英怒瞪住他。







'你出不了门。'







'你敢?'







'敢!'







这一天的拾粮,真就吃了豹子胆,居然就把英英锁在了屋里!其实他已知道,水英英要去找谁,关于平阳川仇家二公子的传闻,是这些日子沟里嚷得最响的,拾粮这样做,就是怕英英跟他来往。







来往不得啊,再来往,祸乱就要引到这院里了。







英英在屋里嚷着,骂着,说出的话越来越难听。拾粮蹲在门外,脑子里阻挡不住的,就想起了英英跟仇家二公子的那些个事。那些事其实很伤他的心,就跟当初英英跟冯传五眉来眼去很伤他的心一样,虽说冯传五被她除掉了,但有些事并没除掉,还是搁在了他心里。现在他再也不容许英英拿别的男人伤害他,不能!







你是我老婆,我就得管。他固执地抱着这么一个想法,很有道理地坐在门前,坐出一副大男人的气概。







吵闹声惊动了水二爷,水二爷从上院走出来,一听英英回来了,忙不迭迭地就往南院来。南院的景致气坏了水二爷,他大骂了一通拾粮:'反天了是不,敢锁我的丫头了,有本事你把我也锁起来!'







拾粮只好乖乖地打开门,让水二爷进去。水二爷进去没一袋烟工夫,原又跳出来,怒冲冲道:'锁住,想上天是不是,想入地是不是,不是你了,你跟那个王八蛋再来往,我敲断你的腿!'







见拾粮磨蹭,水二爷气不打一处来地骂:'叫你锁住听见没,耳聋了呀!'







万万没想到,水二爷的骂声还没落地,拾粮腾地丢下锁子,走了!







水二爷前面那句话,伤着了拾粮。他不反天,天还是你水家的,我回我的西沟去!







拾粮没回成,让吴嫂拦住了,吴嫂左劝右劝,好话说了一院子,总算,把他的心说转了,说回了。狗狗也趁机凑他跟前,专挑一些暖心窝子的话,说到后来,竟把拾粮眼里的泪说了下来,狗狗忙给他拿来一块干净毛巾,让他擦。







三个人在后院做这些的时候,水二爷忧伤地躺在上房里。拾粮扔锁子的动作让水二爷看到了某种危险,这危险比马家兵还令他恐慌不安。水二爷并不认为是自己的话先伤了拾粮,他把拾粮的动作跟前些日子来路的变化联想到了一起,结果,就把事情想得愈加麻烦。







水二爷躺了大半天,仍然想不出一个解除麻烦的办法,最后,不得不败兴地承认,自己老了,一个老如黄昏的人,是没有力量解决麻烦的。







听天由命吧,一生刚强的水二爷人生头一次发出宿命的叹。







令人欣喜的是,这天的水英英并没固执到底,等她跳出屋子,一看南院空荡荡的,刚才骂她锁她的两个人,都没了影。院里飘荡着一股怪异味儿,水英英感觉不对劲,扔下包袱到了后院,看见吴嫂跟狗狗一左一右护着拾粮,像护住一个受伤的婴儿,水英英心里,就多了层东西。她悄然离开后院,重新回到自个屋里后,想法,就跟刚回来时不一样了。







八月出去九月也快要出去的一天,水英英意外得到消息,平阳川仇家二公子仇家远并没叛变,他让祁老太爷暗中送走了,送到了他该去的地方。祁老太爷的宝贝孙女祁玉蓉原来也姓共,正是靠了她,仇家远才得以平安脱身。







消息是平阳川那边带过来的,二姐说她们一家暂时还好,让爹和英英不要担心。







水英英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不久之后,水英英开始呕吐。一开始她以为是吃坏了,嚷着跟拾粮要药。连着吐了几次,吐醒了吴嫂。这天再吐时,吴嫂惊乍乍说:'不是吃坏了,是有了,有了啊――'







吵嚷声传到上院,水二爷一个箭步从上院跨出来:'有了,有啥了?'







