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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长夜

书籍名:《民国旧事》    作者: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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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老板来了,坐坐。”寒月轩的包间里坐了几个人。方玉烟把大衣脱给七岁红,走到了杜新梅面前。杜新梅拉着他走到一个清瘦的中年人面前:“这位是郁白秋郁老板。郁老板是经营蚕丝和茶叶的。生意遍布全省。最近刚来省城开了间茶叶行。“”
“郁老板。”方玉烟行了一礼。郁白秋缓缓抬起头,淡漠的看着方玉烟。他穿着考究的长衫,将手里的鼻烟壶举到鼻孔轻轻的嗅了嗅。方玉烟微微蹙眉,这神情俨然不他这位当世红伶放在眼里。
“今天这桌酒是特意为郁老板接风洗尘的。方老板给我们唱一段祝兴如何?”杜新梅举着酒杯开口提议。方玉烟自然不能推迟。七岁红在一边架起京戏,方玉烟站在一旁,清越嗓音在包间里亮起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杜新梅端着酒杯听的摇头晃脑。郁白秋冷看了方玉烟一眼,埋头喝酒吃菜。一出罢了,杜新梅拍手叫好。郁白秋却没什么反应。杜新梅笑盈盈的递了只酒杯给方玉烟:“来来来,敬郁老板一杯。”
方玉烟端着酒杯走到郁白秋身边:“我敬郁老板一杯,祝你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郁白秋接过酒,一饮而尽。杜新梅笑道:“郁白板真是个豪爽的人,方老板可不要看人家随意,你也敷衍。”
方玉烟又倒了一杯酒,自己轻轻抿了一口递给郁白秋:“我再敬郁老板一杯。”
郁白秋又接过,一口饮尽。杜新梅呵呵笑着:“郁老板真是赏脸,吃菜。”
方玉烟坐在郁白秋的身边举筷子替他夹菜倒酒。好容易吃完一顿饭,方玉烟拉着七岁红急急的想逃离现场。杜新梅拦着他,推了一把七岁红:“我跟方老板有事要谈,你先走。”
“方老板明天还得唱戏,今儿要是歇不好,明天只怕也唱不好。”七岁红不肯走。
杜新梅皱起脸。方玉烟怕他生气,忙对七岁红挤挤眼睛,示意他先走。七岁红无奈,背着京胡离开寒月轩。
“郁老板住在六国饭店。”杜新梅对方玉烟说:“你送他回去吧。他可是我生意上的朋友,不能怠慢。”
方玉烟蓦得一寒。之前听人说杜新梅盲目的开新店,结果搞得资金周转不灵。看来那传言是真的。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将这样一个土财主奉若上宾。郁白秋起身穿上大衣往大门外去,杜新梅推了方玉烟一把。方玉烟无奈,跟上郁白秋搀着他的胳膊:“郁老板醉了,我送您回去。”
郁白秋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不推辞。
并不是第一次进入六国饭店的贵宾房,黄色的灯光营造着暖洋洋的气氛。方玉烟四肢冰凉,只盼郁白秋发句话让他回去。郁白秋不说,他不敢离开。
郁白秋脱下大衣,倒了杯红酒,阴恻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浅浅的流连一晌,挑了挑眉尖。方玉烟蓦得一冷,他褐色的眼珠深邃、阴恻,叫人心里发毛。
郁白秋抿了口酒,解开衣领的扣子看着方玉烟。方玉烟知道逃不过了,脱下大衣、围巾,宽衣解带。
屋子收拾整齐,瑞茗只拿了原来属于自己的几件衣裳。本来还多算多逗留两天再走,现在如坐针毡,多待一秒就多受一秒的煎熬。他仿佛又一下子被人剥光了衣服,赤身露体的站在众人面前。
提起笔草草的写了几句谢言留给邹慕槐。他对自己的照顾之恩,只怕这一生都难有机会去报偿。瑞茗把信纸叠好放在堂屋的茶几上,提起包袱幽幽的舒了一口气往大门走去。
立轩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走到西川巷。涓生住的那个小院就在前面不五十步的地方。他犹豫着走到门前,大门紧闭,听不到里头的声音。不知道涓生现在正在做什么?他抬手想叩门,迟疑了一下,又转身踱出西川巷。慕槐乘的黄包车飞快的向这边跑来,他缩在一边,不想让慕槐看到自己。
邹慕槐微微侧脸,也看到一边的立轩。立轩背对着他必是不想让他看到,他也装做没看见。车子跑到小院的门前停下,邹慕槐付了车钱正要敲门,门开了,瑞茗背着包袱出来。
“你要去哪里?”慕槐抓住他。
“我要走了。”瑞茗挣脱他的手:“这段日子谢谢您一直照应。”
“去哪儿?”邹慕槐皱起脸,不由分说的把他拖进院子,冷笑一声:“什么事情你都不跟我说清楚,就这样随随便便的走。我在你心里就这样的微不足道,以至于你就连知会我一声也不屑?”
