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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转运(1)

书籍名:《嫁给鬼子》    作者:赵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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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琼顶山简寥观将在三月三隆重举办本命年转运大法会!

  本命年,犯太岁。太岁当头坐,无喜必有祸。倘若不注意后天调节命局,此年必定多灾多难,事业多困厄,身体多病变,财运方面更是不顺。因此,化解太岁煞、扶持本命就是当务之急。鉴于此,简寥观将于阴历三月三日真武大帝圣诞节隆重举办本命年转运大法会,届时延请著名高道、易理大师数人,运用各种神奇法术,为属虎之人转运,保你虎年大顺,吉祥安康!

  欢迎光顾!

  整整一个下午,应嗣清一直在印州商场门口发着印有这个内容的广告。她头戴混元巾,身穿青布道袍,打着两条雪白的裹腿,是标准的全真道士打扮——“一青二白”。

  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道姑出现在这里,自然吸引了众多的眼球。许多人主动上前讨要,还问这问那。应嗣清带着含羞的笑靥,简单地作着应答。问她多大年龄了,她说:玄门有规矩,道不言寿,请您不要问这个问题好吗?问她家是哪里,她说:当然是琼顶山简寥观啦。问她父母是干什么的,她说:是种地的。问她道姑可不可以结婚,她说:我是全真道士,不可以的。听了这话,有一位和男朋友搂抱在一起的姑娘说:那你一辈子孤孤单单,不觉得可怜吗?应嗣清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心想,道不同不相为谋,就不理他们,继续向行人发放广告。

  然而,等到那对男女离开这儿,应嗣清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人捅上了一根尖刺,一阵阵疼得厉害。她想,这根刺,就叫做“可怜”。那姑娘说得对,我就是个可怜的人。我刚生下来没几天,就让父母在一个雪夜里扔到了简寥观的门口,要不是被师父发现,早就冻死了;我刚长到十七岁,像亲娘一样拉扯我长大的师父又突然羽化,让我再度成为孤儿,我不可怜还有谁可怜?想到这里,应嗣清的鼻子发酸,眼窝发湿,只好假装整理广告纸,蹲到地上将疼痛的心脏捂了一小会儿。

  广告还没发完,她还得站起来继续干。其实,卢道长让她到城里发广告,她很不情愿。她的师父应高虚多次和她讲,修行之人,就是要远离红尘,超凡脱俗。这些年来,师父很少让她进城,说城市是个花花世界,扰人心境,还是不去为好。想不到,今天简寥观新任住持卢道长竟然让她进城发广告。应嗣清起初不愿意,卢道长说:嗣清你是知道的,过去你师父整天闭门清修,穷得连买米的钱都没有,可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现在已经是什么时代了,咱们可不能再像她那样,口称“贫道”,安贫乐道,咱们应该彻底扭转简寥观的经济状况。我引进的邴道长建议举办本命年转运法会,这个创意很好,肯定能创收,你身为简寥观的常住,去搞搞宣传不是应当的吗?听她这么说,应嗣清只好点头答应,因为自己毕竟每天还要去斋堂吃三顿饭的。午后,她就让卢道长开车送进印州城,站在了这家商场门口。

  就在一千张广告快发完了的时候,一个留平头的小伙子走了过来。他向应嗣清要一张广告,看了看说:“怪不得这一段我不顺,原来是本命年的原因。美女,你快给我转转运!”应嗣清说:“对不起,我不会,你到三月三那天上山,让邴道长给你转,好吧?”小平头说:“我等不及呀,你现在就带我去吧,我有车。”应嗣清想,看这人挺迫切的,带他先见见邴道长也好,就说:“等我把广告发完,我带你上山。”小平头见她答应了,兴奋地说:“好,我帮你。”就从应嗣清手里拿过一摞广告纸,速度极快地向人们分发。