'二爷,给你道喜啊,你要当爷了!'吴嫂说着,喜悦的泪就打眼里兴奋地奔出来。







水家大院洋溢着一股子喜悦,吴嫂那一声喊,让人气已经薄得不能再薄的水家大院猛就翻了个跟斗。水二爷第一个改变态度:'杀羊,拾粮,杀羊。'







拾粮本来还跟水家父女斗气,水二爷那句伤心窝子的话让他记恨了两个多月,脸也拉了两个多月,一听要做爹了,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尽,水二爷还没把话说完,拾粮已经跑进羊圈抓羊了。







'爹,我杀,我这就杀。'







水英英脸上挂满了自豪,拾粮宰羊的空,她进进出出,换了好几回衣裳。换一回,吴嫂笑一回。最后,她把刚穿上身的水红汗衫又脱了,换了一件花格子布的,下身穿了条墨绿色长裤,腰有点大,再过三四个月等娃出了怀再穿还差不多,可她用一根红红的腰带硬提住了。这些衣裳,是上次跟拾粮去古浪时买的,那个时候她就想,等哪一天开怀,她一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可不想学大姐二姐,怀娃时那个难看,丑死人了。吴嫂再次笑出了声:'我的冤家,这裤子现在穿还早,赶着穿了,出了怀穿啥?'水英英不害臊地说:'就今天穿,出了怀还有。'







'穿,穿,想穿啥就穿啥。'水二爷颤着声笑,笑完,又叮嘱:'走路小心点,往后,院里的活,不干。'







'院里没活。'拾粮抢着说。







院里真是没活,自打药犁翻过,院里真就没一点活了,那点儿庄稼,少得让人没法出力气,吴嫂和狗狗,还干一天缓三天呢,哪能挨上英英。







一家人吃着香喷喷的羊肉,口无遮拦地喧谈着,水二爷按捺不住,要给肚里的娃取名字,吴嫂骂他妖精,哪有肚里就给取的?水二爷想想也是,喝了一口羊肉汤道:'我水家又添人了,这回,一准是个带把的。'







一听带把的,英英不满了:'爹,不管是丫头还是娃子,你都得高兴。'说着,脸往拾粮脸上一瞅,拾粮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陶醉住了,怀里揽着月月,目光痴痴的,望住远方。







水家大院因未来的小生命溢满快乐的日子,东沟传来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消息。东沟财主何大摇身一变,坐在了保长的位子上。这一次,他坐得异常坚定。任凭儿子和儿媳以死来威胁,他都不为所动。







消息传开,举沟哗然。人们惊异于何大财主的变化,他不是曾经为逆子何树杨气得发疯么,不是曾经因家里出了叛徒上吊抹脖子发誓说不活了么,怎么现在义无反顾地做起了马家兵的走狗?







水二爷冷冷地一笑。逼的,逼的呀,他在心里叹道。这天后晌,女儿大梅连哭带喊跑来求水二爷,让他去劝劝公公,千万别做这种傻事。面对大梅的哭诉,水二爷奇奇怪怪装出一副老眼昏花的样子,大梅足足哭诉了一顿饭的工夫,只换来他半梦半醒的几个字:'啥,你说的啥?'







大梅伤心至极,原指望这种时候,娘家爹能帮她出个好主意,至少,能给她宽宽心,哪知……







英英非要拉大梅住一宿,大梅哪还有这个心,当下,哭哭啼啼就要回去,害得英英连最最激动的事都没来及告诉她。







喜悦并没有持续到孩子出生,横溢了不到两个月,淡了。







最先淡的,是拾粮。







一岭的中药被水家老弟兄两个犁翻后,拾粮的心就开始没有着落,如果不是英英怀孕这档子事,他是耐不过去这两月的。英英用未来的生命给了他两个月的欢乐,但仅仅两个月,拾粮又就不安分起来。这一天,他趁水二爷在上房睡午觉,偷偷溜上山,地里的药虽说犁翻了,但也有犁头漏下的,尤其是水老大犁过的这地,漏的就更多。几个月的挣扎后,这些药顽强地生长起来,跟往年几乎看不出两样。原本面目狰狞的地,意外让这些药铺严实铺好看了。只是很可惜,因为错过了采割季节,药已显枯萎。这不打紧,拾粮转了一圈,心中便想好补救措施。哪知,他二番回院拿工具时,就让水二爷挡住了。







'你往哪去?'







拾粮也不隐瞒,实打实说:'地里收药!'







'你个不安好心的,还想害我水家是不,你给我回去!'







水二爷这句话说错了,近来水二爷常常说出些莫名其妙的错话,他自己不觉得,但这些话一出口,就伤着了拾粮。







'我没害过水家,从没。'拾粮也不知犯了啥倔,当面就跟水二爷顶撞上了。







'你个西沟的,还有理了?'







'我没理,我啥时有过理?'







