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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命门一脚

书籍名:《我转》    作者:王琪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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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命门一脚



这一脚踢下去,我的前途拐弯了。



热毒的太阳似乎要将土地燃起青烟,树叶在枝头无精打采地打卷,在炽热的风中摇摇欲坠。1987年夏天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酷热难当的季节。



还有10天大学生活就要结束了。在校园里和同学们朝夕相处了4年,即将离散到五湖四海。等待毕业分配的日子,面对即将开始的新人生,我们踌躇满志,同时也像一只只没头苍蝇。



这个时候我还有感情问题要处理,我答应为班上的女同学江嬅写一首诗。4年来同窗共读,我几乎就她一个异性知己,大三时我们差点谈上恋爱,没成功的原因是我缺乏到位的表达。后来我和同系低一级的女同学毓娒谈上了恋爱,尽管这样江嬅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还是很重要。眼看我们即将各奔东西天各一方,这首诗应该是我对她情感的最深切表达。星期六采矿系在二食堂办舞会,我要在此之前将诗写好。我约好了江嬅在舞会上见,要将这首诗当面送给她。



寝室里空无一人,我独自坐在窗边的桌前苦思冥想,或站起来在逼仄的空间里踱几步,挥汗如雨却久久地下不了笔。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窗外传来一阵歌声:莫愁湖边走,春光满枝头。花儿含羞笑,碧水也温柔。莫愁女前留个影,江山秀美人风流。啊!莫愁啊莫愁,君莫忧愁……



我不由自主地探出头去,昏暗的路灯下一个背影随着歌声消失在宿舍的拐角处。我突然心生感应,心中升腾起一阵莫名的激情,趴在桌上奋笔疾书,一口气完成了这首名为《想一个人》的诗:



想一个人时



就向前走两步向后退三步



走到结局才真正开始



放一条鱼 去淹死一条河



抛一对绣球



去找一双过夜的枕头



用一根烟去点燃初恋的脸红心跳



独自在吞吞吐吐中



将故事化为一件冷秋的灰衣



想一个人时我最纯粹



最绝对



纯粹把往后的时光等分成嘴唇

绝对把日子磨成比命还薄的刀



吻够了 心碎了 风花醉了



就一刀刀将爱在情中凌迟处死



这个人可以是一个冬季 一枝梅花



也可以是一座冰山 一朵雪莲



眼看已经到了舞会开始的时间,我赶紧从住的七舍出来赶往二食堂。路上我边走边在心里回想着刚写完的那首诗,校园的夜风在我脚下一浪一浪,像一艘载满知识和梦想的航母,而以后的生活是无边的海洋,令我遐想无尽。我在心里默诵着献给江嬅的诗,得意扬扬而又怅然若失。



天变了脸,月亮刚刚还从乌云中探出半个头来,刹那间来了一股狂风,将路旁的夹竹桃吹得东倒西歪。紧接着一阵电闪雷鸣,闪电划开厚重的天幕令人眼花缭乱,雷鸣震耳欲聋,让人大有地动山摇之势。我加快脚步,往二食堂疾奔。



到二食堂门口已近九点,幸好雨还未下下来,没有将我淋成落汤鸡。舞会早已开始,已经有蹦擦擦的音乐传出来。我迫不及待地要进去和江嬅见面。几位采矿系的学生会干部在门口挡住了我,其中一位说:“同学,请买了票再进。”



我一怔,问:“多少钱?”



