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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杀了(2)

书籍名:《嫁给鬼子》    作者:赵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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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他又提出了另外的证据:“我那口猪,是母猪劁了的。”

  邢屠子说:“母猪多的是,这四口里就有两口。”

  这个证据,又等于是一个屁。

  老蜗牛额头上涔涔地冒出汗来。他掏出那张欠条,向邢屠子晃着说:“反正你买了我一口猪。反正你得给我钱。”

  邢屠子眨巴着眼皮向他笑:“是呀,我是买了你的猪,我也没打算不给你钱。可是咱们早就讲好,杀了猪再给钱的,现在我没杀,怎么给你呀?”

  到这时候,老蜗牛终于明白过来了:邢屠子是在逗弄他。这种事情,他这一生经历得太多了。因为他活得窝囊,因为他事事不如人家,所以许多人就经常逗弄他寻开心。没想到,这一回卖猪,就让邢屠子逗弄上了。

  无奈,他只好向邢屠子哀求起来:“老邢,你别逗弄我了,你快把钱给我吧!”

  邢屠子表情忽然变得十分正经:“老蜗牛,你这是说的啥话?我逗弄你干啥?我就是逗弄自己的鸡巴玩,也不会逗弄你呀!”

  老蜗牛听出邢屠子是在骂他,便想与他对骂两句。可他看看邢屠子手上的血,心中生出几分悸怕,就不敢骂了。他说:“老邢,我求求你,把钱给我吧!”

  邢屠子说:“还是那句话,杀了给你!”说罢,他又走回去收拾那摊猪肠子,再也不理睬老蜗牛。老蜗牛呆呆地站上一会儿,只好走了。

  回到家,老伴儿见他仍没拿回钱来,对他的埋怨变本加厉。老蜗牛习惯了老伴儿的嘟哝,一句也不反驳,只是蹲在墙根抽闷烟。

  蹲了半天,见老伴儿还没有打住的意思,他心想:我去找吴兴科商量一下,把那旧电视先抱回来看着吧,老伴儿有了电视看,也就没有心思再埋怨我了。于是,他就起身去了吴兴科家。

  吴兴科正好在家,看来今天没有出去贩菜。老蜗牛进门后,把嘴了几张,才终于把那意思讲出来。哪知,吴兴科说:“老蜗牛,电视叫大舌头叔抱去了。”

  “他?他怎么抱去了?”这事态让老蜗牛甚感意外。

  吴兴科说:“抱去就抱去了呗。你想看电视,他就不想看电视?”

  老蜗牛说:“吴兴科你说话不算话。你答应把电视卖给我,又叫吴大舌头抱去。”

  吴兴科说:“老蜗牛,我啥时候答应过你?是跟你签合同了,还是收了你的定金?”

  老蜗牛让这话噎着了。他想,都是街坊邻居,还用签合同付定金?吴兴科,你也是在逗弄我呀。但他又想,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因为自己没拿出现钱来。想到这里,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出了吴兴科的家。

  在街上走着,打量着村里的一户户人家,老蜗牛的心沉重得很,在一个劲地下坠,似乎要从肛门里坠出来。想一想吧,吴刘村二百多户人家,“无电视户”在今天只有两家了。连老光棍都消灭在他前头,没有消灭的只有他和寡妇梁凤花了。而这个结果,就是邢屠子造成的!

  想到这里,他看着街上没有人,就大着声音骂道:“邢屠子,我×你亲娘!你死不出好死!”

  这么骂过几遍,他心里才好受了一点儿,于是走回家去,继续接受老伴的埋怨。

  两天后,他又去了老鸹岭。这一回他揣了一个深思熟虑的计划:如果邢屠子再不给钱,他就赖在那里不走,一直缠着他要。

  到了邢屠子家,邢屠子正在给猪放血。老蜗牛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看,看血一下下从猪脖子的伤口里窜出来,窜成一条血龙,落到宰床下面的铝盆里。

  邢屠子先是牢牢按住猪头,以稳定血龙的方向。当血龙全窜出来了,他抬头一瞅就瞅见了老蜗牛。他说:“老蜗牛,你又来了。你也真是黏糊。”

  老蜗牛说:“你要是把钱给我,我还跟你黏糊?”

  邢屠子说:“猪还没杀,怎么给钱?”

