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何静江住在向北的一间小房里，窗外一片晴空。不远处是香港总督府。
她住在表姐家。表姐接到她的电话便立刻赶到入境处，把她接回家里。
表姐周小瑶是香港中文大学教授、生物学家。才三十来岁，美国留学毕业回来就一直任职中文大学。人长得文雅漂亮，追求者众，但她依然独身。一心投入学问中去。房子是父亲去世前留给她的，还有为数颇可观的股权。她见面就爱上静江，劝她留在香港读中文大学，最好是选生物系。在美国留学这么些年，她仍然留恋香港的生活环境，有中国味。
“何家就只有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了，对吗？”表姐有所感触。
她点点头。她的心又乱了，乱得有点烦人。
妈妈知道她到了香港住在表姐家就放心了，要她尽快到美国，她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了。不可以再失去她了。爸爸还来了电话，嘱咐她不要回广州了，怕出危险。让她尽快来美国。
她思索着。原本她想得很简单，到美国去，一去了之。她也没第二条路。可是见了表姐，她有点犹豫了。她舍不得肖超和还有易天乐，两个不同凡响的村长，一个只剩下一半村人的村长，一个只留下一个村人的村长。她担心他俩这日子怎样过。有时候，她多想回去看看，还有可爱的大黄狗。
她沉思着，一直在思虑着。
偶尔，她在厅上看到一份小报，这些八卦小报啥消息都齐全。其中有一条消息说，深圳的罗岗村干部别开生面，举行“空婚”闹剧，宣布同一个逃港女人结婚。新娘已不知去向，云云。
她一看心惊了，这不明明是易天乐吗？突然易天乐的身影在她面前变得高大了，熟悉而又陌生了。一个痴情忠实勇敢而又浪漫的男人，他蔑视所有世俗古旧的眼光，以自己的方式向世人显示爱情的纯真，他是用全部的感情，用生命去爱她的。只有易天乐才如此自然乐观地宣泄了他俩的痛楚，爱情的无端的痛楚。她成功了，深深为他的真情感动，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亲近的真正的男人。她明白，他变了，他开始认真地走自己的路。
“空婚”是豪气也是挣扎，一种无奈的呼唤。然而却震撼人心。
她很想见他，一种强烈的愿望。然而她又犹豫了。她又想着肖超和，一位值得尊敬的诚实的一个人的村庄的村长。他又怎样过着日子呢！孤独，更孤独了……
她终于忍不住约见了秀芹。
秀芹喜出望外地搂着她，把知道的一切都给她说了，激动得满脸泪水。她这才知道他俩几经奋斗取得了结婚的机会，又都双双落空了。因为她的出逃。命运之神是不谨慎地屡出差错。她这才清楚“空婚”的由来，感动得心酸得眼睛也湿润了。
她不明白命运如此的坎坷，如此的不均匀又如此的苛刻啊！
于是，她又犹豫了。原先去美国一去不复返的念头动摇了。她舍不得他们，舍不得罗岗村，还有那条静静的边界小河……
在泪光里，她感到高兴的是秀芹的养鸡项目。这是一个亮点，是罗岗村新起步的一个亮点。她给表姐说了。她找着了大学的养鸡专家，给秀芹上了四天的课，看了学校的试验场，初步接触了世界先进的养鸡技术，尤其是对鸡苗鸡免疫以及鸡饲养饲料三大块要素的掌握。这样一撩拨，秀芹信心顿增，满怀高兴。
在罗岗村对岸的小罗岗村办起了一个五万只鸡的现代化鸡场。场长是漂亮的秀芹姐。
何静江心情平静下来了。她意识到他俩都进入了自己的新境界，日子会好过起来的，最少可以撇开一些烦人的事。这“时局关系”的“清理边防”的热播剧算是告一段落了。她逃过了，肖超和也避过了。
逃港过河催生了秀芹的鸡场，催生了新的罗岗，也催生了河对岸的小罗岗村。
一缕开放改革的阳光悄悄地呈现出地平线上。
然而，她又犯难了。因为“空婚”触犯“纪律”，易天乐被撤去民兵营长，他最欣赏的一个职务。她觉得太对不起他了。她多想立刻见他，当面给他道歉。然而她又不能去见他，也不敢贸然地去见他。一切不幸一切苦恼只好埋藏在心底里，深深地埋藏着。
她再三交代秀芹替她保密，不要透露她的去处。
思虑半天，她决定先去美国见见双亲，见见久别的爸爸妈妈。也让自己安静一下，她累了。
当秀芹回到村里见着易天乐时，她已飞去美国洛杉矶了。
一切依然孤独，依然隔离着，而且越离越远。
易天乐已身无职务，以一个村民的身份过境耕作。对岸的阿Sir就未有先前那样的重视他了，尤其是他被撤去民兵营长的官职。他也就乐得一身轻松。不过，村民仍未选出新村长。因为先前改选投票结果，依然是易天乐获得全票。村里的大小事情还是习惯找易天乐。
他看了秀芹的鸡场，心里为之一震，才明白什么是科学养鸡。鸡舍是立体化阶梯叠层，自动滴头饮水，定时定量注入饲养，十分注重环保污染。这些都依照港英当局的规定建立的。鸡场有免疫室，鸡苗入场便注射防疫苗，之后按鸡的成长阶段要求分别注射疫苗，保证鸡的健康出笼。隔壁村香港农民的鸡场从未发生过鸡瘟，成活率都在95%以上，证明这科学化的显著成果。