“3分。”



我摸遍了全身,大小口袋连1分都没有。我知道寝室也没有,真是身无分文了,兜里的烟还是中午在寝舍门口从张瘦子那里赊的。我每月15元的生活费,大部分用于诗社的活动,月初前三天一般还上月的欠账,再请要好的同学喝顿酒就所剩无几。剩下二十几天全靠接济和在饥饿状态中度过。



我与几位守门的学生会干部协商,我确实没钱,请他们给个方便让我进去,我约的人在里面,有很重要的事。有一位通融我,要让我进去,说我是学校的一位才子,有点影响的诗人。



可领头的学生会主席坚决不让我进,他往门中央一站,铁将军把门似的说:“不行,我作为一名组织者,必须坚持原则,不给钱就是不能进。”其他几位学生会干部看主席都这么说了就没再吱声。



我觉得很没面子,凭着我在学校的名气和影响,应该成全我一下,让我进去才是,没想到这位主席不仅摆出一副一夫当关的架势,脸上还露出不屑的神情。当我的不满表现在脸上时,他居然还报以怒目相对,我被他气得浑身颤抖。



想到江嬅此刻正在里面焦急地等着我,我再也忍耐不住了,指着拦在我面前的主席说:“请你马上让开,我非要进去不可。”



那位主席嘴角弯了一下,露出了极为鄙视和挑衅的神情,抖着腿轻蔑地看着我,料我对他也无半点办法。



因为他,我受阻不能进去会江嬅,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分难堪。我朝后退了十来步,一个助跑冲上去,一大脚踢在他的两腿之间。他身子晃了晃,蹲下来双手捂住下身。我正准备朝里冲,采矿系的十几位学生一起朝我围过来,我感觉寡不敌众,倒退几步,无奈地转身逃去。



我跑了没多远,倾盆大雨就从天而降,慌不择路的我脚下一滑,一跟头重重地摔在水泥路面上,我想爬起来,可头一阵眩晕,像受了雷击,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怎么爬也爬不起来。过一会儿我伸手摸了摸疼痛的额头,起了一团大包。我干脆翻过身来仰面朝天,任雨水从身上往地下泻去。



好大一阵子我才渐渐清醒,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在雨中朝宿舍走去,边走嘴里边唱着当时校园里流行的歌:



哗啦啦下雨了

满街的人儿都在跑



哗啦啦下雨了



我独自一人在漫步



……



走到宿舍我已成了一只落汤又落魄的鸡,脚上、手上和额头几处被摔伤。寝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对面寝室有几个同学在玩扑克。毕业分配即将下达,同学们都忙着和同乡聚会,大多走寝访室话别去了。



我换掉湿透的衣服,呆呆地站在窗前,看外面的雨在闪电和雷鸣交织中一阵紧似一阵,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兆,开始后悔刚才冲动之下踢出的那一脚,毕业分配的紧要关头,但愿这个纠纷不要惹出大麻烦……



从兜里摸出写给江嬅的诗,字迹已被雨水浸得模糊,坐在窗前我重新把诗抄了一遍。



雨渐渐停了,同学们一个个陆续回到寝室,宿舍的灯也关了。我没有睡意,想到等了我整整一晚上的江嬅,我得去女生宿舍找她。



我在女生宿舍门口拦住刚要进门的一位女同学,请她帮忙,替我叫一下325房的江嬅,我有点急事要找她。那位素不相识的女同学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上楼。



不一会儿江嬅下来了,她一副生气的样子,望着站在围墙边路灯下的我,幽幽地说:“我等到舞会散了,你都不来,害得我在雨里四处找你,全身湿透。”



“我……”欲言又止的我从兜里摸出那首诗递给她。



她接过诗后没有展开来看,大概还想再埋怨我几句,却突然看见我额头上的大包,焦急地问:“头上怎么了?”见我不吭气,又问我是不是和别人打架了。她很是为我担心,关切地说,“眼看就要毕业分配,可别惹出什么乱子来。”



“我刚才,刚才……没……没有打架,我只是摔了一跤,放心,没事的。”



说完我转身回宿舍,江嬅拿着我送给她的那首诗,一直站在路灯下看着我走远。我回过头来向她挥了挥手,心里感到异常沉重。



回寝室躺到床上,没心思去想江嬅读到我写给她诗时的情景,心里像有一根弦愈绷愈紧。从窗户望出去,雨后的夏夜天上繁星点点,一丝丝云翳在月亮周围飘忽。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愈来愈沉,像一把高举的剑悬在心间。



一夜无眠。



第二天,忐忑不安的我四处打听那位主席的情况,据采矿系平时和我玩得好的同学说,他还在医院做检查,应该没什么大事。



第三天中午刚吃完饭,我正准备出门,两名警察将我堵在了门口,带他们来的是学校保卫科的张华,这个人原来就和我有些小矛盾,这时候显得很得意,一脸奸笑。



一名警察问我:“你叫王琪?”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张华则在边上狐假虎威地说:“就是他!”