'嘿,你还越说越来了,嘴上的劲大是不是?'水二爷气得在地上转磨磨,他还从没让人当面顶撞过,现如今,上门女婿倒给他甩起脸子来。







听见翁婿两个吵,英英打屋里走出来,腆着个大肚子。'粮――'她叫了一声。







'药搁在地里,不收糟蹋了,我看着可惜。'拾粮跟英英说。







'那是我水家的药,我就要让它糟蹋。'水二爷蛮横得近乎不讲理了。







'药是我种的,我舍不下。'拾粮开始以牙还牙。







'舍不下也得舍,我说不能收就不能收。'







'药没得罪你。'







'它是个祸害!'







'那……种药的也成了祸害?'







'你――?'水二爷气得直翻白眼。水英英腆着肚子走过来,拉住自个男人:'回屋去!'







拾粮不甘心,刚进南院,就嚷:'凭啥不让我收,人惹了他,药又没惹他。'







'少说两句行不,他心里堵,你就让着点他。'







'他堵,我就不堵?'







'堵,你们都堵,就我不堵。'水英英刚想发火,又一想,这个时候发火,等于是给拾粮火上浇油,遂压住心头的不快,哄起拾粮来:'听话,看在怀里娃的份上,听我一次,啊。'







拾粮没了脾气,每每水英英露出软的一面,拾粮就没了脾气,只能乖乖跟着她进院。







哄得了白天哄不了夜晚,夜深人静,确信水二爷睡实在后,拾粮偷偷翻起身,下炕。







'你往哪去?'英英一骨碌翻起来,问。







'你睡你的,甭管我。'拾粮说着话,就往外走,生怕晚走一步,就让英英拦住。没想,快出门时,英英忽然说:'穿厚点,夜风大,山上凉,着凉了可没人心疼你。'







一句话,就把拾粮的双腿给温暖在了那,跟后,一股子喜悦腾出来,他欢快地逃开水家大院,就往山上奔。到地里不多时,狗狗和吴嫂跟来了,三个人使出比白日多两倍的劲,赶在天亮,就把一大片药采收了。







吴嫂要往院里背,拾粮说:'背回去让他当柴烧啊?'一句提醒吴嫂,抬头盯住他。







'跟我来。'







吴嫂和狗狗跟着拾粮,拾粮早已找好两孔窑,废窑,平时很少有人注意到,就连过路的蛮婆子,脚踪也送不到。







就这么着,白日倒头大睡,装作什么也不管不问,夜里,鬼一样溜出来,幽灵一般活跃在地里,不到半月,几块地里残活下的药,平平安安藏在了窑里。







藏在窑里,心才踏实。







踏实了没几天,出事了,还是大事。







怪就怪水英英。







冬日快要来临的时候,水英英忽然嚷着要去趟东沟,说好久没见姐姐大梅了,想她。拾粮说:'你现在这个身子,咋出门?'水英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说:'这阵还能走得了路,再过些日子,怕真就不能出门了。'拾粮不同意,吴嫂也劝:'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了,还不乖乖在屋里呆着?'水英英听不进去,她是真想姐姐,想得夜里睡不着。恰巧这天水二爷不在,万忠台水老大病了,病得厉害,带来口信说,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水二爷连着骂了两天,活不过好,活不过你就走,没人留你!骂到第三天,不骂了,亲自到马厩里备马,说要上万忠台去。拾粮拦挡,被他臭骂了一顿:'我去收尸不行啊,我怕他烂在屋里,把我家房子熏了。'拾粮懂他的心思,嘴上骂得凶,心,不知有多想哩。就牵出另一匹马,说要一同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你照应谁哩,我死不了,我还没活够哩。'拾粮一听他又怪话连篇,只好作罢。







水二爷一走,就没人拦得住英英,她硬要去东沟,拾粮只能陪着。







套了牛车,铺上草,草上面又铺了两条褥子,觉得没啥问题,上路了。到了东沟,快到何家院门前时,拾粮推托说:'要不你一个人进去,我回趟西沟,看看我爹?'







水英英知道拾粮的心思,他是怕见何大。自从拾粮在岭上撑起一片天后,东沟何大便常常追悔,说自己这辈子,最失算的就是把拾粮让给了水老二。拾粮听到后,心里就有了负担,好像自己做了对不住何大的事。水英英见拾粮为难,也不强求,两人说好住一宿,第二天在西沟桥头见。







水英英前脚走进何家,后脚就后了悔。跟水家的冷清和败落相比,何家简直是另番天地。财主何大自从当上保长,家里天天宾客盈门,热闹非凡。马鸿逵更是对何大保长寄予厚望,隔三间五,就要到东沟巡视一番。来了,吃住都在何家。何大对马家兵,更是热情相待,脸上早已看不出当年对待查满儿等人的那副凶蛮,好像,马鸿逵是他走散多年的亲兄弟,杀鸡宰羊还嫌不热情,还要拿出多年窖藏的青稞酒,招待他的部下。