  老蜗牛说:“我不管你杀不杀,反正你得给我钱,你不给钱我就不走。”

  邢屠子点着头笑道:“好,好,你不走就不走,反正我不能给你钱。”

  老蜗牛就开始实施他的计划,蹲在那里不走。邢屠子也不理他,有条不紊地做他的活儿。等把猪的各个部分收拾好,他从屋里喊出老婆,与她一起将猪肉抬到了街上。

  老蜗牛当然也跟到街上。在邢屠子平时摆摊的地方,早有一些人等在那里,其中就有几个吴刘村的人。吴刘村的人看到老蜗牛,问他是不是也来割肉,老蜗牛刚要回答,邢屠子却向众人讲:“他呀,他是来讹人的!”

  这么一说,众人都带着惊愕的表情去看老蜗牛。老蜗牛没想到邢屠子会来这一手,只气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邢屠子却一边蹭刀一边大笑,笑声中透露出无限的快感。众人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便讲了自己与老蜗牛的纠葛。讲到最后,他还特别指出老蜗牛不等杀猪就来要钱是多么不通情理。

  这么一来,舆论便倒向了邢屠子一边,众人纷纷责问老蜗牛为啥这么性急。老蜗牛急了,红紫着老脸喊:“别听他的!猪已经杀了,他是想逗弄我!”

  邢屠子又说:“我逗弄你干吗?我就是逗弄自己的鸡巴,也不逗弄你。”

  众人哄然大笑,肯定是邢屠子这话给了他们无比的快乐。

  老蜗牛想:我要骂邢屠子。狗日的当着这么多人骂我,我是个鳖也要鼓鼓盖儿。然而他正要开口骂,忽听有人说:“快看,最能逗弄自己鸡巴的人来了。”

  老蜗牛随着众人去瞅,见老光棍吴大舌头从街那头走来了。

  吴刘村的刘为印说:“他现今不用自己逗弄自己了,有了梁凤花了。”

  众人便急忙问他:“怎么,他跟梁凤花有事?”

  刘为印说:“人家快去领结婚证啦!”

  在一片惊讶与兴奋的目光里,吴大舌头来到了这里。他拿出十块钱要割肉,邢屠子接过钱问:“吴大舌头,你是要跟梁凤花并家合伙?”

  吴大舌头立即点头道:“是,不假。”

  见他承认了,邢屠子与众人纷纷拿话逗他,肉案子周围溅起了一片快乐的泡沫。

  他们没有发现,就在这个时刻,老蜗牛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在回村的途中,老蜗牛是满腔悲愤。他想,我这一辈子,怎么就这么窝囊,什么事情都是落在别人后头!当年娶媳妇娶得最晚就不说了,后来的许多许多事情也不说了,就说眼前买电视机这事,自己怕当最后一个,到头来还是没有逃脱。唉,吴兴科,你怎么说卖给我,为啥不等我把钱要来就卖给吴大舌头了呢?吴大舌头也是可恶,那电视本是我要买的,你偏偏抢先抱了去,就因为你有几个现钱?更可恶的是梁凤花,你守寡已经守了十年多,难道就不能再等几年,偏偏现在急痨痨地跟吴大舌头滚到一处坏我的好事?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最可恶、最可恨的人还是邢屠子。如果不是他,那台电视机还能到了吴大舌头手里?

  想到这里,老蜗牛心中充满了仇恨,两腿也迈出了一生中罕见的步速。他一路小跑回到家中,大喘着气,摸过一把砍刀就去缸沿上磨。老伴看他行为蹊跷,走到他跟前问:“你磨刀做啥?”

  老蜗牛手上不停,嘴里作答:“做啥?我要去杀邢屠子!”

  老伴儿说:“杀他?用得着杀吗?”

  老蜗牛说:“兴他杀我,就不兴我杀他?”

  他停住手,气喘咻咻地向老伴讲了吴大舌头与梁凤花的事情。

  老伴儿不明白,问:“他俩有事就有事,你着啥急?难道你跟梁凤花有一腿,吃醋啦?”

  老蜗牛说:“不是不是。是他俩凑成一家,咱就成了全村最后一个无电视户啦!”

  老伴听了,也是黯然神伤:“我就知道,你一辈子就没有不当尾巴梢的时候。”

  老蜗牛却不服气,说:“不,这一回不应该的!这都是邢屠子给弄的,我不杀了他不解气!”

  老伴说:“你真杀?”