警察从包里摸出一张纸,不由分说地要我在上面签字。我一看是“拘留证”,接过笔的手就有些迟疑,我隐约地意识到与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有关,没来得及回过神已被戴上手铐。辩白和反抗都是徒劳的,我在拘留证的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宿舍门口停着一辆破旧的绿色偏三轮摩托车,我按要求坐在车斗里。车子发动的时候引来了我的同学,有人质问警察凭什么抓人,有人说,学生出了事自有学校处理。



闻讯的同学纷纷从宿舍里跑出来,一时间门口围了百十号人。平时与我玩得要好的几位同学带头围住了三轮车,宿舍门口的坝子本来就小,赶来凑热闹的同学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三轮摩托车团团围住。



“放人!放人!”同学们激动起来,振臂高呼。



警察和学生们相持不下,事态愈演愈烈。不知何时,我所读的电机系侯书记挤到了人群中间,他煞有介事地从警察那里拿过拘留证四面晃了晃,大着嗓门说:“王琪同学殴打采矿系学生会干部,导致被打者残废,已被公安机关处以十五日拘留,希望同学们不要聚众闹事,要明辨是非,不要妨碍警察同志公干……”



同学们不能接受,许久不愿让开。侯书记用手去拨开人群,费力地给警察的摩托车开了一条路。宿舍门口卖香烟的张瘦子挤过来,递给我一包红梅烟,说是送我的。警察恶狠狠地瞪了张瘦子一眼,从我手中夺过烟一把扔在地上,猛拉油门,开着偏三轮一溜烟地跑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切,我来不及想对策,也不敢想接下来会怎么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隐约知道因为3分钱,十几年来埋头苦读的辛苦付之东流,葬送了美好前程和未来。



我并不在乎学校是否在这节骨眼上将我开除,在大三时我就申请过退学,不知道什么原因,校方没有同意。而今仅差几天就拿毕业证书了,我却因为犯错误被除名,除名与退学肯定不是一个概念,父母会多么的失望和遭受打击,他们面对着乡里乡亲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我恨不得斩断自己的右脚,更恨那位学生会主席,他明明看见我朝他冲过去,却像根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他是要表现勇敢和临危不惧吗?



偏三轮摇摇晃晃地行走,不一会儿就看见了一扇巨大的铁门。门的两边站着两个雕塑一般的武警,大热的天,他们穿着齐整的警服,胸前平端着枪,两眼平视前方,豆大的汗珠从脸上直往下淌,眼都不眨一下。



这是一座看守所,进到巨大的铁门里便是看守所的内部:三面监舍,一面办公区,中间是一个空旷的大坝。大坝正中有一棵高大的树,树下有两人双手合抱着树干,两只手铐固定着他们,一个人站不住了,要蹲下来,扯着另外一个人的手。



正午的阳光既毒又热,汗水早已湿透了我的衣服,一排排铁门,一根根铁条后面是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仿佛无数的野兽关在铁笼子里。我心里十分明白,我马上就会成为其中的一员,但并不害怕,觉得新鲜还有点刺激。



我被关在左一楼地下二层8号监舍。一间10平方米大小的水泥房里关了三十几个人,他们有的躺着,有的站着,有的蹲着。



刚一进门,一个个头不高、打手模样的人让我蹲在马桶边,此人一身横肉加疙瘩肉,右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让人乍一看有些害怕。他用手抓住我的头发用力向下按,嘴里恶狠狠地说:“去埋头检讨为什么进来,想清楚了报告一声才能抬头,知道不?”说完又使劲一脚踹在我屁股上。听到有人叫他矮子,我怕是不能这么叫他,屁股被踢得很疼。知道号子里有这些人定的规矩,过去听有此经历的人说过,我便老老实实地蹲在马桶边。



