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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针刺麻醉(1)

书籍名:《嫁给鬼子》    作者:赵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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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巨虚。

  两根32号银针,先后扎在了周翻身的右腿上。

  麻醉师刘四春看一眼站在旁边的护士小徐,示意她坐下来。小徐已经跟着刘四春学了半个月针刺麻醉,此时立即会意,急忙坐下,伸出两只小白手,将两根针分别捏住。

  刘四春又去扎维道穴。他用右手从护士小王端着的盘子里摸起另一根银针,左手就摸向了周翻身的下腹部右侧。

  取足三里、上巨虚、维道三个穴位扎针,刘四春已经十分熟练了。他在自己的身上试验了五回,在周翻身的身上试验了三回,每一回的效果都还可以。昨天再给周翻身做试验的时候,外科主任孙保国用止血钳在他腹股沟区的皮肤上夹了几下,这个二十三岁、面色焦黄的贫农青年连声说:不疼,不疼,就跟蚂蚁叮了几下似的!大夫,您快给俺开刀吧,俺要给毛主席争光!看那样子,针刺麻醉的效果和病人的主观能动性都达了预期的效果,因而医院决定今天让周翻身正式上手术台。

  周翻身的病是右腹股沟斜疝。五天前,他让父亲周老三用手推车从乡下推来,裤裆里鼓鼓囊囊像藏了一个大葫芦,自己用双手托着进门诊室,步履蹒跚满脸痛苦。周翻身自诉:两个月前他在生产队里挑粪,由于装得太重,往上一起的时候只觉得大腿根部突然一疼,蛋就一下子大了,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他疼得就地躺倒,歇过一会儿,蛋才恢复如初。别人说,这是得了疝气,肠子漏到了蛋里。从那以后,队长就不让他干重活了。可是他这天参加大队召开的批判会,批判本村地主分子,因为特别愤怒,喊口号用力过猛,结果病又犯了。他在会场上躺了半天,蛋一直大着,疼得受不了,父亲周老三只好把他送来了。接诊医生建议住院动手术,周老三立即同意,说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儿子治病,不然的话,娶不上媳妇绝了后,地主分子还不看他的笑话?这时,刘四春刚从北京学习归来,院领导想尽快选择病号实施针刺麻醉,刘四春到外科病房了解一番,就选定了周翻身。因为北京专家讲:搞针刺麻醉,患者的配合至关重要,最好能选择那些出身好、觉悟高,能够把配合针刺麻醉手术当做政治任务去完成的病人。刘四春把自己的想法向杨院长做了汇报,杨院长亲自上阵,和刘四春一起去周翻身的病房做思想工作。杨院长说:周翻身,我一听你这名字就知道你出身好。周老三抢过去说:当然喽。俺家八辈子都给地主扛活,搞了土改分了地,俺才结婚,不然俺哪里会有儿子!杨院长说:老周你知道吗?“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新生事物不断涌现,针刺麻醉就是一项。针刺麻醉现在已经轰动了全世界,许多国家都跑到中国来学,可给毛主席争光啦。周老头说:是吗?什么是针刺麻醉?孙保国说:就是开刀不用麻药,在身上扎几根针就成。躺在病床上的周翻身把眼瞪圆道:那是不是很疼?杨院长指着刘四春说:不疼不疼!刘大夫刚从北京学习回来,在那里参加了好多手术,不信你问问他!周家父子就把目光投向了刘四春:真的?刘四春却迟迟疑疑不肯回答。此时,杨院长皱起眉头去看刘四春,刘四春才说:是的,不疼。杨院长说:听见了吗?不疼。这是奇迹,是毛泽东思想照耀下的奇迹!周翻身同志,你愿不愿让这样的奇迹在咱们县也出现?周翻身说:院长,你的意思是,给俺开刀也那么弄?杨院长说:是,希望你积极配合。周翻身就将嘴咧向一边,咝咝地抽凉风。周老头看着儿子吼了起来:看你那熊样儿,像贫雇农的种吗?这是给毛主席争光,疼一点儿也得忍着!周翻身这才将嘴摆正,不再抽凉风,送出一个硬邦邦的字来:中!杨院长又说:鉴于第一次搞针刺麻醉,医院决定免除周翻身的手术费用。周家父子听了这话,都是喜色满脸,两张嘴里吐出了一长串的“中”字。

  在周翻身的侧腹部,髂前上棘的前下方,五枢穴前下半寸,刘四春确认了维道穴的所在。他用左手拇指指甲掐住穴位,右手捏针欲扎。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咣”的一声大响。刘四春知道,那是谁在手术室外面失手敲响了铜钹。杨院长已经组织好一支队伍,写好了大红喜报,此刻正在外面等着,手术一旦成功,就要在杨院长的带领下去县委报喜。想到这里,刘四春觉得,那根细如牛毛的毫针一下子重若千斤,手便抖了起来。站在旁边的杨院长看见了他的样子,小声道:“四春同志,镇定!”

