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自从她妈妈来了以后，爸爸便从唐人街搬到这里。他不选择孤独与热闹的混合，却挑上孤独加清静的宁寂。清静的孤独更深沉。他盼望家人团聚，清静的团聚。然而一切都落空了。只剩下女儿一个人了。
见面，妈妈和女儿抱头痛哭，眼泪像小河般的流下来。她三岁时妈妈就离开了，爸爸在她出世后没回过家。随后是长时期的残酷的两个阵营冷战，连寄一封信也困难重重，音讯断绝。
妈妈紧搂着她，生怕她又离散了。她只剩下唯一的女儿。
她睁着泪眼望一眼爸爸妈妈。他俩都显老了，比她想像中憔悴了些。也许奶奶妹妹的去世，给他们心灵刻下了创伤，而她的不幸遭遇又增添了他俩脸上的皱纹。岁月，冷战的岁月，该诅咒的岁月。
她给双亲看奶奶的一张照片。奶奶坐在新河浦住屋门前，扶着手杖，苍苍白发，两眼深情地望着面前的儿子媳妇……这是奶奶留下来的最后的一张照片了。经过几次的瞎折腾，家里已是支离破碎，零零落落。接着她含着泪水，递给父亲一个黑皮笔记本子，这是老人家保存下来的珍贵的遗物。
“爸爸，这是一本真实的历史，讲的都是真话。”她哽咽着。
“我的好女儿。”
爸爸妈妈紧紧地搂着女儿放声痛哭。
历史是说真话的历史。
一间美国木屋凝聚着这一家人的生死深沉，历史的深沉。
翌晨，她来到爸爸的书房，走近靠窗的书桌。突然她眼前一亮，心情兴奋，脸上呈现出太阳的光辉。书桌上放着奶奶的黑皮笔记本子，面上铺满着金色的阳光。真实的历史终于见着了阳光！奶奶会高兴极了，她终于看到了金色的阳光，自己的阳光。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旷神怡，感觉到空气分外的自由新鲜。
她喜欢这间木屋，还有屋外面一大片绿青青的草场，宁静安详。
安息吧，奶奶！还有我可怜的妹妹！
两天来，她们一家人浸沉在默默的哀悼里。
在沉默中度过了黑夜。
妈妈要她留下。爸爸也想她不要走了。她默然，心里还记挂着那条载满灾难的边界小河，河水还静静地流淌。
那边有她的童年青春爱情，还有出生入死过的朋友。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洋溢着美丽的回忆。她又想起奶奶的嘱咐，落叶归根。她依旧的默然。
其实，人生也没什么，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是了。倒过头来还是一句话，人算不如天算。多少历代皇帝伟大人物都为自己打算过，结果呢？都落空了。历史就是历史啊！
她想得很多，也想得很深。灾难不幸给她的青春超重的负荷，她美丽的青春竟刻下了皱纹。来这里之后，她顿然变得成熟了也冷静了。
洛杉矶很美，一个美国西海岸的深水港口。背山面海。具有城市繁华的热闹，又带着乡野静谧的安宁。洛杉矶是西班牙语“天使之城”的意思。十七世纪西班牙人远航发现了这个美丽的小海湾便留了下来。之后是墨西哥人来了，住下来。一次美国与墨西哥的战争，由美国占领了这个天使，成了“天使之城”。这儿西班牙文化、墨西哥风韵很浓厚。华人近40万，聚集为“中国城”，街巷房屋店铺，处处显出中华文化传统色彩。这里是航天工业、电子业、石油化工业的基地，有“科技之城”之称，著名的“硅谷”工业园就坐落在城中，还有闻名世界的加州理工学院等大学。“好莱坞”电影城就在落日大街附近，日日都见人山人海。一个四百多万人的大城市显得如此清新明净实在难能可贵。市中心有数十座高楼大厦，周围是低层楼房和大片的别墅群，错落有致，布局均匀，一点也感觉不到城市拥挤。
