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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闲肉(2)

书籍名:《嫁给鬼子》    作者:赵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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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囤!

  闲肉!

  坐在阴凉里真好受!

  金囤抬头一瞅,见西边山坡上有七八个锄花生的,在拄了锄冲他张望。正思忖刚才是谁喊的,不料那喊声竟从七八张嘴中一起迸发出来:

  金囤!

  闲肉!

  坐在阴凉里真好受!

  像屁股下长了一摊蒺藜,金囤腾地跳起身来。正惶惶然不知所措,东边山坡上也有人喊起了这几句。那儿有几个姑娘正翻地瓜秧,看来是很快把那诗句学到手了。

  金囤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葛子涧坐落在山坳里,地在四面山坡上,他把教学放到树林里进行,恰好将自己的悠闲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底下。

  山坡上的人们仍在喊,有领有和,此呼彼应。小学生们这时也不学习了,都捂着嘴冲他们的老师笑。听着这四面楚歌,金囤心惊肉跳。他知道:在毒日头下锄地是很苦的,换上他,如果看见一个大男人蹲在阴凉里,说不定也会编出几句表达不平的顺口溜来。

  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有了罪过。他觉得不能让自己消闲,应该像山坡上的人一样出出大力气。于是就走到一堆学生面前,教他们学起生字来。“批!批!批判的批!”“判!判!批判的判!”教时,金囤像锄地一样将全身肌肉绷紧,腰一弓一弓,头一点一点,拳头则抡得门板咚咚作响,声音也无比洪亮,简直是竭尽全力喊出来的。小学生受了他的感染,也都伸脖子瞪眼,把念生字变成了喊杀声。不多时,师生都是大汗淋漓。

  折腾了一会儿,金囤侧耳听听,山坡上喊声寂然,心才稍稍安稳了一些。但他不敢松懈,扔下二年级,又去一年级那儿嘶喊起来。

  喊了一阵子,有小学生发问:“老师,光念吗?”

  金囤便想起应该让学生写一会儿,于是就收住喊声,让学生捧起瓦盆碴拿粉笔学写。但他额头汗水未干,山坡上干活的又叫唤起来。

  没法子了,只能任人声讨了。在四面楚歌中,金囤罪人般熬到了太阳落山。

  第二天,他再也不敢到树林里教书了。但躲在学屋里也不行,山坡上仍有人不时喊那几句,不同的只是将“阴凉”一词换成了“学屋”。听着这喊声,金囤觉得人们的目光像利箭一样,嗖嗖穿过屋墙,噗噗地射在他的身上。

  六天过去,就到了星期天。星期天是不上课的,齐麻子一大早就登门吆喝:“金囤,今天怎么个打算?”金囤说:“下地呗。”他心想:齐麻子你也真是小心眼,你不来吆喝俺也会找你的。俺闲了好几天,应该去队里劳动劳动。

  劳力们到齐,齐麻子说今日送粪,当即点出了十个推车汉子,其中当然包括金囤。点完推车的又点拉车的,给金囤拉车的姑娘是兰花。

  金囤便暗暗兴奋起来。兰花过去常给他拉车,只要绳子上了肩,她从不疼惜力气,让推车人感到轻轻松松。不止这一点,她那拉车的姿势也特别迷人:细腰弓着,圆腚撅着,一只胳膊套在胸前的绳扣里,另一只胳膊走一步甩一甩,甩出许多的韵味来。这情景,金囤当了老师后曾不止一次地怀念过。

  装车了。金囤和兰花你一锨我一锨,往篓子里扔着粪疙瘩。平了篓子,金囤刚要住手,家富在一旁说:“金囤你多装点。”金囤说:“多装点就多装点。”立即把篓子培得冒尖。这当空,他发现兰花正与其他人挤眉弄眼。

  推车上路后,金囤抖擞精神跟定众人,一步也不落下。过了小河是上坡,金囤暗暗加大了力气。然而再怎么用力,那车轱辘还是不大愿滚。看看车前忽然明白了,原来是兰花没与他合作。她没像从前那样弓腰撅腚大甩胳膊,只是背了根弯绳子在前边慢慢走。金囤大喘着道:“兰花使点劲呀。”兰花回眸一笑:“怎么,闲了多日还没攒下劲儿?”