  老蜗牛说:“真杀!”

  老伴就推他一把,说:“那就快去!今天你总算站着撒了一回尿!”

  老蜗牛就提了刀雄赳赳地往外走。可是,走到门外他停住脚步,又转身回来了。

  老伴撇着嘴说:“怎么又回来啦?”

  老蜗牛说:“这刀……这刀还没磨好。”

  老伴冷笑道:“我就知道你站着撒不成尿!你别磨刀啦,找村长去吧!”

  老蜗牛说:“找村长干吗?”

  老伴说:“找他出面,给咱把钱要回来。”

  老蜗牛想了想说:“对呀,怎么没想到找干部呢?我这就去。”

  他把刀一扔,就去找村长去了。

  找到村委办公室,村长刘四清正在那里看报纸。老蜗牛把事情说了一遍,就央求他找邢屠子把钱要回来。

  刘四清听完,笑一笑说:“老蜗牛,你找错人了。”

  老蜗牛说:“你是村长,我是村民,有事不找你找谁?”

  刘四清说:“你这是一起经济纠纷。经济纠纷要靠法律解决。”

  老蜗牛说:“法律?法律在哪里?”

  刘四清说:“乡里不是有法庭吗?法律全在那里,你找他们告状去!”

  老蜗牛明白了,点着头说:“噢,对了,找他们告状。”

  当天下午,老蜗牛就去了乡里。

  乡法庭在什么地方,老蜗牛是知道的,只是从来没有进去过。这一次进去,就见一个戴大盖帽的矮胖子正在跟一个妇女说话,那妇女口口声声叫他吕法官。等那妇女走了,他也就叫着吕法官靠了过去。吕法官问他是哪村的,叫什么,他说他是吴刘村的老蜗牛。等看到吕法官瞅着他笑,他才知道自己把名字报错了。许多年来人们都叫他老蜗牛,现在连他自己也把大名忘记了。他红着脸,“吭哧”了半天,才报出自己的名字“刘逢义”,接着便讲他卖猪的事情。

  吕法官一边听一边记,最后又看了老蜗牛带来的欠条。他问:“你能肯定,邢屠子已经把你的猪杀了?”

  老蜗牛说:“肯定,我不肯定就不来找你了。”

  吕法官说:“好,我给你处理处理。过几天,你们双方到这里见面,我给调解一下。”

  老蜗牛问:“过几天?”

  吕法官翻翻桌上的日历牌,说:“后天吧。后天八点。”

  状告得十分利索。老蜗牛办完事往回走时,心里一遍遍说:遇上好人了,遇上好人了。

  回到村里,他向村长和老伴儿报告了结果,就开始了兴奋地等待。等到日子到了,老蜗牛早早去了乡里。

  八点还没到,法庭还没开门,老蜗牛就蹲在门口等着。

  等了一袋烟工夫,没等来法官,却等来了邢屠子。邢屠子骑着摩托过来,人还没下车就骂了起来:“老蜗牛你个老杂种,你还敢告我哩!”

  老蜗牛说:“你要是给我钱,我还告你吗?”

  邢屠子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不给你,只想逗着你玩几天,没想到你到法庭告我!”

  老蜗牛站起身说:“好,你给吧,我不告了,咱们这就回去!”

  邢屠子笑笑:“晚啦。咱那一片谁都知道你把我告了,我倒要陪你在这里玩玩,看法庭能把我怎么样!”

  老蜗牛叹口气,复又蹲下了身:“好,那就等着法庭处理吧。”

  八点到了,吕法官来了,他把两个当事人领到屋里开始调解。但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他的调解没有取得任何结果:邢屠子坚持说那口猪没杀,老蜗牛又提供不出他的猪已经被杀的证据。吕法官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拿邢屠子没有办法,最后只好让他们回去。

  邢屠子走了,老蜗牛却没走。他对吕法官说:“都说法律管用,闹了半天还管不了邢屠子呀?”

  吕法官说:“老刘你先别急。屠子欠你的猪钱不会少了一分。我抽空单独找他去。”

  听到这话,老蜗牛才放心地走出了法庭。

  回家等了五天,老蜗牛去找吕法官问结果,吕法官却把脸拉得老长老长。吕法官说他遇上无赖了。他去老鸹岭找邢屠子,那家伙还是说那口猪没杀,就在猪圈里。吕法官问,哪口是老蜗牛的,邢屠子就指定一口黑猪说那就是。

  老蜗牛一听急了,说:“这可怎么办?连你这大法官都治不了他了,这可怎么办?”