她喜欢上这个城市，喜欢上这儿的安宁。
表姐周小瑶来了。她放心不下才来的。
她带来了大黄狗坐在小河岸边的照片，没附上一个字。相片是秀芹转来的。自出逃之后易天乐没一个字，肖超和也渺然消失。当然她也没写去一个问候。她明白“时局关系”的影响还未过去。心照不宣。
大黄狗竟又轻轻地挑起了她那一缕淡淡的乡愁。它在等着她回去……
表姐明白她的处境，十字路口，选择去向。她还是劝她留在香港，读生物工程，同她一起住。她认为生物工程是一门未来科学，关系人类生命未来探索。很适合她冷静沉思的性格。
她说：“表妹，看长远点，祖国会需要我们，做好准备，靠近一点，靠近乡土一点，好吗？”这是一个年轻教授的肺腑之言。
她陷入沉思，低声说：“我明白，还曾经失落过，我时刻在想着。”
“你会从失落中重新明白，这太值得珍惜了。”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表姐说得太深刻了。这是心灵的倾诉。
晚上，她躺在床上，云块在脑里不停地飘动重叠。表姐，她一个表面看来的“独居主义者”，她内心是如此的深邃辽阔，无边无际，装满着生命的未来。她默默无闻，无需无求，心中想着的是对乡土的奉献，儿女对母亲的奉献。
这一夜，她明白了，理解了。她认识了自己最亲爱的姐姐。
她感到一种强烈的不一样的感觉。
妈妈陪着她。哪儿也没去。在房间谈心，看相片，欣赏着回忆的绿叶。她母女俩尤其喜欢坐在宽平的绿茵地上，默默地相对凝望着。她俩渴望清静，默然凝望是最深沉的清静。她们感受到凝望的幸福。
她给妈妈说了表姐的话，动了情地说。妈妈听了沉思了好久，说：“这孩子心思好，想得深。”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她一个人，你呢！还有爸妈，还是同爸妈一起好。”她心情又显得沉重了。
妈妈的想法很现实，留在洛杉矶，读医学，因为奶奶是死于心脏病。
园里草地很宽阔。几丛野花鲜艳灿烂。爸爸喜欢野花的任性生发。偌大的园子只有几棵杨树，零零落落。使人感到一种秋天的萧索的淡淡的美。她很自然地想起爸爸书房墙上挂着的联句：宠辱不惊，去留无意。自笃自勉。这是游子饱经风霜磨难的心迹。这是秋的萧索，又何尝不是冬的末途。她感慨不已。
“女儿，爸妈都显老了啊！”妈搂着她说。
爸爸呢！他话不多。女儿长大了，他尊重女儿，选择由己。他当然希望她留在身边。自怡暮年。他清楚女儿念中学时是班上的尖子，数理化基础扎实，她学什么专业都会上手的。在洛杉矶最著名的是电子工程。他相信她有自己的选择。
她得静下来想想。好多年的奔波也没机会安静地想过自己。她心的天平在微微地震颤着。
洛杉矶很美，是个旅游观光胜地。她没兴趣去玩，连著名的“好莱坞”电影城也没去过。她似乎也感觉到自己也显老了。
表姐要回去了。她也未有做出个选择来。
昨晚她睡得不好，想的事情太多了。天未亮便起来了。
天空还是黑蒙蒙的，街上路灯昏黄，一个人也没有。
她一个人走上街，欣赏着洛杉矶的夜。
在洛杉矶街的拐角路上，她看好些个黑人睡在街上，绵绵地排着。黑暗处有人在翻垃圾堆，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在街口红绿灯前，一个黑人穿过红灯突然朝她跪下来，“Canyougivemesomething，please？”她吓了一跳，急忙起步。前面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两个黑人，她惊住了。突然，身旁停下来一辆小车，打开门，喊道：“快上车！”中国话。她坐上车，吓得魂飞魄散。