吃晚饭时也没人招呼我,我的那一份被端到了进门第一张床位上。后来才知道那是上把位,睡的是监号里地位最高的人,矮子是这个人的打手。



不时有人来马桶上大便、小便,一股股刺鼻的臊味笼罩着我,很难从我背后墙上的铁窗飘出去。也不知是夜里几点了,所有人都渐渐睡去,我的脑子渐渐变得清醒起来。我站起来踮起脚尖,眼睛刚刚能从窗户望出去,远处是一道围墙,墙上布满了电网。抬头看见稀疏的星星围着带风晕的月亮,远处朦朦胧胧的小山后面是更大的山,一切是那么冷峻和压抑。



一面高墙隔着两个世界,我心中充满感慨,我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以夺去自由的方式来惩罚那些有过失的同类。人在陷入囹圄之前,有着起码的自由和尊严,而进了牢狱却只能遵从最低等的规则,以强弱来决定生存地位。



从中午到此时,短短的几个小时,我的命运突然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中午前我还是骄子,一位名牌大学即将毕业的学生,现在却是一名阶下囚。我恨透了自己的右脚,用手指使劲地掐它,不一会儿血就流了出来,可我一点也不感觉痛。



我开始担心和后怕,自己十几年寒窗苦读换来的不是一张文凭,一个铁饭碗,而是被学校开除。我该怎样去面对我的父母以及故乡的亲人?



我的家境原本就不好,父亲是达川市一家国营厂的采购员,母亲是一名山村教师,家里还有两个妹妹。家里为了供我上大学,多年来省吃俭用,母亲在学校周围开了很多荒地,种蔬菜和水果,一到周末就背着沉重的果蔬走上几十里的山路去城里卖,我读书的花费是父母从衣食里省出来,一分一分地攒起来的,两个妹妹为了我上大学已经不读书了。就因为我能考上大学为父母争了气,平时他们无论有多苦、多累,心里都是乐滋滋的。逢人夸我时,他们总笑得合不拢嘴……

我越想心里越害怕,可不敢想却又不由自主地要去想。想着想着天快亮了,我顺着墙蹲下来,在自己那个特定的位置上迷迷糊糊地睡了。



第二天中午吃饭,他们还是没喊我,等到他们吃完饭也还没人理我。我的脚早就酸痛了,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



矮子走过来一巴掌掴到我脸上,大声吼道:“你这个小杂种,谁叫你起来的。”我盯了他一眼后继续扭动着腰,矮子火冒三丈,嘴里连声骂,“小乌龟,敢在这里耍横?你以为在新房,在做着新郎?”他骂得不解气,一脚朝我下身踢来。我本能地身子一闪,躲了过去。



坐上把位的人突然开口:“这家伙还敢还手,给我狠狠地打,监规还没过就撒野。”



顿时冲上来好几个人,对我拳打脚踢。我蹲下来用手捂住头,心里想,我本就该挨揍,就让你们好好地打吧!



突然听到打我的人在骂:“狗杂种……我日你的妈……你个小贱人。”



我猛地站起身来,被打可以,但我不能忍受对我母亲的侮辱。那一刻身上的痛、心里的痛都变成了勇气和力量。看着我怒目圆睁的眼睛,看着我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几个人一下子愣怔在那里。



我端起马桶朝矮子头上重重砸下,半桶屎尿一下从他身上飞溅开来,搞得到处都是。我紧接着左手抓住一个人的喉管,右脚朝另一个人的下巴猛踢过去,同时右手抓起吃饭的瓷盅朝另一人头上抡去。