  应嗣清也将手中剩余的那些往人们手中递去。发着发着,卢道长突然出现在面前。看见卢道长的大白脸上像挂了一层霜,应嗣清急忙叫道:“师父。”卢道长说:“谁让你叫别人帮忙的?”应嗣清说:“他想现在就转运,要帮我发完,跟我上山。”卢道长就转过身,目光犀利地去看小平头。小平头已经发现了卢道长的出现,脸上现出一丝惊慌。卢道长向他说:“小伙子,你不用上山,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转。”小平头咧咧嘴说:“不转了,不转了,我就认这狗屎运了!”说罢,扔下没有发完的广告就走。卢道长指着他的后背对应嗣清说:“这是个什么货色,你明白了吧?”应嗣清红着脸说:“我还以为他真要转运呢。”卢道长说:“他是要转你的运!你上了他的车,还不知让他带到哪里去呢。”应嗣清说:“多亏师父及时过来。”卢道长说:“刚才我到别处办完事,就在那边的车里看着你,怕你吃亏。”应嗣清听了这话,感动地向师父打躬道:“师父慈悲!”

  这时,卢道长也拿过一些广告纸向人们分发。发完了,他就带应嗣清去了百米之外的停车场。上车走了一会儿,进了一个居民小区。应嗣清问:“师父,咱们怎么不回山呀?”卢道长说:“吃了饭再说。”应嗣清只好随他下车。

  应嗣清知道,卢道长当年在琼顶山简寥观出家,拜翁道爷为师,和她的师父应高虚是师兄弟,但他没过几年就进城当了火居道士,结婚成家,所以在城里有房子。听说,他老婆前年得病死了,女儿正在合肥上大学。今年正月应道长羽化,卢道长去简寥观接班当家,又回到了全真门下。应嗣清听道友们议论,说卢道长这么做很不对头,是个“道串子”,他之所以当上简寥观住持,全因为他巴结上了有关领导。卢道长上山后,原来几位常住道士先后走掉,应嗣清也想到别处去住,可她从小就在琼顶山长大,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另外,她还得经常去应师父的墓塔那里烧纸磕头,以尽孝心,所以就没有走成。

  走上二楼,卢道长打开一扇防盗门,脱掉自己圆口布鞋,换上了一双塑料拖鞋。应嗣清看看屋里干干净净的瓷砖地板,低头看看自己穿的缀有白布条的十方鞋,问道:“我换不换鞋呀?”卢道长顺手从门边拿过一双红绒布做的女用拖鞋,放到她的脚前,说:“换上吧。”于是,应嗣清的装束就不伦不类了:“一青二白”加大红拖鞋。

  卢道长急匆匆去了卫生间,接着那里就传出了呼呼撒尿的声音。应嗣清听了这声音羞窘不堪,坐到沙发上面红耳赤。好在卢道长时间不长就走出来,接着去了卧室。几分钟后,他只穿毛衫毛裤出来说:“嗣清,帮我做饭吧?”应嗣清点头道:“好的。”卢道长说:“你也换换衣服。”应嗣清说:“不用换了,就这样吧。”卢道长把眼一瞪:“把道袍弄脏了,明天怎么穿出去?”说着就去另一间屋,拿出一件衣服说:“这是萌萌的,你换上吧。”应嗣清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过来,走进那个房间,回身把门关上。原来这是卢道长女儿的闺房,里面净是一些女孩子的摆设,墙上还歪歪扭扭地贴了些男女明星的图片。应嗣清将道袍脱掉,换上了那件绿色罩衫。出来后,看见卢道长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就过去说:“师父,我干什么?”卢道长从墙上取下另一件围裙说:“这是你的。”说罢,就将围裙的系绳挂到应嗣清脖子上,又转到她的身后为她系腰间的两根布条,一边系一边说:“嗬,嗣清的腰好细!”应嗣清从没听过别人赞美她的腰,心里既受用又紧张,僵立在那里不知所措。好在卢道长没用多长时间就给她系好,接着拿过一块老姜让她刮皮。

  卢道长转身干起活来。只见他在冰箱、水池、菜板、锅灶之间来回走动,既忙忙碌碌又有条不紊。后来他切起菜来,那刀法出神入化,让应嗣清都看呆了。她赞叹道:“师父你真厉害!”卢道长一边刷锅一边得意地道:“是挺厉害哈?你师母活着的时候,对我的厨艺特别满意,说她好有口福。萌萌也是喜欢吃我烧的菜,进了大学打电话给我说,一吃食堂的菜,就眼泪汪汪地怀念他老爸。”