  刘四春直起腰来,镇定一下自己,将针扎进了维道穴。他示意一下小徐,开始了手术前的“诱导”阶段。二人都用拇指、食指、中指共同持针,将无名指压在穴位上,一边提插一边捻转。周翻身躺在手术台上,为防止他看到肚子上的手术过程,刘四春已在他胸前挂了个布帘子。刘四春隔着布帘子问:周翻身,你得气了吗?周翻身说:还没得气。“得气”是针灸术语,意思是有没有酸、麻、重、胀的感觉。在几天来的准备过程中,周翻身已经听懂了这个词儿,体会过那种滋味。刘四春听他这样说,向小徐使了个眼神,两人将提插捻动的幅度加大。

  还没得气。刘四春想到周翻身的回答,一边继续操作,一边不由自主地吐出了一口长气。他低头看看周翻身裸露着的小腹,心想:疝修补,这是多么简单的一项手术呵,只需局部麻醉即可。用什么药,在哪里注射,刘四春甚至是闭着眼睛都能完成,而且保证麻醉程度深浅适中。不只是这类手术,即使一些开颅开胸的大手术,只要是他当班,他也是成竹在胸,稳操胜券,让主刀医生们十分放心。因此,他早就是全县卫生界公认的第一麻醉医生,被人们称作“刘大麻”。然而,他现在脑子里却闪过一个问号:为什么偏偏让我放弃驾轻就熟的药麻,采用没有十分把握的针麻呢?

  当然,这个问号只是一闪而过。杨雷院长已经多次向他讲明问号的答案:针刺麻醉的政治意义重大,我们县一定要把它搞起来。杨院长是去年被县委派到县人民医院任职的,此前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他这人特别讲政治,上任后第一次召开全院干部职工大会就讲:听诊器上有政治,手术刀上有政治,医院的一切一切都离不开政治。此后,他实行了一系列体现政治色彩的措施:病人就诊要按阶级出身排队,谁出身好谁排前头;住院要按阶级出身安排病房,谁出身好谁优先入住;医生护士再忙再累,每天都要提前半小时上班搞政治学习,每星期要写一篇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每月写一篇大批判文章。与此同时,杨院长还对上边的政治动向特别注意,对于卫生战线上的新生事物,报纸广播上宣传什么,他就在本单位学习什么。去年他见报上讲,外省有个医疗单位用针灸治疗聋哑症,让多年的哑巴喊出了“毛主席万岁”并高唱《东方红》,他就派本院懂针灸的戚宗茂大夫去学习了一段时间,回来后举办了“用毛泽东思想统帅的新针疗法学习班”,找来十几个聋哑人,天天给他们下针。结果,鼓捣了一个多月,也没有一个聋哑人开口说话,杨院长只好悄悄把学习班解散了。几个月前,他把刘四春找去谈话,将一大摞报纸拿给他看,说:老刘你看,新华社早已报道了,中国医务工作者和科学工作者成功创造了独特的针刺麻醉技术,这是毛泽东思想在医疗卫生战线上的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辉煌成果。我听说,今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一位随行记者突患急性阑尾炎,中国医生用针麻给他实施了手术,大获成功,所以尼克松总统特地提出要参观一回神奇的针刺麻醉。他参观之后,回到美国一讲,立即轰动了全世界,各国友人来参观的,学习的,开刀治病的,已经络绎不绝。现在,全国许多医院都在学习采用针麻技术,咱们县也不能落后,一定要让毛主席医疗卫生路线的成果在咱们县放射出灿烂光辉。老刘,考虑到你是共产党员,麻醉技术又非常过硬,院党委决定派你去北京学习这项技术,赶快把这项业务开展起来。刘四春听了这些话有些犹豫,说:院长,我搞了十多年药麻,已经比较熟练了,可我就怕学不好针麻。杨院长说:毛主席讲,实践出真知。你不去怎么能知道学不好?你去问问北京的那些专家,他们生下来就会针麻?刘四春没话说了,只好拿着院里出具的介绍信去了北京。

  来到北京市卫生局,卫生局把他介绍到了东城区的一家医院。到了那里才发现,全国各地来学习针刺麻醉的人太多太多。上课时,礼堂坐得满满当当,连过道里都坐了人。学员们一个个高竖着耳朵,瞪大了眼睛,仔细地听着,拼命地记着,人人都抱了崇高的目的,仿佛是要接了革命的火种,回到本地点燃。针麻适应范围广;针麻使用安全;用了针麻,患者手术后身体恢复得快;针麻简便易学,容易普及,特别适合农村和山区,符合战备要求……优越性一条一条,让学员们心情激奋,跃跃欲试。经络常识、扎针要领、穴位选取、刺激方法……具体的业务知识多而又多,学员们拼命地记录,累酸了手腕。光是什么病选什么穴这一项,刘四春就密密麻麻记了半本子。然而,真正的实践却是少之又少,学员们连给患者扎一针的机会都没有,只好在自己身上反复试验。自己扎,相互扎,学员身上的常用穴位都被扎遍。观摩手术也有过几次,但因为人多,离得远,看得并不真切。