一时间,被我控制一个,踢倒一个,头砸得血流如注一个,目瞪口呆的好几个。要知道,我可不是文弱书生,在校时我曾是武术队的副队长,平时练的拳脚,一下子派上了用场。



气急败坏的矮子从墙角的毯子下抽出一根铁条,横着一记打在我膝盖后的腿弯上,我腿一折跪在地上,心想这些人也不是什么好汉,几个打一个。我身上的血止不住地往脑门上涌,大喊一声朝矮子扑去。矮子被我扑倒在地上,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双手掐住他的脖子,任凭背后其他人的拳打脚踢,只认准弄矮子一个,就是拼了命我也有一个垫背的。起初矮子还在身下挣扎,后来就不动了。监屋里的人看要出人命,都傻了眼,再没人从背后打我。



我松开手站起来,捡起地上的铁条握在手中,虎视眈眈地盯着全监屋的人。



上把位见势不妙,使劲摇着铁门的铁条,大声喊:“报告干部,报告干部,八号出事了。”



上把位一喊,地下的矮子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慢慢地缓过神来,他吃力地爬起来,用畏惧的目光打量着我,怕我再对他下手。



牢门哐啷一声打开,进来两位手上提铐子的干警,牢房的空气一下凝固了,没有人敢吱声。



一位干警慢条斯理地问:“怎么回事啊?”牢房里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指我,异口同声地说:“他打人。”



上把位到我面前,推我肩头一把说:“报告干部,新犯进来耍横,破坏监规,刚刚差点打死人。”



我正想开口辩解,两位干警把我拉到外面,反铐在通往监舍的过道铁门上。他们是要惩戒我,让我举起上了半边铐子的左手,从铁条穿过来铐住右手,我双手举着,脚还要踮着。



“大学生,打人被拘留,还不思悔改,再次打人,不搞你点名堂你不知道厉害。”



本想为自己解释的我,听了他们的话,看到他们的表情,到嘴边的话又活生生地吞了回去。



踮着脚尖被铐子反吊着的我,不一会儿就觉得全身骨头被拉松,手麻木得没有了知觉。我并不后悔,因为母亲的称谓在我心中是神圣的,决不容任何人辱骂,我愿以所有的力量来捍卫她,为她承受一切的痛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外面一群尖厉的声音在呼喊:“王琪,王琪啊……”



我猛然一惊,仔细去听,是我女朋友毓娒和班上一帮女同学的声音。她们边哭边喊,拘留所外面哭喊的声浪此起彼伏。



不一会儿听见干警的呵斥声:“干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声音渐渐平息下来。我听见毓娒哭泣着哀求谁:“让我们看看王琪吧!求求你了,让我们看看他吧!”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一滴滴往下掉,我用嘴接住泪水,一点点地往肚里咽,口中咸咸的,心中酸酸的。心像被刀子一刀刀地剐着。



泪眼蒙眬间,看到监舍里的一帮人表情复杂地看着我,有的人看得伤心了,转过头去。



两个干警随着所长过来,所长站在我面前默默地打量了我一阵子,然后为我打开铐子。他面无表情地说:“面子这么大,班上女生都来哭你,为你求情……”说着递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牙膏、牙刷,还有一套换洗的背心和短裤。



我被送回了监舍。说来也奇怪,这场风波以后,里面的人对我好了起来,当晚头把位安排我睡到他的位置上,矮子像犯错的小孩一样,十分认真地给我赔礼道歉。我释怀一笑,对矮子说:“事情过了就算了,不打不相识。历史上好多英雄好汉都是打过之后惺惺相惜,才成为一生的生死之交。可能你读书少,不明白这些道理。”



矮子不服气地说:“谁说我读书少,我高中毕业才下乡当知青。说我对这个世上的道理知道得少,我可不承认,我还写过一篇小说呢,你要想知道我摆给你听。”



他写过小说?我倒是要听他摆一摆。矮子对我讲了小说里的故事。



矮子当知青时和另一名知青偷了生产队一头猪,社员知道后把他俩吊在树上痛打了一顿。生产队长的女儿名叫珠珠,那时正暗恋他。到晚上珠珠趁夜色掩护,悄悄解开吊着他的绳子,把他放了。临走时珠珠含着眼泪对他说:“毛哥你可一定要抽空来看我哦!”矮子连夜逃回城里,再没有回去过。而那位没跑掉的知青,第二天被社员们打断了一条腿,至今走路仍拄着一根拐杖,一瘸一拐的。