  一会儿,四样素菜做好,电饭煲里的米饭也熟了。应嗣清把它们端上外面的餐桌,

  吃饭的过程中,卢道长频频为应嗣清夹菜。应嗣清说,师父,你别这样,我自己来。卢道长说,我和女儿一起吃饭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女儿喜欢我给她夹菜。应嗣清想,那我就当一回卢师父的女儿吧。于是不再阻止,任由卢师父的筷子一次次飞临她的碗中。

  吃完饭,应嗣清主动地收拾桌子,刷锅洗碗。卢道长则坐到沙发上,一边剔牙一边看起了电视。应嗣清拾掇好了,擦干手出来,说:“师父,该回山了吧?”卢道长说:“不着急,我让你在转运法会上当高功,今晚再教你一会儿。”应嗣清点头道:“好,那你教吧。”卢道长就关掉电视,去书橱里摸出一个破旧的本子,翻开一页,指着上面抄写的科仪文辞说:“今天教你这一段‘回向鹤’。”说罢,就示范性唱了起来。他的歌唱,虽然细得接近女声,却圆润美妙,让应嗣清再次心动。

  应嗣清第一次被卢道长的歌唱打动,是在去年四月。那时有一个温州老板到简寥观找到应师父,说琼顶山是道教圣地,他慕名而来,想在这里请道长们为亡母做一场法事,师父就答应下来。按照教内的习惯做法,本庙的人不够,要请其他道观的人来帮忙“搭班子”。师父打电话给印州城隍庙住持江道长,让他派些人来,其中要有一名高功法师。高功是法事的主持者,能踏罡步斗,沟通人神,一般道士干不了的。第二天一早,从城里果然来了七八个道士,其中担任高功法师的姓卢,脸白白的,眉清目秀。她一来就喊师父为“大师兄”,师父却不答应,只淡淡地说:“卢道长,拜托了。”卢道长说:“师兄放心,保证给你办好。”说罢,就带领道士们换上法衣,去太清殿做起了法事。应嗣清和简寥观的另几位道士,也随他们当起了经师,随着他们又念又唱。法事一开始,应嗣清就被卢道长的高功技艺深深震撼:只见她手持朝板,挥动广袖,现仙人下凡之态。无论是唱是念,一开口就如凤吟鸾鸣,摇人心旌。应嗣清看呆了,听迷了,以至于常常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她想,我要是能有卢道长这样的本事该有多好啊!休息的时候,她向印州来的道士们打听,那卢道长收不收学高功的徒弟。一个黑脸道士笑着说:收的收的,卢美人就喜欢收女徒弟。应嗣清问:你怎么叫他卢美人呢?黑脸道士说:这是他的绰号,因为他长了一张女人脸。应嗣清大吃一惊:怎么,她不是坤道呀?再细看卢道长,脖子上果然有喉结,看来是个男的。可他嘴边几乎没有胡须,加上那张大白脸,看上去还真像个女的。

  让应嗣清想不到的是,她所崇拜的这位高功法师,今年竟然当了简寥观的住持。卢道长来后问应嗣清:你相貌好,嗓子好,愿不愿跟我学高功?应嗣清说:愿意呀,我太想学了!卢道长说:好,我一定把你培养成一流的高功!应嗣清就行了拜师礼,开始向卢师父学高功,很快学到了诸多技艺,背下了好多科仪文辞。卢师父前天说:嗣清,三月三的转运法会,我要给你露脸的机会,和你共同担任高功。这让应嗣清十分激动,学习积极性更加高涨。

  教会了这一段唱,卢道长又教应嗣清在唱这一段时如何走步。应嗣清随他亦步亦趋,认真模仿。应嗣清听卢道长讲过,这种步伐是大禹传下的。大禹当年治水至南海之滨,见一神鸟步伐奇特,便模仿之,运用于治水之方术。后世道士将这步法搬上了醮坛,步罡踏斗,法天地造化之象,合日月运行之度。