  吕法官让他说得脸有些红,摆摆手道:“你先不要着急,谁说我治不了他?等我再研究研究!”

  吕法官找出案卷,取出那张欠条,就皱着眉头开始研究。研究了一会儿,他的眉头突然一展,说:“好了,突破口在这里!”

  老蜗牛便急忙凑上去,想看看那突破口什么样子。

  吕法官指着欠条道:“你看,关键是这句话:‘杀了付款’。邢屠子做了这么个圈套,就开始逗弄你。可是谁来杀猪,他并没写明。这就是说,无论谁把猪杀了,都能造成他付你猪款的条件。”

  老蜗牛也听明白了,说:“对呀,就杀他一口黑猪!”

  吕法官这时现出一脸的得意,说:“还是那句老话: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老猎手呀!”

  接着,吕法官就与老蜗牛商定,明天上午就实施这一措施。他让老蜗牛找个帮忙的人,八点多钟,趁邢屠子在街上卖肉的空当,到他家里把猪杀掉。

  老蜗牛问:“吕法官,你去不去?”

  吕法官说:“我当然要去了,我要去现场把案结了!”

  听他这样说,老蜗牛只管兴奋地点头,点得像饿鸡啄食。

  当天晚上,他便找到吴兴科,让他第二天帮忙去杀猪。吴兴科开始有些犹豫,老蜗牛便许愿,等要回钱来请他喝酒。然而,吴兴科还是犹豫,老蜗牛说你怕邢屠子是吧?你不用怕,这是吕法官叫杀的。吴兴科便不犹豫了,立即找出一把杀猪刀,让老蜗牛拿回去磨快。

  第二天早晨,两人走到老鸹岭村头,就远远看见邢屠子已经开始卖肉。他俩互递一个眼神,转到另一条胡同,径直奔向了邢屠子的家门。

  邢屠子的院门开着,院里没有人,只有杀猪留下的一片新鲜血迹。房门虚掩着,那是邢屠子的老婆在家的迹象。老蜗牛不敢出声,就领着吴兴科蹑手蹑脚走到猪圈跟前,一先一后跳了进去。

  吴兴科真是一条壮汉,他一伸手就抓住一口黑猪,牢牢摁在地上,示意老蜗牛赶快动手。然而没等老蜗牛动手,猪的叫声已经引发了女人的叫声:“哎,谁在猪圈里?”

  紧接着,邢屠子老婆的脸出现在圈墙上。她问:“你们干什么呀?”

  吴兴科说:“杀猪!”

  女人说:“杀猪?凭什么到这里杀猪?”

  老蜗牛提着刀,堂堂正正地向她说:“凭什么?就凭你男人不给我猪钱!今天我帮他杀了,看他给不给!”

  邢屠子老婆说:“你们先别杀,俺叫俺当家的回来!”说着,就跑向了门外。

  这时,老蜗牛突然有了平生从未有过的勇敢。他两手端刀,咬牙瞪眼,猛地把猪颈口上攮了个血窟窿。他怕一下子攮不死,拔出刀来又往深处攮了数下,眼看着那血喷出来,把他的衣裳都染红了。

  街上传来嚷叫声。转眼间,邢屠子提刀大骂着窜进了院里。他的身后,则跟了他老婆和许多看热闹的人。

  老蜗牛看见,此时邢屠子那张脸已经让愤怒弄得变了形。他趴在猪圈上看看里面的情景,立即拿刀指着老蜗牛骂道:“老蜗牛,你真敢呀!你今天杀了我的猪,我现在就杀你!”

  老蜗牛也用刀指向他:“你杀!看你敢杀!”

  邢屠子说:“你看我敢不敢!”说着,他就猛地跃上墙头,随即跳了进去。然而,他的脚落到一摊猪屎上,人便一下子仰倒了。

  此刻,吴兴科和猪圈外的人全都看到了这样的一幕:老蜗牛两手攥刀扑上去……等吴兴科醒过神来,去把老蜗牛抱住,邢屠子已经和那口黑猪一样,一动不动了。

  邢屠子的老婆昏倒在地,其他的人也都傻了。

  这时,院门口传来了吕法官的声音:“怎么样?杀了?杀了就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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