矮子讲完他的故事沉浸在自省里,他有些自责,说自己没良心,至今未到那个山清水秀的村庄去看过珠珠。



后来的几天里,我和矮子相谈甚欢,和号子里其他人也处得平安无事,大家对我尊敬有加,事事对我言听计从。觉得我不仅是个大学生,还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儿,从我身上感受到与他们有不同生存理念的人所拥有的力量。谁也不会想到,矮子后来与我如影相随,朝夕相处了很多年。



在监舍里我天天掐着手指,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过,对我而言时间从来没有如此慢过。我天天在心中祈求,这事千万不要让父母知道。



可不愿到来的一刻还是来了。第七天下午两点多,我被一名干警带到了接见室,刚走到门口我就一眼看见父亲木木呆呆地坐在那里。



父亲见到我马上站了起来,换了一副表情,变成一脸和气。可我怎么也觉得他的笑容是生硬的,是从烦愁的表情中挤出来的。



我低下头一言不发。父亲和蔼地说:“坐吧,儿子,事情我都知道了。”



他没有责怪我,而是开导我,要我有好的认识,事情反正也出了,接下来他和我一起去面对。



“你要刚强,人不能在逆境中自暴自弃;只有走出困境,才能够重获新生。你的人生刚刚开头,一个人在起步时就遇到挫折和爬坎子不是坏事,但要在往后的生活中吸取教训,变坏事为好事,在生活中成为一名真正的勇士。”



父亲讲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有倒刺的钩,钩在我心上,又一点一点地把身上的血肉扯下来。他告诉我学校已开除我并通知了家长。他和我母亲接到通知时,母亲站的力气都没有了,从楼道上滚了下去,伤得不轻。他把我母亲送到医院后,母亲好长时间昏迷不醒。醒来后她第一句话就说,“他爸,你快到学校去!千万不要责备孩子,要鼓励他挺过来。”父亲到我这里来时,母亲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什么也没讲,什么也无法讲,面对父母二十年来的养育和教诲,我只有用无声的泪水表示此刻的心情。我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泪眼模糊地看着他。那一刻父亲也流泪了,像我一样流着无声的泪。



父亲蹲下身来用双手抱住我的头,不停地说,“孩子,没事的,没事的。天无绝人之路,爸爸相信将来你能另有一番出息的,出了这等事,我们都应该坚强对待。”



我除了抱住父亲的腿流眼泪,未能从嘴里讲出一个字来。第一次望着六神无主的父亲,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那颗因我而破碎的心。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父亲流泪,他曾对我讲他的一生是没有眼泪的,只有他在当兵离家时和转业回乡时掉过泪,那是激动和感怀的热泪,幸福和希望的热泪。可今天父亲的泪饱含了无奈、心痛,洒一滴在铁石心肠上,心肠也能寸寸化断。



回监舍的路上我全身打战,上下牙齿碰撞的声音犹如刀砍在石头上。



父亲站在楼梯口凄楚地看着我,看着我走向监舍的楼道,铁门关闭的声音是钢铁撞击钢铁的声音,是世界被无形的刀砍成两半的声音。待我再回过头想看看父亲时,已看不见他的影子。但父亲的泪,父亲的强颜欢笑还在我的眼前,让我心痛,也给我无尽的勇气。我在心中暗暗发誓,往后一定好好做人,混出个人样来报答父母。



回到监舍后我仰面长躺,双眼盯着天花板,满眼全是父亲面对我时的情景。



临别时父亲靠近我说了悄悄话:“儿子,记住要坚强,你已经是个男人了。”这句话是叮嘱,是提醒,更是对我的激励。



父亲与我见面的时候给过我一封信,原以为他有些话当面不便对我说,打开信一看才知是江嬅写给我的。



琪:



见信如见人。



夜已经很深了。同学们都已进入梦乡,在梦中随毕业分配去了理想的远方。



可我怎么也无法入睡,想到你目前的处境,我心如刀割,全身战栗着不知该如何下笔。这一切来得如此不可思议,校方竟会这样狠心对待自己的一位学子!



