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奶奶一个人坐在门前的木凳子上，望着远处的界河。奇怪，她瞎了的那双眼睛微微地透进来一线亮光，眼前的景物见着了个黑影，模模糊糊。她喜出望外，觉着是孙媳妇带来的喜彩，让她可以看见她了。她相信眼睛会慢慢地好起来的。
她终于有了一个愿望，一个可以达到的愿望。
她坐在门口一心等着孙媳妇归来，全心全意地等候。其实，老人家心水清，逃港犯是不能回村的，更何况她还去了美国。然而，她却相信她会回来见奶奶的。她知道奶奶在想她在等她。奶奶脖子挂着一长串佛珠，手里不停地数数。早先瞎折腾割尾巴，早把这串佛珠给割了。但她心里的佛珠还在。菩萨保佑孙媳妇平安归来。她明白这犯天条。唉，到了这把年纪，管不了这许多了。
她想了许多往事，一幕接着一幕。就差孙儿天乐这一幕欠个结尾了。这孩子命苦。生下来就没见过爸爸一面。当爸爸的也够忍心的，钱寄回来就是人没回来过。孩子妈在他十岁那年大饥荒，家里没吃的，连野菜也给挖光了。见孩子饿得哭了，心一横便过河去了。在那边打工，不几天便托人捎带回来白米、面包干、生油和腊肉。也不知她哪儿借来的钱。之后每月都捎带些食物回来。听说她入了工厂做工。一年之后就不见音信了，消失了，无影无踪。起先还以为她去了欧洲找着丈夫。后来才知道没见她的面。
奶奶一直思念媳妇。她是为孩子和她活命才出走的。想着念着，她知道再也等不着了。好容易才等到孙媳妇上门。飞来横祸，她被逐又出逃了。快三年了总算等来个电话。她怎能不高兴呢？怎能不坐在门口等她呢！
明知道她回不来，等不来偏要等，是甜还是苦？只有等过的人才明白。
这时候，一个人走上前来。
“奶奶你好，在等谁呀！”
“噢！”听声音是尹组长。“我等孙媳妇，她昨日有电话来，她会回来的。”
“是吗！你想她了。”
“尹组长，你做件好事批准她回来一次，可以吗？只回来一次。我也没日子见第二次了。求求你，可以吗？”她说着泪水簌簌地流下来。
“好的，我没这权，我请示上面。”尹组长也表示出同情。
“谢谢，拜托了。”老人家感动地说。她真的很感动，尹组长望向她脖子上挂的那串佛珠，宽松得太乐人了。
接着他问天乐在家吗？老奶奶给他说天亮天乐就出去了。
她感到纳闷。尹组长今早很有人情味，也没说一句训人的话。唉，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罢！
她没什么，还是一直开心地等候。
易天乐一早骑着那架“克加劳”铁骑，风风火火地往田贝村驶去。
到了会会家。门虚掩着。会会放假两天备考。机会难得。
“会会，有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你。”他急冲冲地说。
她抿嘴一笑：“是静江姐来信？”
“差不多。”他说，“我给她通了电话。”
“太好了，她说了些什么？”她衷心高兴地拍起手来。
“没说上两句话，电话断线了。”他沮丧地低下头。
“唉，给你接通已很不错了，眼下是个什么时候。够了，你该满足了。她平安就好，她会想念你的。”她安慰地说。
“对了，我是让你高兴，真的。”
她拖着他的手走到门前的桂花树下。满树的黄色碎花透出阵阵清香，淡淡的清纯的香气。
她问：“近日清静些还是热闹些？尹组长累了没有。”
“清静点儿！”他冷冷地说。
“该收兵了罢！”
“你想呢！包书记还在挂着。”他说，“不谈这些好了，反正我死不了，还未至于死罪。”
她默然。
“我想给你说，你这个预备娘子可以退役了。”
“啊！她接了电话，回来了吗？”
“回来，你想得美！”
“要我退出，你舍得吗？”她笑着问。
他点点头：“舍得。”
“真的吗？讲实话。”
“舍得又舍不得。”他答道。
“这就对了。什么事情都要一分为二。”在学校里上了几天政治课，她讲话见风度了。
“我真的舍得呀！”他说。
“你是怕误了我，都上了二十岁的大姑娘了。我明白你的心事，我愿意，我自愿，我可以陪你一辈子地等，可以吗？”
“唉，你这又何必呢？！”他焦急地说。他知道，不少小伙子追求着她，条件都不错。她一句话便挡了回去，我已是新娘，预备的。大言不惭。
“这事少讲，暂停。”她做了个停字手势。
他默然，跟着她漫步而行。
“这些日子我都在想，办法只有一个，她回来或是你出去。只要讲阶级斗争一天，她回不来，只有你出去。你舍得奶奶吗？舍得罗岗村吗？难呀！”她说的是真话，前前后后她都想过了。
“那她回不来了？”
“等到允许讲自由富裕的一天，她会回来见你。我劝你走出去好了，别再幻想。”她说。
他懵然。觉得她说得对，有道理。看来上大学读书同不读书是不一样的。她变得冷静老成了，学会了思考。
“我该怎么办？”他自言自语。
“你很苦，等吧，这不累了她误了她？她呢？也一样，她怕累了你信也不敢写，眼见着又误了你，转眼间又过去了三年。人生有几个三年？”她诚恳地说，“还是现实点好。”她觉得他已经是够浪漫了。
“换了是你呢！”他问。
“我出去，尽力拼搏！”
“要是不出去呢？”
“结婚。同我结婚。”她说得果断。
“……”
“免得误人误己。”看得出来，她没有一点私心。
然而，他明白这已是他们三个人的事了。
“我想想，很感谢你的坦率公正。”他感动地说。
“天乐，我是为了你俩，我不想看你们这样地苦下去。”她轻轻地拥抱着他。
一只鸟儿停落在桂花树上，黄色的碎花簌簌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