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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书籍名:《界河》    作者:朱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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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报纸传言,这场教育运动要洗脑,洗农民的脑,清除资本主义自发势力。这些谣言自然会渗透入来。下面的议论千奇百怪,人人自危。因此各地都有人惶恐地涌向边境了。

  教育运动越深入,逃跑的人就更多了。

  加上又传言香港那边优待宽大,到港的都可以领临时身份证,随之安置工作。那边缺劳动力,尤其是青壮年,这逃港的刚好填补上去。

  一时之间风起云涌。

  包尚田很清楚这个险恶形势。每年都见之不怪,每隔十年又是一次大逃港潮。这回行情怎样还估算不到,但也不见得轻松。

  遗憾得很,他还停职检查,急也没用。不过该说的他说了,该向上反映的也汇报了。剩下来的还是该想想自身的问题。

  他反思过了,觉得没什么好检查的。搞个包产到人的试点,而且是在河对岸。初见成效,试试也有益嘛!于是他便顺着思路,把试点的效益详细地摆列开来,是专门写给省委书记的。他觉得应该讲真话,一是一,二是二。至于后果为何他却不去多想。这几十年,光是逃港一事已弄至焦头烂额,疲惫不堪了。

  这对包尚田来说是绝无仅有的果断。他为人一向谨慎寡言,事事讲究实际,对上对下都苦口婆心一片诚意。因此人缘超好。这回也许是看准了忍不住了,坚持办这个试点,希望走出一条路来。即使碰壁受停职之苦,但仍是一往直前。这的确是极少有的。

  包尚田把检查又看了一遍。在给省委书记的汇报里,在包产到人的试点一句下面,补充写上“放开手脚,什么产品赚钱就生产什么”。这是易天乐他们的原话。这话很叛逆但很中肯。原先他有点顾虑,怕太露了,过火了。然而深入细想,不放开还搞什么试点呢?从这里开始放开手脚。

  补充之后,他顿然舒畅,仿佛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的舒畅。

  从这里开始,放开手脚。

  他觉得这个试验点还是有意思的。

  这时候,他俩推着单车来了。

  他俩汇报了边防的部署安排之后,易天乐焦急地说:“什么时候了,你还被搁着,怎办?”

  包尚田安慰说:“耐心等待,你俩还是听工作组的,明白吗?”

  肖超和边听边望见桌上放着他的检查,不无感叹。唉,在河对岸商品市场经济的地域办个试点,碍着些什么呢?如临大敌。这资本就这么地怕人吗?他想不通。人家没害怕但就是富了。说什么也好,生活富总比穷好。下来几年的农村生活,教会了他这个道理。

  “这是我的检查,你俩可以看看,提个意见。”包尚田说。

  易天乐翻了翻,他倒对给省委书记的汇报有点兴趣,看看县领导怎么为自己解释。才看了几行,他不禁惊叫起来:“都什么时候了,包书记你还说这个试点效益,还说得这样详细,把我们的话都传上去了。唉,真替你担心!”

  易天乐明白,他老人家心想为他们背锅,也想让上面明白群情。此时此刻才是最难得的危难时刻。禁不住心里油然起敬,眼眶也红了。

  “我看,说明白点好!反正已经做了嘛!”包尚田泰然地说。

  “我说好,好!”在一旁的肖超和忍不住了。

  易天乐从心里高兴,感到极其痛快。这些话竟然说给省委书记听,让他知道下情民意,便说:“痛快!从这里开始,放开手脚。说得好极了!”

  包尚田看了他俩的激动,心情一悦:“你俩认同啦!放心,我做好最坏的打算。要说真话呀!”