“你刚来洛杉矶？”开车人问。男人的声音。
“嗯。”
“这儿是黑人聚居小区，小心点。”
她终于看到黑暗点，洛杉矶的负面。她似乎一下子又明白了许多，这个世界。
车子驶到她家门前。
灯光下，她突然朝面前的男人喊道：“呀，刘家泰！”
“呀，何静江！”
他俩高兴地握着手。世界真小，两个不见面多年的同学竟在这里相见。
他俩是中学同学。刘家泰有天赋但懒散，人潇洒又不修边幅。数学成绩一流，高兴时拿个满分，不得意时落个零蛋。他人缘好，朋友也多。
那年上山下乡，他突然消失了。无影无踪。人们都笑他是逃兵。没想到他竟一声不响地消失了。
“你不简单，还是当逃兵聪明。”她笑着说。
“我以为我的选择是对的。”他说。用词选择，很明晰。
“是你选择对了。”她意识到眼前的刘家泰变了，一位潇洒的绅士。
“你呢？过得怎样。”
“跟不上你，但总算冲出来了。”
“那太好了，早应该出来。”他听了她说。心一怔，暗地里为她庆贺。
她想了想，心里浮现出一缕神秘的疑惑，问道：“当年，你很清醒果断，能说说你当时的选择吗？”
他睨视她一眼，笑道：“谈不上清醒，我只是感觉，农民很穷交余粮又重，吃不饱，我们下去不是分薄了他们碗里的稀粥吗？这不对。我就不想下去了。”他停了停又说：“后来又想到先进的国家走的是农村城市化，农民往城市移，我们都倒流，城市往农村赶，逆流。我心里清楚，这种感觉当年无疑是过街老鼠，只好悄悄地消失了。”
她眨了眨眼睛问道：“那你是逃出去的？”
“我是正道走出去的。”他给她说了这场消失的经过。他哥哥在美国当摩根财团公司的总工程师，通过驻美大使馆申请帮助让他去了香港。他哥哥便接他来美国。现在入读加州理工学院二年级。
接着他说：“我选择走哥哥的科技的路，世界毕竟是实用价值的世界。”是的，他的正道走出来靠的是哥哥的科技的面子。
她默然。
“我不认为我的想法庸俗，你明白吗？”
“我明白。人是要有利用价值的，还要不断地增值，这就是实用价值。”她说。
“理解正确。”他高兴地瞪着她。他认为她已自我意识到在走自己的路了。这太好了。
接着她给他说了这几年在罗岗村的境况，语气冷静平淡。
他听了不胜唏嘘，也听出她在压抑自己，便急着问道：“肖超和呢，他好吗？”
“他一个人守着一条村子，很苦。”
“天呀，一个人的村庄。他太伟大了，敬礼！”他立正朝东方行了个军礼。太震撼了，他做梦也没有想过这样一个悲凉的情景。
他隐含着泪水说：“他是我们同学中最伟大的一个，伟大的人。”他衷心地说。
“他说过一定要坚守好自己的村子。”她惊讶，他给他如此真诚如此崇高的评价。人活着应该有这点精神。
“瘦，他还是那样的瘦吗？”他的声音充满感情。
她心里掠过了一道暖流。他的感情依然是中国的。
他们心里顿然地萌发出回忆的绿叶，依稀的模糊的清晰的深刻的，全都一股脑儿地浮现，眼睛霎时湿润了。此时此刻是人生最珍贵的片刻啊！
“你有个打算没有？”他关心地问。
“我正想问你呢！”她给他说了跟表姐的谈话。还是靠近乡土好。
他想了一会儿：“你心里的天平向她倾斜了？”他看出了她的心思，也许这正是她的弱点。
她点点头。
“第二次选择！”他说。
她点点头。默然。
“我该说些什么呢？”
她说：“说说你的选择吧！”