  金囤无言以对,只好动员自己来对付车子,一步步艰难地往坡上拱。他张着大口气喘吁吁,其声肯定传进兰花耳内,可兰花在前边仍不弯腰。

  转眼间,其他人已经把粪送到地头,推着空车回来了。经过他的身旁时,家富点着头吟唱:

  金囤!

  闲肉!

  再推起小车真难受!

  金囤又羞又恼,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咬牙切齿与车子搏斗。

  这么干了一天,金囤浑身像散了架子。回家往床上一躺,哭唧唧对镯子道:“不干啦,坚决不干啦。”镯子问:“不干什么?”金囤说:“不干老师呗。”

  镯子吃了一惊,急忙坐到丈夫身边问缘由。金囤就一五一十,把几天来的烦心事都讲了,哪知镯子听了却“哧儿”一笑。

  金囤问:“你笑什么?”

  镯子说:“我笑你傻。”

  “我怎么傻的?”

  “你看不透世事。”

  金囤不服气:“我看不透你能看透?你一个大字不识你能看透?”

  镯子一笑:“看透看不透的,咱们考考吧。你说说,老祖宗为什么要造那些字儿?你说说你说说。”

  金囤说不出来。想了想还是说不出来。

  镯子道:“告诉你吧,是为了把人分开。”

  “分开?”

  “嗯。分成两拨,一拨粗人,一拨细人;一拨是油,一拨是水;这就有了贵贱。你看那些脱产人员,哪个不是装了一肚子蚂蚁爪子?”

  金囤从没想到老婆还有这么深刻的见解,就问:“你说我是油是水?”

  镯子说:“民办教师呀,就在那油水中间浮着。你呢,光瞅那些水对你怎样,光想变回去,真没出息。”

  “你说该怎么办?”

  “你看人家徐世龙,眼盯着上边,拼命地学、学。学问一大,就转成国家教师,就成了油了。”

  金囤恍然大悟:老婆刚刚说的这一套,完完全全是从徐世龙那里贩来的,于是就吹胡子瞪眼表示吃醋。镯子却不怕,拧一拧小脸道:“不对吗?不对吗?”

  想想那些屁话也确实有道理,金囤就无法反驳了。

  半夜里睡不着,他对老婆道:“俺明白了,俺得干下去。”

  镯子说:“这才对嘛。听见兔子叫,就不敢种黄豆啦?”

  第二天,金囤再走向麦场屋子的时候,那颗尖尖的脑袋就昂起来了。站在一群小学生面前,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高大,那么不同凡响。

  岭上还不时有人喊他“闲肉”,但已构不成对他的威胁。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些天来,往日在一块儿干活的人们是怎样地伤透了脑筋——又想让孩子在本村安安逸逸学几个字儿,又不愿看到五大三粗的他离开大伙去享清福。洞察到这一点,金囤的优越感就更强了。他心里说:你们白眼馋,你们是想干干不了,你们是粗人,你们是水!这么想着,再看山坡上干活的人们时,他那目光里便带了鄙夷与嘲笑了。

  排除了思想干扰,金囤就全身心地投入了教学。白天在学屋里,他讲课不遗余力,忙得热火朝天。晚上在家便是备课,念呵算呵,直到鸡叫头遍才上床。镯子见他勤勉,便对他格外恩爱,一天炒一个鸡蛋给他吃,在外边还逢人就夸。

  这天,金囤正在上课,门外却有一个人站着。他转脸瞧去,见那人有四十来岁,长着个大白脸,好像在哪儿见过。认真想想忽然记起,这人是学区穆校长,今春上全管理区开社员大会,他在会上念过报纸。于是急忙走出来,亲亲热热招呼道:“穆校长来啦!”

  穆校长笑笑:“王老师忙着?”

  一听这称呼,金囤的心热辣辣打了个滚儿。他只顾咧着嘴笑,不知说什么好了。

  穆校长说:“这段忙,没顾上到你这儿看看。正巧这月补助费发下来了,就来送给你。”说着掏出五块钱给金囤。

  金囤不敢接,问道:“这钱是干啥的?”