“不是。”瑞茗强做镇定的拿出票给他看:“票是昨天就已经买好的,只是还没找到时间跟你说……”
邹慕槐接过车票看了一眼,手底下轻轻使力,车票撕成两半。瑞茗扑过去抢,抢到手已经碎成无数片。他气忿的拿包袱没头没脑的砸邹慕槐。邹慕槐扯住包袱,连他一起扯进怀里紧紧的抱住,嘴唇带着侵略性吻住瑞茗的唇。瑞茗大吃了一惊,拼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推开。邹慕槐凝着眉:“我不知道你跟立轩是什么关系,既然你不想去面对,为什么不放开?”
鼻子酸涩难耐,眼泪不可扼制的落满一脸。
“你们这样的人,也都是一时兴起的公子哥儿。狎玩个把妓女个把戏子。玩完了就扔到一边去,回头再吐一口口水,说:你真下贱啊。”
“你凭什么肯定?”邹慕槐淡淡的质问。
“你现在对我有兴趣,无非是因为这张脸。等改天你脱下我的褂子,就会转身即走。”瑞茗的脸上浮起一层怪异的笑:“来,我给你看。”
邹慕槐跟着他走进房里。瑞茗解开上衣背对着他,他骇然惊住,他赤裸的背上一道道伤痕纠缠交错,蛇一样盘结在一起。白皙的肌肤没有一寸是完好的。
宿舍是黑的,大约立轩还没有回来。邹慕槐推开门,摸黑坐到床上发呆。房里响起悉苏的走动声。他微怔,拉开电灯,立轩不自然的看着他。
邹慕槐看了他一眼,无视的拉开被子铺好床。
“涓生……,他怎么样?”
“很好。”邹慕槐弯起嘴角。
立轩有些颓丧。他怔怔的看着邹慕槐,邹慕槐脱下衣服钻进被子里蒙起头来睡觉。立轩无奈的退回到自己的床铺边上坐着发呆。好容易见着了,结果一句要紧的话都没说上。这是怎么了?难道这就是命运跟他开的一个大玩笑?他不甘心的看了邹慕槐一眼。
一夜无眠。瑞茗坐在房里,脑子里乱糟糟的。对邹慕槐该说的都说的,说的比立轩知道的都多。他也许会告诉立轩。鄙视与唾弃都已无关紧要,只是立轩的影子仍满满的填在脑子里,压的他几乎在窒息。如果不逃走,不是窒息而死也必会被对立轩的想念压得粉碎。可是邹慕槐却把门上了锁,他要他去面对自己。无忧无虑长大的公子哥哪里能见到人心里的阴暗,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生活在阳光底下。
瑞茗在焦虑不安中等待着,就这样,天又亮了。
“瑞茗。”邹慕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着开锁的声音。瑞茗回过神,邹慕槐走过来捧着一只硕大的搪瓷缸、一只纸袋放到他面前笑道:“我买了早饭,一起吃。”
“你让我走吧。”瑞茗看着他。
邹慕槐转身去厨房拿了两只碗出来,将大搪瓷缸里的豆浆分倒在两只碗里,一只放到瑞茗面前,一只自己端起了喝了一口,又从纸袋里拿出一根油条:“这家巷子口的老田头,油条炸的很好吃。”
瑞茗站在一旁,没有动手的意思。邹慕槐端起豆浆往他手里塞:“吃不死人的。”
瑞茗无奈的捧在手里,呆呆的看着碗。
邹慕槐吃喝完,擦了把嘴,看他还在看那碗豆浆笑了笑:“你觉得看着它就饱了吗?再难吃横竖也吃些,要不然你连路都走不动,还有力气去逃吗?”