他想了想说：“留下在这里，这儿是充实使用价值的最佳选点。洛杉矶有硅谷，是世界科技的高点，科技是最高生产力，有什么样的高科技，就有什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世界。”他停了停问道，“世界是什么？是科学与愚昧的矛盾，要让愚昧消失。我们都是受愚昧毒害者，纸老虎是愚昧的赌博，纸天堂是愚昧的破碎，这才是神州疯狂之根。”
“这是你选择的感受么？”她感到他说得深刻。
“我们得学习，硅谷的成功在于知识，知识要年年更新月月更新日日更新，人才也年年萌发月月萌发日日萌发，这才是先进。先进不是嘴巴上说的。”
她惊愕住。他变了，变得完全是另一个人，脱胎换骨。这是知识更新的结果吧！
“留下在这里，你可以多点陪伴爸爸妈妈。”他关心地说。
“你今后的打算呢？”
“我想，学业有成我们一起回国效劳乡土。”
她点点头。
“怎么样？”他征询她的选择。
“我会好好考虑的。”
“记住，你从一个原点来到一个新的原点，是应该细心地思考的。”
“谢谢。”
她又陷入了沉思。
当晚，她躺在床上一直思考着这次老同学意外的会面。使她惊讶的是他的变化，真的，太令人不可思议。是的，人活着要有使用价值，价值是人活着的基因。她的被迫出逃不是再明白不过吗？一句割资本主义尾巴就足以使他们的价值荡然无存。他才是智者，找着了这个让人自由的地方。这样她开始认真地思索他说的话。尤其是世界是科学同愚昧的矛盾这句话。对的，纸天堂是愚昧的坍塌。割“尾巴”是纸天堂的杀手。那么有对付纸天堂的杀手吗？有，科学。她似乎明白了，明白了自己惨败的原因。
她牵挂着肖超和，一个奋不顾身的护村神，一个人在村子里多孤独凄凉。她感到不幸的还在于他还信赖这个纸天堂，日夜不停地为天堂补漏，鞠躬尽瘁，至死不辞。怎么办？那只有得纸天堂坍塌之后，换上另一个人上来了。相信这日子也不会太长的。人们已等得太苦了太累了，也实在不耐烦了。一个人的村庄你看见过吗？她后悔没有跟他一起逃出来。不该让他一个人留下来。
……
眼前，易天乐在她身旁，笑道：你留下的是两个人啊！你知道吗？他急得哭了，拉住我喊，把她还给我！还给你？谁又把她还给我呢！你知道我多苦吗？你呀，没说一声便走了。放心吧！我等你，一定等你回来……
她对易天乐是放心的。她看出来，他这个人口无遮拦，但心水清晰。他没有最终目的，也不迷信崇高的口号，心里只有老百姓。对老百姓好就是好，反之就是不好。这是他心中的秤，判断是非的准则。他有自己的活法，因此乐观豁达，无私无畏。“空婚”，经营“小罗岗村”是一种自由意识的觉醒，寻找到避开“割尾巴”屠杀的地道。这给她极大的震撼和感动。她意识到他在走自己的路，一条促使纸天堂坍塌的小道。她感到这个人太可爱了，太纯真了。她真的爱上了他。
他是一个讲真话办实事的男人，一个真正的人。
次日，刘家泰陪她去看看硅谷。
看一眼，真是大开眼界，目瞪口呆，惊出一头热汗。一个不大的科技园有上百万科学家工程师，上千个美国院士，还有几十个诺贝尔奖的科学家。难怪天天出新产品新科技新发明。
使她感到震惊不已的是他们重视求新求异，倡导自由思想，标新立异，思维世界活跃极了。人们之所以落后正是由于反其道而行。
“我明白了，真的，太迟了！”她禁不住拉住他的手说。
“明白了什么？”他问。
“应该跟着感觉走。”
他高兴地凝视着她说：“你有了选择了！”
“跟住你，入读加州理工学院。”她说。
他握住她的手说：“我们还是同学，好！”
她留下在这里，一个新的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