  “给你的。民办教师补助费,一月五块。”

  金囤的心又热辣辣打了个滚儿。接过钱,校长让他在一个本本上签字,他那手竟有些不听使唤了。

  揣起钱,金囤还是不知说啥好。校长又开口了:“王老师你继续上课,我听一会儿。”金囤说:“好。”马上把校长领到屋里,安排在一个小板凳上。

  他定了定神,就开始讲。刚领三年级学完《斗“熊”》一课的生字,现在需要讲解课文了。他腰里揣了补助费,便觉得这课应该好好地讲,仔细地讲。讲到“冬天,乌苏里江上的冰结得厚厚的”,他说:“为啥这冰结得厚?因为乌苏里江在北边。天气就是这样:越往北越冷,到北极能冻死人。越往南越热,到南极能热死人。”

  他看见,穆校长这时皱起了眉头。他不知其中缘故,仍然一句句讲下去。讲到反修小学红小兵迎着朝阳,来到江边宣传毛泽东思想,他说:“什么是朝阳?就是从朝鲜来的太阳,因为朝鲜在东边嘛。”好半天才讲完全文,他又对学生说,谁还有不明白的可以问。一个学生马上道:“老师,苏修强盗溜走的时候,为啥要夹起尾巴?”这一下把金囤问瘪了,他张口结舌,长时间没说出个所以然。后来搔了搔脖子,才像来了灵感似的道:“是这样的,夹尾巴是外国大鼻子的习惯。人过去是有尾巴的,后来一下子掉了。咱们中国人掉了就不再要了,可是外国大鼻子还要,还整天带在身上,一上路就夹在腿裆里,他们认为这样能跑得快……”

  这么一讲,小学生都嘻嘻笑着,伸手去摸自己的尾巴根儿,表现出中国人的自豪。

  金囤见效果不错,还要再讲,不料穆校长却起身走了。他追出门外问道:“校长你怎么走啦?”穆校长说:“我还要到徐家沟去。”与金囤握握手,就走向了西山。

  放学回到家,见镯子正在灶前烧火,金囤就展开那张钱,猫一般走过去,蒙到了老婆的眼上。镯子笑骂:“促狭鬼,促狭鬼。”金囤说:“你睁眼看看是什么?”镯子睁开眼,灶火闪闪,把个钱花儿照给了她。她抓到手问哪里来的,金囤说:“当老师挣的呗。”镯子喜滋滋道:“早听徐世龙说有钱,他说一月两块,可你发了五块!”金囤说:“可能是现今提高了。”两口子兴奋地计算:一月五块,一年六十,这比秋后在队里分得还多,能顶上一头猪呢。但说到这儿,金囤忽然严肃地道:“人家会红眼的,可不能在外头说。”镯子点点头:“不说不说。”

  从这天起,金囤教学的热情越发高涨。白天他一个劲儿地上课、上课,只给小学生一点儿拉屎撒尿的闲空儿;晚上一个劲地备课、备课,连与镯子亲热都顾不上了。

  这天晚上正在家中翻字典,门外忽然有人喊:“金囤,队长叫你。”他不知有什么事,就扔下字典去了村东牛棚。

  那儿仍是往日的记工场面。金囤见齐麻子蹲在人丛里抽烟,走过去问:“有事?”

  齐麻子抬起头,像不认识似的打量了他半天,然后说:“金囤,瞒得好呀!”

  金囤心里一抖,话却硬着:“瞒什么啦?我有个×瞒。”

  家富在一边说:“还犟。你老婆亲口说的,不信去问俺家豆腐他娘。”

  金囤就一下子耷拉了脑袋。

  齐麻子磕磕烟袋,慢悠悠道:“按说,找了省力气的活儿,一天记着十分也该知足了,那五块钱也该跟队里说一声。”

  金囤嘟囔道:“那是给我的,又不是给队里的。”

  齐麻子冷冷一笑:“给你就给你。不过从这个月起,我一个月只给你记二十天工分。”

  金囤急忙问:“那十天呢?”

  “一个工日值五毛钱,那十个工日早在你手里攥着。”

  金囤心头一疼。想争辩,却见一群人都在愤愤瞅他。知道争也争不出个结果,就一扭头走了。

  娘个×,空欢喜一场。金囤一路走一路想。贱嘴骡子,就怪那个贱嘴骡子。金囤回到家门,脑袋上已经哧哧地冒火星了。

  院里,镯子正躺在蓑衣上等他,见他进来便娇声问:“什么事呀,连课都不让你备。”不料这问无人答,只见男人的脚连连飞起,直冲她的后腰而来。镯子只觉一阵剧疼钻心,便像屠案上的猪一样叫唤起来。

  丈夫停了脚,气咻咻问:“还贱嘴不?还贱嘴不?”