这一天,马鸿逵正好在何家。水英英进门的时候,姐夫何树槐正在宰羊,看她步履蹒跚进了院,也不对她高高隆起的身子表示惊喜和关心,而是颇为败兴地说了句:'英英来了啊,快去厨房,你姐忙不过来,你去搭个手。'







姐姐倒是连着惊了几嗓子,还扑上来,要摸她的肚子,被水英英轻轻呵斥住了:'院里人多,甭羞我。'大梅吐了下舌头,一把拉她坐下,问啥时有的,怎么也不跟她言喘一声?水英英说,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







'一准是儿子,我看不走眼。'大梅异常兴奋。姊妹俩在厨房一边干活,一边拉家常,就把天拉黑了。







夜里,大梅跟英英睡在了一个被窝,上屋里传来喝酒声,马鸿逵自己不喝,但他支持手下喝。何大毕竟老了,不是对手,很快便被马家兵灌得爬到猪圈里吐起来。何树槐接替老子上阵,没几下,也让灌醉了。英英听不惯这种声音,烦燥地说:'吵死了,早知道你家这样,我就不来。'







大梅暗着脸说:'我也破烦,可破烦又能咋,公公非要拿他们当贵客,我也没办法。'







'换了我,非把他们赶出去。'英英恨恨地说。







'又不知天高地厚了不是,他们是你能赶得了的?'







一句话,忽然就掀腾起往事,睡在姐姐怀里的英英又想起青石岭被冯传五霸占的那些日子,想起黑夜里一次次伸向她的那两只手……







第二天,英英早早便离开何家,她实在看不惯何家一家对马鸿逵讨好巴结趋炎附势的样子。大梅把她送出村口,她硬让大梅回去,说一会儿拾粮就来。大梅本还想多陪她一会儿,男人何树槐的声音已响在了村巷,家里又来客人了。







活该这天要出事,拾粮本可以早一点到达桥头的,坡下二婶的胃病又犯了,等把二婶的疼痛止住,再往桥头赶,不幸就已发生。







马鸿逵在桥头布了两个哨兵,昨天他们经过时,两个哨兵撵兔子去了,没碰上。水英英一个人往桥上走,两个哨兵就堵住了她。水英英一开始还不把哨兵当回事,说她刚从何保长家出来,何保长是她亲戚。两个哨兵嘿嘿地笑,其中一个贼眉鼠眼瞅她半天,说:'是何保长家亲戚啊,贵客贵客。'等发现两个哨兵对她心存不轨时,就已迟了。







两个哨兵原来是喝了酒的,昨晚吃了兔子,又从何家抱来一坛子酒,蹲在桥头新盖的哨房里喝,喝得太多,这阵还没完全醒过来。看水英英的目光,就有点醉眼朦胧。也怪水英英打扮得太惹眼,沟里身怀六甲的女人,哪个敢像她这般穿,如果不是腆着大肚子,让谁看了都像刚过门的新媳妇儿。两个哨兵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地盘查她,后来,后来就动起了手脚。水英英刚骂了一句,其中一个就赏给她一耳刮子。水英英哪受过这等辱,立时,就放野了嗓子,如果不是身子太过笨重,拳脚说不定都使了出来。







水英英的野劲激起了两哨兵的兽性,两哨兵本来是想沾点小便宜的,说几句荤话,顶多也就在屁股蛋子上摸两下,过过干瘾也就放她过去了。她一骂,两个哨兵反而起了歹心,连推带操将她往哨房里逼,水英英岂能让他们得逞,相互扭打中,一个哨兵提起了枪,冲她肚子上美美捣了一枪把子。水英英只觉肚子一痛,蹲在了地上。两哨兵不甘心,硬把她弄进哨房,其中一个竟率先脱起了裤子。水英英一看两畜牲要来真的,顾不得了,一脚踹翻那个脱裤子的,从哨房里逃出来,冲桥这边跑。身后另一个哨兵在追,水英英边跑边喊人,但空荡荡的西沟,哪有个人影?







水英英是逃脱了魔掌,没让两畜牲得逞,可,她也闯下了大祸,过了西沟桥,再往前跑,一块石头恶毒地绊了她一下,她摔倒了,等挣扎着爬起身,就发现,地上多了鲜红的一滩血,再细一看,自个两条裤腿里,全是血……







孩子没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