  快要结业的时候,刘四春有了一个万分难得的机会:又有一批外国人来参观针刺麻醉,刘四春和另外九位学员作为代表也到现场观摩。那天是一台胃大部切除手术。医院针麻攻关组秦组长通过翻译向外国人讲,最初做这项手术要扎四十个穴位,他们用毛主席的光辉哲学著作《实践论》和《矛盾论》为指导,抓主要矛盾,不断摸索实践,将扎针穴位越减越少,从四十个減到三十二个,再从三十二个减到十六个,十二个,七个。现在呢,只用一个穴位可以了。讲到这里,外国人和学员们都极其惊讶。中国学员们光惊讶不说话,外国人却七嘴八舌地提出疑问,说你们扎一针就开腹切胃,那是手术?魔术?还是巫术?听到外国人这样讲,刘四春紧张得不行,浑身都在发抖。秦组长却微微一笑,说:尊敬的朋友们,你要看到的不是魔术,更不是巫术,是以毛泽东思想为指导的、以科学为依据的真正的手术!说罢,他将手一挥,手术就开始了。果然,针麻医生只在患者左手的合谷穴上扎了一根针。等到患者说已经得气,主刀医生就利利索索地操刀开腹。在手术过程中,参观者都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随便眨,仔细地看着医生护士们的动作和患者的反应。刘四春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病人,在整个手术过程中神志清醒,表情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麻醉医生有几次问他:疼不疼?有什么感觉?他声音清晰地回答:不疼!没有感觉!等到手术结束,一撤掉手术单,患者脸上出现了动人的微笑,连喊了三声“毛主席万岁”。在场者喜笑颜开,就连外国人也和医生们热烈握手,表示祝贺。接着,患者被送回病房,其他人去会议室开座谈会,庆祝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又一次伟大胜利,欢呼“文化大革命”的又一丰硕成果。院领导讲话祝贺,秦组长介绍怎样在毛泽东思想指引下攻克难关。然而到了最后,一个日本人站起来,当众伸出胳膊,展示他手腕上的几道红印和几个又深又青的指甲印。他说:你们知道吗?手术中我走近手术台,无意中碰到病人的手,他就一下子攥住了我,长时间不肯松手。隔着布帘,患者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的手腕却成了他转移疼痛感的一个物件。你们看,这些指甲印就是他掐出来的!所以说,我钦佩中国同行在针灸术上的发展,更钦佩这位患者的坚强意志!这时,医院领导和医生们都很尴尬,但他们不做反驳,只是一遍遍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的医疗卫生路线万岁!……这件事对刘四春触动非常大,他回到宿舍不吃不喝,通宵失眠,耳朵一直响着那个日本人的话。他想,要说针刺麻醉一点儿不起作用,那绝对不是事实,不然,今天的手术根本不可能完成。然而,只扎一针就开刀,这种做法的确叫人担心和生疑。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本来要下四十多针的一项针麻手术,为什么非要減到一针。多扎几针,让病人少一点儿痛苦不是挺好吗?想来想去,他明白了一点:目前在全国兴起的针麻热潮,真正的目的不在于治病救人,而是为了政治。拿今天这台手术来说,医生只扎一针就开刀,患者忍受着剧痛配合手术,其实是在共演一台戏——一台给外国人看的政治戏。明白了这一点,刘四春十分痛苦,学习的积极性大大降低,再上课的时候,他都是心不在焉,听若罔闻。

  有一天,他破例没有听课,独自去了医院的外科,与一个搞麻醉的同行谈起了针刺麻醉。那位同行看看旁边没人,压低声音说:坦率地讲,针刺麻醉目前还在实验阶段。虽然针麻攻关组早已公布了结论,说针刺穴位可以促进人脑和脊髓释放5-羟色胺、内源性阿片肽等化学物质,从而产生镇痛作用,但从临床情况来看,不是所有的手术都可以使用针麻,也不是所有的患者都适宜于针麻,而且,针麻效果还远远不够理想,尤其是有三个难关还没有完全突破:第一,镇痛不全;第二,肌肉紧张;第三,内脏牵拉反应。这三点,就连攻关组的秦组长在私下里也是承认的。刘四春说,既然还在实验,那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并且在全国推广?那位麻醉医生笑道:政治需要嘛。刘四春摇摇头,心里非常沉重。

  那天,刘四春还向那位麻醉医生求证了一件事情:尼克松访华时,是不是有一位随行记者在北京采用针麻切除阑尾。那医生说,这件事他很清楚。那个美国记者叫罗斯顿,在尼克松访华之前被《纽约时报》派往中国采访。他在采访中得了急性阑尾炎,在反帝医院,也就是原来的协和医院接受了阑尾切除手术治疗,但用的是药麻,不是针麻。手术后的第二天晚上,他腹部难受,该院针灸科的医生在征得他的同意后,给他下了针,为他消除了病痛,而且以后再没有复发。这位记者回去后写了一篇文章,专门讲这件事情。可是在中国,这件事就被传得神乎其神,说那记者动手术用了针麻,让尼克松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到这里,那位麻醉医生笑了一笑:其实,编造这种神话,是为了麻醉中国人自己。这句话,更给了刘四春强烈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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