琪,我知道你自有见地,充满梦想又那么的烂漫、执着。你平时过激的言论和校内活动肯定导致了校方不悦,加上你放浪不羁的生活方式又得罪了不少学校领导。今天他们终于能在最后时刻,用对你不公允的惩罚来排解他们的积怨。



我知道你是一个内心强大的好男儿,你一定能挺过任何艰难困苦,只要你愿意你就一定能,嗯,一定能!你要随时想到身后还有一个我在一直支持你,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愿以往后的一生幸福做抵押和你心相随、人相伴。



昨天,我见了你父亲王叔叔。他虽面带愁容却一脸刚毅,你和他长得真像。我对他说,王叔叔别太伤心,毓娒如果不和王琪好了,我会永远都对他好。王叔叔拉住我的手,满眼热泪什么也没讲,不住地点头。那一刻我仿佛以为是你正拉着我的手。



明天我也要和同学们一样离开这个生活了整整四年的母校,虽有些依依不舍,可一想到它对你如此的不公又满心怨气。



我被推荐到北京读研究生,往后我会想办法和你联系。



愿你坚强,好男儿志坚如钢、心性如刃。我会时时在内心深深为你祈祷。我相信你将来一定会成为父亲的骄傲的。盼着再和你见面的那一天。



江嬅心上

看完信后我正准备把信揣进信封,从信封中掉出了一叠钱和粮票。我一数有78元钱,92斤粮票。我知道这是江嬅在校4年来节省下的。



当我读到这封信时,江嬅或许正离母校而去。我们是从进大学的第一学期就开始认识的,四年了,四年来我们一直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记得第一次见到江嬅是刚入学时。学校组织我们在松林坡礼堂看演出,吃过晚饭新生们早早地等在礼堂门口,门一开大家拥着往里走,我和江嬅被面对面地挤在一起,无奈地随人流往里移。我们几乎是脸对脸、胸对胸地贴着进了礼堂,从未接触过异性的我们面红耳赤,心跳加快。



说来也巧,我和她后来在上学的路上和食堂打饭时常常遇见,两人都是脸一红,看一眼对方马上将目光移开。这样的邂逅多了,我们便慢慢地有了点头示意、会心一笑和偶尔的一两句交谈。时间不长,我们开始相约散步,在晚自习后月光下的校园小径上,在武术队训练结束后的空寂操场边……我们回忆各自的童年,介绍自己的家人,谈论个人的喜好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可能是因为缘分吧,我们从未谈到爱上来。后来我和毓娒恋爱,江嬅也知道,但这并没有影响我们的交往,她对我仍旧像从前那样,是我无话不谈的异性知己。到临毕业分手,我才知道,我不仅仅是欠她一首诗,更欠她在感情上的表白。没想到的是,在我的突发事变面前,在我身处困境的时候,她却表白得那么深切和勇敢。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关系有这种突破呢?为什么不发生在我和毓娒谈恋爱之前?她去北京读研究生了,她飞得很高,而我却摔得很重。



我还是要考虑到和毓娒的关系,矮子要出去的头天晚上我们一夜未眠,进来虽没几天可我和他谈得最投机,我对矮子说到了我的女朋友毓娒。



矮子是因为在工厂里和同车间的工人打架,损坏了机器才进来的。机器的损坏程度也不大,按理说让他写份检查书,扣点工资教育一下也就可以了,可他们厂领导不放过他,抓住这个机会,一定要送他进来关一阵子。矮子平时吊儿郎当,穿喇叭裤、高跟鞋,蓄长发,一看见厂长的女儿就打口哨,这次给他定的是破坏生产的罪名。