使他感到高兴的是，秀芹变了，变得聪明理性而又淡定，俨然一个技术人才，而且更显得漂亮时尚了。同先前犯资本主义自发势力错误的猫样完全两样。时势造人，时势出人才。
“你是罗岗村培养出来的第一个技术员。”他高兴地说。他为这技术员三个字高兴。她掂量过，这个五万只鸡场，每年可出十批鸡，约五万只，每只鸡除工本费外，可获利四元，共20万元。管理人员由秀芹带着一个助手，一切搞掂。这差不多等于全村收入的一半。
其实，不用他去计算。听说要办个五万只的鸡场，村人心里都升起了个小太阳，升起了富裕的阳光。鸡场悄悄地发出磁吸辐射，把人们的心都紧紧地吸引住了。磁吸效应，这正是心灵的共鸣。村人都感受到一种政策的松动，生活的出路。尽管这种感受是模糊的但又确实是真实的。人们感到生活的幻影与真实的交合情景。人真的有两条命。
易天乐看到了这隐性的心灵宽松，这正是他所祈望的。他的思维开始集中在这宽松上面，应该让大家活在宽松和谐的环境里。这才是我们的罗岗村。这才是要步入的天堂，堪可以同河对岸比较的村庄。他意识到我们习惯说的天堂，大家心里明白的陈词滥调，只不过是个纸天堂，就像我们自己笑的纸老虎一样。假的就是假的。因此，他认真思索着，要走一条真实的路。
他对这里已被荒废了的土地开始重新开荒规划。开发鱼塘，种上瓜菜还有果树花卉，活泼得像一个综合时尚的小农场。还有村旁的士多店也收回来由村里派人承包经营，保证过境耕作的村人可以买到需要而又价廉的副食品，还有是供人们换装的时尚衣衫。这一来，这百余亩土地的小村也真的复活了。过河已到香港打工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回来，求个安居乐业。在香港，光住白鸽笼样的木屋哪受得这热挤的煎熬。一家人像罐头沙丁鱼挤在一个小盒子里，活受罪。
得说清楚，这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保密得很好。低调得没有一点声音。秀芹的孩子赵正根，在村小学念书，人们问及家况，他回答得很简单，妈妈是农工，给村里种田养鸡。秀芹很检点，当上场长穿着朴实洁净，从不招展。她的确变得漂亮水灵了，显得风度大方。然而眉眼间隐现着一缕淡淡的忧愁，掩饰不了心里的抑郁。她明白，易天乐在为村人呕心沥血，不顾一切地悄悄地干，她感动，敬仰而且一直为他担心。他因犯“天条”给撤职了，得了个平身。现在又在犯“天条”了，而且是在河对岸犯的。这该是多大的罪。有多大就是多大的了。她在担心，迟早有一天会爆发的。可是，易天乐总是心安理得的，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像从不考虑后果一样。
唉，也太为难他了。心爱的静江偏偏又去了美国，距离越来越远。当然，她明白静江是不想再拖累他才远走的。况且她心里还放不下肖超和呢！难呀，当男人难，当女人也难。这罗岗村就是如此为难人的地方。什么时候才让村人过得宁静一些，活得安全一些呢！
秀芹虽然工作劳累，但心情舒畅，人也显得光彩水灵了。易天乐没选错她。鸡场办得头头是道，讲究科学环保，经检查新界那边机构都通过了，发给合格证。她丈夫早年因病去世，她收拾心情，一心养大孩子。一个安心守家的寡妇靠的是喂养的几只鸡鸭和一头小猪，好帮补点家用。这是辛苦的血汗钱。然而，一会儿是割洋尾巴，一会儿又是批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只瞎折腾一个来回，遍体鳞伤，鸡飞猪散，又落得一穷二白。她忍受着忍受着。她还年轻，有文化，撕不下面子去接受救济金。上回受了批判，拿鸡蛋上市场换回给孩子买文具的钱，还要罚站示众。要不是易天乐挺身而出，她真的不想活了。因此，这回管鸡场她下决心，拼命也得管好，好报答村长村人的关照。可以看得出来，这女人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秀芹贤淑秀气，追求的大有人在。但她都淡然处之，真不明白未到三十岁的人，对世事看得这么的淡。其实，她心里都清楚都明白。只是觉得这日子过得很累，无所适从。她想的只图日子过得宽松些儿，凭着自己劳动养活孩子。此外还有什么呢！只有到了小罗岗村，这名字还是她最先喊的。原先的叫罗岭村，地名，她想，正如她自己分出来一样，村子不也是罗岗分出来的吗？岂料一喊出口，众人都觉得亲切就不胫自走了。人们喊小罗岗就记得了秀芹。
眼下，秀芹村里大小事情都喜欢问她，听她出个主意。最重要的还是她管的鸡场的“磁性效应”。把人们的心都紧紧地吸引住了。这些桂喜都看在眼里，他这个副村长易天乐安排他管河对岸那一块。现在看来可以交给秀芹了。这时候，他才发现秀芹的美丽俏秀，温柔淡定，就似煤堆里的金子令人感到惊异。他想过，秀芹比他大了五岁，且还拖着个油瓶。这算什么，爱是没有界限的。易天乐还独行“空婚”呢！于是他暗地里悄悄地恋上她了，凭这一点儿动力，宽松和谐，小罗岗会兴旺起来的。这是后话。
鸡鸡咯咯，小河静静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