  三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浸沉在说真话的愉悦中。

  包尚田一向崇尚调查研究,他习惯性地倾听他俩对此事的看法。他们都担心这事不易通过。因为牵涉到体制尤其是商品市场,是大事不是小事。易天乐近日在热心学习经济学,更晓得个中的难点。包尚田听着听着,心中暗喜。下面的年轻人如此关心农村出路,而且理解如此深刻,完全出乎他的意外。眼前突然一亮,深感实践磨练了人,让人变得更聪明更会思想。

  肖超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想得很多,也想得很少。话不多但说到要处。“我看,这也不见得如此严重。因为在河对岸商品市场的领域搞点试验,人家早已成行成市习以为常的东西,炒点冷饭,都不允许吗?”

  这确实是个焦点。该怎样看又很难说了。唉,凡是忌讳的东西还是少碰点好,何况还是个试点呢?你试点什么,姓资的东西这么有兴趣?居心何在?不是明摆着吗?

  唉,三个人竟然处在同一个命运。

  尹组长回省里汇报之后,依然是一个脸孔,抓好运动。不过,他已感到这回运动同以往的有所不同。村人都很听话,你说什么听什么,要讨论什么谈什么,顺顺当当。就是让你不晓得他们想些什么。这一点是群众工作的大忌。要反逃港,村人想些什么也抓不住,怎么反呀!直至发现了对岸小罗岗村的试点,他认为找到源头了。村人向着姓资本的富,厌恶自家的穷。因此对这个试点,他是死抓不放的。可告慰的还在于突破了这个点的后台,包书记。这次向省里汇报,他是着重谈包尚田的问题。可见问题的严重了。

  其实,年年运动的瞎折腾,村人都累了,怕了,厌了,形成了对瞎折腾的反动,一种天然本能的反动,什么仙丹妙药都不能洗去的。他们寻求的解药就是那个试点吧!灵不灵,先试试。其实,他们明白是灵药,早就明白了,而且是人人明白。

  说实在的,尹组长心里也明白,只不过不敢说出来。纸天堂金地狱是明摆着的,谁也看得见。要指鹿为马也未尝不可,就似他自己一样的闭着眼睛讲课是了。说是违心的自我安慰一下也未尝不可。但又想立功升职去奋发一番,确实不敢恭维。正如易天乐想的,要是都讲真话,天大的事情都可以解决。到了讲真话的时候,天就光了!

  奇怪得很,在讲假这点上,村人明白工作组在想什么,工作组也清楚村人在想什么。彼此心照不宣。不敢一语道破。于是便一样地知假讲假,骗人骗己。生活在一个啼笑皆非的可怜世界。天天开会,日日做假。你说这日子烦不烦呢!朝气就这样地泄了,活力就这样地消了,青春就这样地变老了……只是作假还一直在盛行,一直在创新,一直在飞黄腾达……

  忍受吧!忍受是磨练是艺术!

  不过,忍受也使人变得聪明。工作组同村人天天在演戏,年年在演戏,套路台词都滚瓜烂熟。大家心里明白,导演在害人,导演在吹牛,受害的是大众。古来如此。难怪啊!年年运动年年走过场。来一次真格的,那就是成千上万的人遭殃了。

  这日子难呀!逃港的能不继续吗?

  这些浅显的道理,尹组长都知道。他也有难处。身在其位得谋其政。这回总算是有个交代,查出了好些隐藏的东西。这个工作试点还是起了点作用的。不过,对包尚田他是十分慎重的。他清楚包是省委刘书记器重的人,不然就不会把他放在边防线上。况且包某为人一向谨慎,没领导的点头他会平白冒这个险吗?试点?因此,他对包的问题注意分寸,点到即止。这也是事情拖延的一个原因。

  他掂量过包尚田的分量。上头有关边防的部署大多依照他的意见,以防万一。不过有一点他是保留的。他不相信运动火红的时候,会出现逃港潮,违反常规。其实只要接近基层接近群众,就会明白经过“文革”人们的心态变了,信仰的纯洁度淡了。什么情况都可以出现的。常规?什么是常规呢?

  教育运动在各怀心事地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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