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叶梅送走刘书记和县长们，仍木桩般立在门前。余大憨见她站在门前发呆，低声问：“你，咋啦？”叶梅顿了半天说：“好像做梦。”余大憨听着笑了：“这可是真的，你爸要来看你，听县里的头头们说，他老人家是大富商，亿万大富商，所以县里才可着劲准备接待的事。起先他们给咱们调整这么好的房子，又搬来新家具啥的，我也觉得不合适，好像做梦，后头领导们都说这是大事，关系到香港回归，关系到东台县的声誉啥的，就是咱们常说的面子，我听是这样，也就想通了。再说，让老人家来咱家住得舒服点，心里高兴点，也没有啥坏处，你说呢？你看咱们原先住的那房，就一间，住宿和做饭都在一起，烟熏火燎的，多来一个人，就挤挤巴巴的，让老人咋住？咋吃？县里怕咱们住那样的房子，家里破破烂烂的让老人家看见笑话，因此就……我想县里的意思就是咱们是社会主义，不能显得破破烂烂，让人家资本主义笑话，是吧？”
“胡说！”叶梅瞪他一眼。余大憨慌忙说：“我是这么猜的，猜的，不要生气，啊！回屋吧，回来都半天了，屁股还没挨地，回屋吃点喝点再说。”伸胳膊揽着叶梅的腰，往回走。
晚饭后，余大憨拿着遥控板，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捣鼓电视，嘴里像小孩似的边捣鼓边说好东西好东西，巴丹图尔哪有这样的东西？叶梅却坐在沙发里神色不宁，如坐针毡。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夜了，余大憨爬起来问：“咋就睡不着？这沙发床不舒服？我刚躺上去也觉得不舒服，太软，腰痛，想着我们这些农村人享不了这样的福，可睡着睡着，就感觉还行！”叶梅说：“不是床的事，不是……”她语气烦躁。余大憨：“那，为啥？”
叶梅说：“这些事叫人突然，又陌生。感觉这里不是咱们家，除了你和我是真的，其他都像是虚的，心里有点空虚，不踏实……明天我去找刘书记谈谈，我们还搬回原来住的房子，还摆咱们的一张桌子，两把凳子，一张床……”
天亮了，她梳洗后，去了刘书记的办公室。刘书记正好跟县长、林部长商量接待她父亲和她的任职问题。她进门就说：“刘书记，我们不想住新房子，想搬回去，还住原来的房子。”
“什么？你说什么？”刘书记和县长异口同声问。
叶梅又重复说：“我想搬回原来的房子……”
刘书记脸色马上变得严肃了：“为什么？”
叶梅说：“有点不太习惯，心里也不踏实。”
“就这理由？”刘书记以为什么地方不满意，听是这个缘由说：“不习惯住几天就习惯了，任何事都有个习惯的过程嘛。”叶梅说：“刘书记，这事我可能永远也习惯不了，也踏实不了，真的，我还是想搬回原来的房子，我们原先住得好好的，没想换住房的，再说，我爸爸不是那样的人，要是他见我们住得简陋，嫌弃我们，我这个当女儿的决不会认他。”她一口气说完昨晚想好的话。
“不行！”刘书记断然回绝，“知道吗？接待好叶老先生，这是地委的指示，是全东台县，甚至是全地区的事，不仅是你个人的事，其重要意义我已经跟你讲了多次，就不再说了，你个人要服从组织，这是对待东台县的态度和责任问题。”书记的口气不容置疑。叶梅无话可说了，特别是“责任和态度”几个字，震得她愣了三愣，慢慢低下了头。
刘书记大概觉得刚才态度有点生硬，放缓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叶梅同志，这是一件政治任务啊，从地委到县委、县政府以及人大政协都非常重视，这其中的分量你应该掂量得出来，怎么就糊涂了？千万可不能马虎啊！而且县里要求你一定要积极配合做好接待，不能出半点差错！你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同志，你的情况，最近我们通过和贺书记还有几个老同志座谈，都了解了，反映都不错嘛！过去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平反以后能够识大体，顾大局，事事从大局利益和工作上考虑问题，这点思想境界难能可贵！县里昨天刚刚召开了会议，组织决定给你加担子，让你担任县乔联专职副主任……”
“要我担任副主任？！”叶梅吃惊地抬眼盯着刘书记。
“是，我们先提前给你打个招呼，待后下文宣布。”刘书记说。
“也是为了接待我爸爸？”叶梅好像不懂刘书记的意思，惊愕的眼睛望着书记的嘴巴。刘书记说：“不全是。这些年你工作也不错，应该委以重任，又有侨属这层关系。县里从工作方面考虑，把你放在那里合适，工作起来方便。这是改革开放的潮流把你推上了领导岗位，你应该勇敢接受，挑起重担。”