瑞茗看了他一眼,将豆浆端起来喝了一口。
“我去上课,下了课再来看你。”邹慕槐走出院子,悉悉苏苏将大门又锁了。一出门就看到立轩躲躲闪闪的在大门对面的那颗老槐树后露出他灰色衣服一角。他凝了凝眉,无视的离开。
“涓生。”立轩等到邹慕槐离开走到院子跟前,透过院墙的花砖看到涓生就坐在堂屋,他三下五除二爬上墙头跳到院子里。瑞茗惊了一吓,拧身回到屋里想关上房门,立轩已经追过来把房门顶开。
瑞茗别过脸不看他。
“涓生。”立轩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温热的鼻息在他耳边轻轻掠过。瑞茗惊惶莫名,使劲的挣脱。
“难道你爱上邹慕槐了?”立轩皱着脸,有些生气的看着他。
“怎么可能。”瑞茗说完当即开始后悔。立轩紧紧抱着他:“那好,我不会再放手,不会让你再从我面前消失。也不会像昨天那样走掉。”
“那你想怎么样?”瑞茗惶惑的咬着牙:“我已经被你父亲弄的肮脏不堪,你还想怎样,你又能怎样?”
立轩的胳臂微松,瑞茗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红着眼睛站在窗前。深呼吸了又深呼吸,眼泪却那么不争气,让立轩看到。立轩走到他面前,手指轻轻的擦去他脸上的眼泪,低声:“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瑞茗打开他的手。立轩越是如此,他便越觉得自己污秽不堪。他背对着立轩,扶着手边的桌子:“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看到你,我就看到我自己可耻的过去。那些过去就像一把刀时时刻刻都在剐着我的心。”
“我知道你心里的苦。”立轩绕的他面前扶着他的肩:“是我的错,我父亲的错,那个家庭的错。你恨我,恨我父亲,恨我的家都是理所当然的。你骂我,打我,只要你觉得解恨就行。但是不要离开我,不要从我眼前消失。在你消失的这一年多,我都快要忘记自己还有呼吸,我做很多事,去麻痹自己。心里想,只要你过得好,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再看到你,我心里的防线就崩溃了。我想见到你,想跟你说话。想抱着你,吻着你。我一直一直都爱着你。”
眼前模糊一遍,看不清立轩的脸。立轩用袖子醮干他脸上的的眼泪,吻他的嘴唇。立轩的吻还是这么笨拙,嘴唇干裂起了死皮,划过瑞茗的嘴唇,略略刺痛。瑞茗闭着眼睛。仿佛在做一场奢侈的梦。眼睛睁开,梦就会醒。
郁白秋刷洗完毕,对着穿衣镜细细整理收拾。镜子里映出仍在床上的凌乱的方玉烟。他冷冷的嗤笑一声:“方老板今天不是还得唱戏嘛。”
方玉烟爬在床上,浑身的骨头似乎都被人拆散了架。听到郁白秋说话,慢慢的撑起自己的身体坐起来。郁白秋走到他身边坐下,冰冷的手伸进被子里摸他赤裸的身体。方玉烟被冰起一身鸡皮疙瘩。被子猛然被掀开,他又把方平烟压在身下。方玉烟吓得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不行,真的不行,下午还要上台。”
郁白秋在他瘦削的肩上狠咬一口,留下两排冒血的牙印。方玉烟惨叫一声。郁白秋衔着冷酷的笑意,将沾在嘴唇上血吻到方玉烟的嘴唇上放开他。方玉烟不敢去看伤口,慌乱的穿好衣服,跟郁白秋匆匆告别,逃难似的奔出六国饭店。七岁红在饭店外等他,看到他带着一脸疲累逃出来,忙迎上前把他扶上黄包车。
“快走。”方玉烟惊惶的指挥车夫。车夫撒腿跑得飞快。
“你受委屈了。”七岁红叹息着:“唱完这一场,我们这戏班……就散了如何?”