  见应嗣清学会了,卢道长往沙发上一坐,把电视打开,说:“今晚就教这些,歇歇吧。”应嗣清看看墙上的表,已经九点多了,说:“师父,咱们走吧?”卢道长说:“今晚不走了,就住在家里。”应嗣清听了这话心中惊慌,说:“师父,不回山不好吧?”卢道长说:“怎么不好?明天你到别的商场发广告,我也还有事情要办,住下方便。”应嗣清央求道:“师父,咱们回山住,明天上午再进城不好吗?”卢道长说:“应嗣清你不知道,回山一趟要跑二十公里,费好多油钱呢。简寥观百废待兴,能省就省点儿。”听他这样说,应嗣清就不知再怎么劝说,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卢道长看看她,又拍着沙发说:“嗣清你坐下嘛。这电视剧不错,看一会儿。”应嗣清就小心翼翼坐到了长沙发的另一端。

  卢道长不再说话,似乎很专心地看着电视剧。应嗣清见电视上一对俊男靓女在吵架,想知道他们为何而吵,就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儿,她搞明白了,原来那对男女谈了两年恋爱,因为性格不合,俊男要和靓女分手。靓女很受打击,向自己的闺中密友哭诉一番,然后说,她再不找男人了,要过一辈子独身生活。闺蜜说,这就对了,看我,早就是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了,不是过得很好?看到这里,卢道长摇头道:“嘁,这两个傻丫头!”应嗣清听师父这样评论,不明其意,就扭头看了一眼师父。哪知师父也扭过头来看她,并且问道:“嗣清,你说她们傻不傻?”应嗣清嗫嚅片刻,说:“我……我不知道。”卢道长说:“我来告诉你吧,这两个女孩就是傻,她们不明大道。祖师们讲,一阴一阳谓之道,阴无阳不长,阳无阴不生。如果这个世界都是阴阳分割,那不就完啦?”应嗣清说:“我师父说,如果坚持修炼内丹,独身也能做到阴阳调和。”卢道长伸过手,一边去摸应嗣清的脑瓜一边微笑:“你这小脑瓜,让你师父洗得不轻。”应嗣清急忙闪身歪头,躲过卢道长的手。不料,卢道长却将她的一只小手抓住,笑眯眯地说:“嗣清,师父好喜欢你。”说罢就将她往怀里拉。应嗣清一边试图挣脱一边说:“师父,咱们不能这样。”然而师父不放手,还是把她往怀里拉,应嗣清只好从沙发上滑下身子,跪向卢道长道:“徒儿不孝,请师父海涵!”接着连连磕头。卢师父见她这样,愣了片刻,接着起身去了卧室。

  应嗣清扭头看着那边,见师父很快出来,身上换了道袍,头上也戴了道巾。师父皱着眉头说:“还不换衣服,跪在那里干什么呀?”应嗣清问:“你的意思是,咱们回山?”师父说:“当然是回山啦,我不能跟你在城里过夜,却空担了虚名!”应嗣清听了这话如释重负,急忙去换上衣服,跟着师父下楼。

  上车,出城,半天无话。到了琼顶山的半腰,卢道长一边开车一边说:“嗣清,今天晚上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应嗣清默默地点了点头。卢道长又说:“你放心,我不会生你的气,以后咱们师是师,徒是徒,我还会对你好。”应嗣清又默默地点了点头。

  回到简寥观,应嗣清下车后走进院子,看见自己住的寮房亮着灯,便知道景师傅还在等她。卢道长上山后,说道众自己做饭太麻烦,就从山下溪口村找了一个姓景的中年妇女,让她白天做饭,夜晚和应嗣清同住一屋。应嗣清推门进去,正坐在床上绣香袋的景师傅说:“回来啦?你吃饭了没有?没吃的话我去给你做。”应嗣清说:“吃了。谢谢。”说罢,她解袜脱鞋,懒洋洋地躺到了床上。

  躺了半天,应嗣清睡不着觉,眼前老是晃动着卢师父的大白脸。她想,今天晚上卢道长为师不尊,差一点儿犯下大戒,真让人一万个想不通。不过,幸亏他没强迫我,在路上还说以后师是师、徒是徒。希望他说到做到,让我在简寥观住得安心。

  三月三一天天临近,简寥观里一片忙乱。卢道长从城里找来工人,拉来钢管和木板,在邴道长的指挥下,叮叮当当地在院子里搭建法坛。应嗣清则一天到晚在大殿里端着朝板,演练法会科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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