我嘱咐矮子出去后一定要去重庆大学女生宿舍找毓娒,告诉她我在里面一切安好,不用替我担心。



月光从后墙的铁栅间洒下来。我静静地望着天上被铁栅分割成几块的一弯残月,怀想毓娒的那份心情格外温馨,心里清楚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抛弃我。在她那颗透明的心中,即使我是一个污点,她也会觉得那是我们人生共同的一块颜色……



矮子出去后的第五天该我出狱了。出狱的那天下午,酷暑难当。阳光像一根根灼热的针,密密地扎在身上,一阵阵的刺痛。我就想这样的阳光恰如针灸,把我精神和肉体上的病痛全给治愈。



一队荷枪实弹巡逻的武警恰巧绕着高墙从门口经过,我尽管马上自由了,心中还是感到压抑和失去自由时的沉重。



到了高大的铁门边上,我伸手揽起短衫擦了擦头上的汗,两脚重得难以挪动,也羞于挪动。艰难地走出看守所大门,我一眼就看见了前来接我的毓娒,她身边站着矮子。



毓娒走上前来拉住我的手,呆呆地望着我。从她的眼神中我明白我们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是任何世俗的观念和现实的失衡都无法分开的。我用牙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一点点把血往肚里咽。我再一次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要活出精彩的人生,要报答父母,要报答眼前这个玉石般透明的爱我的女孩。



我牵着毓娒的手,一言不发地朝学校走去。矮子跟在身后像一个忠实的保镖,不时地上前给我递上一支烟,帮我点燃火。



走进校园大门,我的心绷得愈来愈紧,脚下有虚空的感觉,一脚脚踩不到实处。那些曾经熟悉的一草一木、石阶和楼房变得陌生,似乎与我以前的生活不再有紧密的关系。



校园里一片冷冷清清的景象,昔日的熙来攘往和生气勃勃现在荡然无存。老师和学生都放假回家了,毕业班的同学也揣着一纸毕业分配去了天南地北,走上了各自的工作岗位。



我一路沉默地走在校园的小径上,心随着两边树上知了单调的叫声一阵阵下沉。昔日的教学楼、图书馆在此时我的眼中犹如一座座碉堡,一面面窗户像一个个枪口,随时都会有子弹从里面向自己射来。



走到七舍门口,守门的李阿姨说,放假后,楼上的房间已经被学校锁了。我们曾经住过的五楼是留着给下学期新生住的,我的东西被系里的领导放在了她的值班室。



“学校也真是的,临近毕业因为打次架就把你开除,年轻人哪有不犯错的?你们班里那位姓周的同学上学期还拿刀捅了人,都没被开除,学校的领导也真不公平。”李阿姨边说边从值班室的床下将我的行李往外拉。一床旧毯子裹着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一个塑料洗脸盆,这是我上大学四年的全部家当。



我不由想起进校时的我,那时候我和现在判若两人,兴奋、激动,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眼里的校园一切都是美好的,参天的挺拔大树、平静如镜的民主湖、古香古色的教学大楼……曾经的踌躇满志、青春美梦,今天就只剩下破碎的心和一件杂七杂八的包裹。

提着行李从七舍出来,我并未直接走出校园。我顶着烈日绕着校园的四面围墙走了一大圈,这四面围墙曾经激荡着我四年来的青春和憧憬,一墙一年。如今要离开时,面对着它,我却迈着茫然无措的脚步。



多年后,我写了一首名为《我的大学》的诗,最后两段这样写道:



一阵离别的风把毕业分配吹向天南地北



爱情和理想向远方普及、发展



大学四年是锁着青春情愁的保险柜



那万无一失的分量



守着一生不变的记忆密码



差三天满四年的一个上午



同学们人人意气风发



准备着踏入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



我却被校方当作一句病语



从后门删除



那一句无法更改的语病



至今让我不能安身立命



汗水和泪水淹没了往后平坦的路,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翻山越岭绕道而行,再也没回到过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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