方玉烟回头看七岁红,红着眼睛却又不甘心的问:“不唱戏,我能做什么?我拿什么养活我自己?”
“会有办法的……,你就是太看不开。如果像瑞茗……”七岁红提起瑞茗。方玉烟怒火攻心,抬手一记耳光打得七岁红愣了半天。
黄包车到了千岁客栈,七岁红先下车伸手接方玉烟。方玉烟一只脚下来,刚踏着地面,骨头一软。整个人都跌倒在七岁红身上。七岁红大骇,扯着嗓子叫戏班的其他人过来搀扶方玉烟。方玉烟软软的被人架到房间放在床上。
“有点发烧。”七岁红摸了下他的额头,自己的眉头也打起了结。
“下午这戏……”商玉全握着拳郁郁的捶着桌子。
“先看看情况,若是不行,就只能找瑞茗回来。但愿他还没离开省城。”七岁红叹了口气,差了个小孩先去找邹慕槐,希望能通过他找到瑞茗。自己去厨房替方玉烟熬药。
方玉烟沉沉的睡着,直到中午还没醒。七岁红走到他房间,额头越来越烫。下午这场戏是不用指望了。商玉全进房来看方玉烟,七岁红把他推到门外。商玉全看他一脸凝重,知道下午这戏必定只能请瑞茗过来帮忙了。他透过门缝往里看了一眼。
“方老板经常夜不归宿,我猜你也能知道他去是干什么了……”七岁红斜睨着商玉全。商玉全手握拳形,垂着头不说话。
“你嫌弃他。”
“不。”商玉全淡淡的说。
“他很想不开,成了角儿,放不下的东西就越攒越多。你若能叫他安心,也就不用再受这份罪。”七岁红搓着冰冷的手。话虽如此,心里又知道方玉烟根本不可能放弃,也只是希望事有万一。
“他若能听我的,就不会有今天。”商玉全凄凉的笑了笑。一起从师学艺对他的个性早就了然,方玉烟从来都固执不听人言,明明一路走得又辛苦又委屈。
之前派去找瑞茗的小孩跑进院子嚷嚷着:“瑞茗找来了。”
七岁红赶忙迎出客栈门外,瑞茗穿着件藏青色的长衫从黄包车上下来,长衫很修身,加之齿白唇红的,比离开戏班的时候气色好了许多。
“瑞茗……”七岁红膝盖一弯,先跪下给他磕了个头。
“七爷这是怎么了?”瑞茗赶忙蹲下身子扶七岁红起来。
“今儿这戏,只能劳烦您大架了。之前方老板有对不住您的地方,望你大人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七岁红不肯起来。瑞茗只得蹲着跟他讲话:“您这样子拆煞瑞茗了。您有什么事,吩咐就好。”
七岁红这才起身:“大体上,远儿只怕在路上也讲过。今天又得劳您救场。”
“今天唱的《牡丹亭》,我不大会啊。”
“没关系,我先前听你哼过,这儿还有方老板的唱片,你一边听。我一边儿给您上妆。”
瑞茗凝着眉,这事儿不轻松。但若不应下,戏班今天就不好对付。唱戏的最能不得罪的就是戏迷,一场对付不过去,立即就树倒猢狲散。他勉为其难的应下。七岁红指挥人去拿唱片,自己领着瑞茗去剧院。方玉烟以前唱《牡丹亭》的时候,瑞茗听过几次,只是没怎么敢唱。上好妆,离戏开锣还有一段时间。他一边听一边跟着哼唱。他本来对于唱戏悟性就很不错,再听两遍,跟着唱了两遍,这一曲《牡丹亭》已了然于胸。
七岁红眉心舒展,看着他俊美的扮相:“你还打算继续唱戏吗?”
瑞茗摇摇头,七岁红有些婉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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