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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书籍名:《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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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褥、台灯、花镜,芭蕉、溪水、清风,应该是无可挑剔了,但他还是睡不安稳,躺在床上常常不知是清醒还是在睡梦当中。安眠片吃了一片两片三片,越吃越精神,越吃越睡不着。







症结在枕头上。







白缎子枕头水一样滑软,如同女人的肌肤。这使他想起了妻子夏飞羽,夏飞羽晚年脑中风,两年的时间住在医院里,半身瘫痪。妻子去世前夕,护士给她替换衣服,他站在旁边看到了夏飞羽白皙的腿和滚圆的臀,皮肤细腻得如同凝脂,他惊异人的皮肤原来可以保持得这样完美,惊异自己以前竟然忽略了妻子的美丽。几十年的夫妻倏忽过去,在突然欣赏到妻子的美时,妻子已经处于弥留状态,没有了任何意识,这让他感到歉疚、遗憾。他坐下来,拉住夏飞羽的手,夏飞羽的手细嫩光滑,无力地垂着,他稍稍使了些力,那手没有回应,再看那张脸,平整呆滞,冷淡木然。护士告诉他,中风病人最终都是这种表情,他们的脸已经不会喜怒哀乐。夏飞羽的表情让他想起了他们规整严谨的夫妻生活,一周一次,周六晚上十点半,雷打不动的十分钟。并没有约定,完全是习惯,习惯成自然。他们将原始的结合称为'学习',每对夫妻都有床上的隐语,他们的隐语是'学习'。







熄灯以后,偶尔的他有了要求,将妻子的身子扳过来说,今天咱们突击学习一次。







妻子说,我很累,明天政府还有会,改天吧。







这天是礼拜二。







一辈子两人没有红过脸,一辈子两人没有说过'爱',经组织介绍,两人从见面的第一天起,关系就非常明确:搞对象。







青木川工作结束以后,他被留在地方,分配到长坝县当县委副书记。夏飞羽是县妇联的干事,领导把他和夏飞羽叫到办公室,让他们拉了手,吃了警卫员从小灶打来的羊肉萝卜包子,介绍仪式就算完毕,下面就是他们自己去'搞'了。实在是没什么'搞'的,彼此的档案已经一清二楚,把行李搬到一起就是了。







下了班他把夏飞羽的被子用自行车驮到了县委宿舍,自行车是书记们的配置,那时候全长坝县城也没有几辆,是高级别的待遇了,就像现在的'奔驰'、'大红旗'。一间土坯的小平房里,墙上多了个红喜字,架子上多了个新脸盆,门后多了个小圆镜,床底下多了双黑布鞋。一斤没有糖纸的黑水果糖,一块硬纸包着的'绿宝'香皂,一堆核桃,一盘柿饼……来了几个朋友,没有凳子,都站着,喝的是从灶上打来的白开水,都说甜……







夏飞羽穿了件灰色列宁装,双排扣,大翻领,肥肥大大却极时髦,白领子很夸张地翻到制服外面,衬着一张红扑扑的大脸,显得很健康,也很革命。事后冯明才知道,白领子是绷在制服上的假领,一尺布可以做三四个,起着装饰作用。新娘子下身穿着黑色西式棉裤和五眼棉鞋,有些臃肿窝囊,也是当时的流行式样。厚重的头发抿到耳朵后头用卡子卡了,是标准女干部装扮却有点儿老气横秋,说是二十也行,说是五十也行。夏飞羽说话带着一口浓重的关中腔,把'我'说成'饿',冯明常常为那个张嘴闭嘴的'饿'感到难为情,感到别扭。当然,这都不是原则问题,他不能因为这些向组织上提出不愿意。林岚不是这个样子,林岚穿军装,扎皮带,头发很短,蓬松闪亮,也不别卡子,他从没见过林岚穿大棉裤……自然,也没有这些别扭。







结婚那天晚上,客人散尽,夏飞羽铺好了被窝,将那件列宁装脱去,小心叠好,郑重地压在枕头底下;将头上的卡子卸了,用手绢包好,也压在枕头底下;脱下的花棉袜子,两只比齐,摩挲平整,还是压在枕头底下。夏飞羽的枕头底下真是压了不少东西……夏飞羽有在枕头底下压东西的习惯,但凡她认为重要的,都搁在枕头底下。那时是头发卡子、袜子,重要的衣服,后来是粮票、布票、购货本,后来是项链、耳环,最后枕头下压的是离休证和存折……







想到这儿,冯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枕头下面,鸳鸯戏水的枕头下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新婚之夜,夏飞羽将衣服褪尽,要钻被窝的时候,才发现新郎冯明不在屋里。







冯明站在院里,站在寒冷的北风里,不想进屋,满心的悲凉。他点着了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平时他不抽烟,他就是从那个夜晚学会抽烟的,再也不能丢弃。望着屋内昏黄的灯光,望着夏飞羽在窗户上闪动的身影,他想,从今往后,他要和这张大脸睡在一张床上,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昼夜面面相对,生儿育女,直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觉得对不起那个深深爱着他的长眠在秦岭山中的她,此时的她一定正孤寂忧伤地注视着他。新房里马上要发生的一切,都是她临终前夜的憧憬,却换作了别人……







洞房花烛,他搂着夏飞羽,想的是另一个女人。







在以后很多时候,他将身底下的夏飞羽当做了'她',女儿冯小羽的诞生就是他与'她'意念的结晶,冯小羽的原名叫冯小岚,那是他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念想。但是当夏飞羽知道有一个林岚曾经存在过的时候,不声不响地将女儿的名字改作了'冯小羽',将自己的印记牢牢打在女儿身上。







病床上妻子的手在他的手里渐渐变凉,一个女人的生命终结了,这是个一生没有在情感上得到过满足的女人,一生为'她'的阴影所笼罩的女人,这个阴影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在床上,在他的激情振荡中,她知道,他是在和'她',而不是她,往往在'学习'完毕之后,他疲倦地睡去,她则为这场'学习'而泪流满面。







冯明的痴情只有夏飞羽知道。夏飞羽想象中的'她'完美无瑕,时时地将自己和'她'做比较,'她'是横在他们夫妻之间一道不能拆除的墙。







冯明枕着林岚喜欢的枕头想着夏飞羽,正如睡着夏飞羽想着林岚,这实在是很分裂的事情。枕头上陌生的樟脑气味如一道屏障,将他和她们隔开,他讨厌这种陈旧的没有人气的味道,这让他想起了夏飞羽推向太平间时,身上隐隐散发出的碘酒和来苏的混合气味,想起了林岚停放在门板上发出的浓烈血腥。







她们都以不同的方式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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