叶梅渐渐张大了嘴，好像努力要唱出高八度的音调，但怎么也努不上去，慢慢走出书记办公室。
叶梅的爸爸要来东台县了。这天县委、人大、政府和政协有关领导，早早候在叶梅家新居门前的街口准备夹道欢迎。县城的人们听到消息也都赶来了，一条小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迎接外国总统似的。中午时分，几辆黑色小轿车驶进叶梅家新宅的街道。小孩们摇着小手，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呼喊着“欢迎欢迎”，小县城沸腾了，气氛热烈祥和！一位两鬓斑白，清瘦细高，但精神矍铄的老人，出现在叶梅激动的目光里。——是爸爸，是她爱戴崇敬的、多少年只在梦里出现过的爸爸！
她一时呆了，不知该扑上去，还是就这么呆着，立着。
老人在叶梅的庶妹叶蓉陪护下，慢慢走来，跟县委刘书记和县长等领导握过手后，目光便在周围年轻姑娘和年轻妇女中穿梭。人们知道他在寻找他的女儿叶梅。然而老人搜寻的目光几次从叶梅脸上掠过，却都没有停留。叶梅知道爸爸脑海中的女儿，还是八九岁时的女儿。殊不知时过境迁，她都快五十岁了啊，怎么可能还是以前的小姑娘呢？
四十年了，太遥远了，一切都模糊了。她终于忍不住“哇”地哭了，冲扑上去，一头扎进爸爸的怀里：“爸爸——爸爸——”
老人愣了两愣，似乎不认识扑在自己怀里的妇女，疑虑而呆滞的目光，盯望着她的眼睛和脸庞，寻找着女儿小时候的记忆，半天嘶哑着声音叫声：“啊，阿，阿梅，我的女儿——”把叶梅搂在胸前，老泪涌出眼眶，顺脸颊流下来。
午餐的气氛很热烈，很融洽，是县里接待的，刘书记和县长亲自出席。但因老人惦着马蹄湾的老伴，宴会很快就结束了。老人在叶梅、叶蓉、刘书记和县长以及有关领导陪同下前去马蹄湾，扫墓、献花圈、凭吊妻子……
过后，在马蹄湾观光。
马蹄湾在别人眼里除了四周的雪山和荒滩，没有什么奇观异景，但老人似乎对这里很有兴趣，在四周转了几圈，决定在这里投资，建立一个草业公司，进行牧草种植、加工、储存综合经营，解决冬春牲畜缺草问题。他对刘书记说：“如果你们有这样的意向，请搞出个详细规划和可行性报告，我带回去，跟董事们商量决定！”
东台县每到冬春牲畜缺少草料，牲畜吃不上草，干望着乏弱死亡，每年的冬春成了牲畜的鬼门关，有了草业公司，有了加工饲草，就解决了牲畜冬乏春死的难关，这岂不是天大的大好事？刘书记、县长和乡领导早就巴望老人说这句话！听老人决定在这里投资建立草业公司，异口同声赞叹：“太好了！太好了！我们马上就搞，马上搞！”当晚刘书记便召集前来的县长和副县长开会，安排主管牧业的副县长马上回县城，调动精兵强将搞出规划和可行性报告。这是招商引资、寻求发展的机遇，一定要抓住不放！
转眼，老人在东台县过了五天。他准备离开了，那天把叶梅叫到跟前，说：“女儿呀，爸爸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叶梅沏杯茉莉花茶，端到爸爸面前，坐在爸爸身旁：“爸，说吧。”
老人在那儿犹豫着，没有张口眼睛却先潮湿了，半天才说：“爸爸准备走了，爸爸想把你妈妈的坟迁走，你看……”叶梅知道爸爸最后会提出这件事的，便说：“爸，妈妈迁走了，女儿怎么办？”这是她早就想好的，妈妈就是她的精神依托，没有了“妈妈”，她在这里怎么生活下去？老人说：“爸爸想把你带到香港去。”这是他这些天，甚至没见叶梅前就考虑好的。女儿因为他，来到青藏高原，受了多深重的苦难啊！虽然女儿不愿提起那苦难的岁月，但他在这里待了几天，那种苦难他是能感觉到的。他不能让女儿再苦下去，让她去爸爸身旁，让她享受那种荣华富贵的生活，爸爸有的是钱，够她几辈子花销！
然而，叶梅却不假思索地说：“不。爸爸，我在这里有家有室，有丈夫孩子，还有老妈妈，我不能扔下他们。”
老人说：“可以一起去。”
叶梅说：“爸，我在这里已经习惯了，出去怕是不习惯。”
老人听女儿这样说，怔了怔，又问：“真不愿去？”
女儿毫不犹豫地说：“真不愿去。”
老人怔住了，脸上溜冰般滑过浓浓的失意和痛苦，怔了半天，说：“你能不能给爸爸说说为什么？”叶梅想了想说：“爸，要叫我说为什么，好像也说不出来，就是不想去。爸爸在香港那么有钱，可以想见，我要去了，不愁吃不愁穿，简直就跟掉到福窖里了！但我就是不想离开巴丹图尔，不想离开这地方，女儿刚才说了，在这里生活着习惯踏实！再说，我在这里很好，爸爸，您老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