  镯子不答,只说:“俺的腰断了,俺的腰断了。”

  金囤身上顿时冒了冷汗。他蹲下身去扶镯子坐,但一扶她就大叫。金囤只好把她抱到了屋里。

  镯子一夜叫唤不止,早晨努力了几次也爬不起身。金囤见后果的确严重,便去队里借了五十块钱,去学屋宣布暂时停课,用小车将镯子推到了公社医院。到那里,医生用手摸了摸,用镜子照了照,说是有个零件挪了地方。金囤问什么零件,医生说是椎间盘儿,要住院治疗。金囤便老老实实陪镯子住院。

  住到第三天,医生决定治,就把镯子剥得只剩背心裤衩,让金囤与几个大男人抻她的腰。两个人抱她上身,两个人抱她下身,一东一西狠劲拉,拉得女人叫不出人声。金囤见她惨,不忍心再使劲,医生却摸着镯子的后腰喊加油,几个人便咬了牙再抻。这时,医生将两个大拇指一按,按出了“咔嚓”一声。医生说:“好了!”几个人便放下昏死的镯子,抬起胳膊擦汗。

  睡了两天,镯子还是不能翻身。金囤心中觉愧,就嘟嘟囔囔讲自己的不对。镯子说:“过去的事就甭提了。我这病三天两天也好不了,小学生还等着上课,咱们回家吧。”金囤想想上课的事耽误不得,就依了她。

  次日,金囤推着镯子回了葛子涧。把她在床上安排好,抓起课本去街上大喊:“上课啦!学生都去上课啦!”

  喊过两遍,却不见有小学生出来。正惶惑时,几个女人从自家门口探出头笑,豆腐娘说:“金囤呀,甭咋呼啦,学屋里正上着课呢。”

  金囤一惊,忙问:“上课?谁在那里讲啊?”

  “上级派来的,脱产的。前天刚到。”

  金囤脑壳轰的一响。呆呆地站立半天,便往村西学屋走去。不敢靠近,只远远地瞅,果见一个小伙子在讲在写。随着他手指的点动,一片嘹亮的童声飞出:“班!班!波安班!闪!闪!师安闪!”

  金囤听出,这是新老师在用拼音字母教学生识字。但他对那玩意儿不懂,从来就没有用过。听了片刻,他羞羞惭惭转身而去。到家扔下书本,冲卧在床上的镯子叹口气,便扛起锄上了东山。

  东山上,社员们正锄荞麦。见他来到,众人都直起腰,给他一个亲切的笑。然而不知怎的,金囤却觉得他们一个个该揍,就不理他们,狠狠抡起了锄头。

  众人也又弯下腰杆,边干边说说笑笑。金囤不入他们的伙,只管低头锄地。锄上一段,抬头望一望坡下村头的学屋。

  日头还没下山,那儿就放学了。金囤看见,那个穿灰色制服的年轻教师走出学屋,去了河边林子。他手持弹弓,猫着个腰,一棵树一棵树地寻鸟打。

  闲肉。

  金囤脑子里蹦出了这个词儿。

  然而瞅一瞅干活的同伴,他们都对年轻教师的举动视若无睹,谁的脸上也没有不平之色。

  金囤心里就有些愤愤然了。

  傍晚收工时,齐麻子照例检查一遍干活质量。看到金囤锄的几垄,他把麻脸一绷:“这是谁锄的?瞎眼啦?”众人围过来一看,见好多荞麦苗被杀倒,就一起抬眼去瞅金囤。金囤瞅瞅地上,也奇怪自己怎会干出这么糟糕的活儿。

  晚上记工,金囤的名下是一个勺子头。

  第二天是推土垫猪圈。金囤本想好好干来挽回影响,不料端起车把,那腿竟暗暗发酸,走着走着便落在了人家后头。一天下来,比别人少推十多车,晚上记工,他的名下又是一个勺子头。

  后来,不管干什么活儿,金囤也没能像当老师以前那么出色。会计的记工簿上,“9”这个数码便牢牢跟定了他的屁股。

  金囤从此一蹶不振。每当下地时,总有些挣十分的壮汉嘲笑他:“算什么黄子,趁早蹲着撒尿吧!”金囤听了这话也不反击,只是默默地干活,默默地想心事,偶尔向学屋眺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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