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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寸光阴 ...

书籍名:《百年游》    作者:闲相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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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罪大恶极地滚回来!齐了!

  自那日简疏来过,柳白泽便有些睡不好觉。老觉得时时游在梦里,不知哪一刻醒了,就甚么也没了。不自禁又想,倘若哪天真到了头,自己也是不知之后如何的。因为,那时候便只剩下张翼一个了。
  
  好在养成了习惯,半夜惊醒时,眼虽睁开,身体却是不动的,扰不了别人。盯着那只铜盏上忽明忽暗的红光,不觉天便亮了。
  
  也正是从那时起,头一次开始想潜下心来,做些吐纳行炁的修行。并不为别的,只是柳白泽记得,要周身经络通顺,以便取丹之前引出阴邪之气。万一到时候疏引不成……是不能有这个万一的。
  
  行炁时,柳白泽捂上胸口,明显觉得出胸中有甚么勃勃跳动了几下。待到气脉流得急了,便自有一股别样的气息窜出来,叫自己难以把持。有时与张翼贴着,也有这感觉。
  
  柳白泽小心控着,仍有一回失了手,突然间便失了神智,只剩眼前一片血红,满腔煞气无处发泄。那时张翼方睡醒,含糊地唤了他一声。等坐到床边帮他掖紧被子,才一身冷汗地觉出后怕来,竟连如何回神的也不知道。
  
  后来又摸索着学传音之法,试来试去都不得要领。闲聊里漫不经心带出来,想骗着张翼指点几句。谁知刚一出口,张翼便被吓得变了脸色,厉声道:“修行之事,稍有差错便会入魔!你也知寒瑛如今的下场!到时又找谁来护你!”用的竟是从前那种近乎训斥的口气。
  
  柳白泽只好赔笑,说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心里却隐约对这样的口气分外怀念。两人初见那会儿,张翼便时常这样教训自己。如今,却似被拔去了利爪,掰掉了尖牙,甚而被剥了皮,时时虚弱地蜷缩着。叫他忍不住一遍遍贴近抚慰,心里便总是噗通噗通地乱跳。
  
  照简疏的说法,这全然是因为胸口里埋的是张翼的内丹,便不自觉想与他亲近。柳白泽自觉并非如此,却拿不出证据。这种事,哪里能说得清。
  
  柳白泽时常盯着那只铜盏。觉得日子过得真慢,慢到能眼看着日影从自己的手背走到他的手指上,迈出的明暗交织的步子像头发丝一样细。可是又过得这样快。没注意就跳过窗棂和院子,消失在渐渐沉坠的黄昏底下。第二天再从头走去。
  
  一晃眼就到了腊月,下了第一场雪。
  
  那时柳白泽正挨着张翼挤在被窝里,破天荒地只静静听着。不知为何,张翼头一回有了一点兴致,絮絮地讲些九天碧落之上的事情。上面从来都是没有雪的——连雨也没有,风也是若有若无的。实则只是些乏味的陈述,他嗓子又有些坏了,说得慢且微微沙哑。可和着窗纸外簌簌的落雪声,听在耳朵里却是无比熨帖。
  
  又听他说,长生宫里紫殿金阶,玉栏珠帘,四望尽是茫茫云海,没有一点人烟。里面有张白玉床,雕了甚么不记得,只是个光溜溜冰凉凉的床,没有一张被褥和枕席。其实也无觉可睡,还无事可喜,无事可怒,无事可悲。恍惚间就过了数不清多少年。
  
  外头隐隐透出天光来。张翼察觉不出昼夜,正说到,曾经有一回封死了殿中的门窗,想尝一尝像这样的夜里的滋味。黑暗里跪坐许久,又不知道该想些甚么。
  
  铜盏中火光一闪,张翼将半句话蓦地顿住。柳白泽抬头去看,正见那座酷似人形的元魂香,整个人头都烧尽了,灰烬噗地坍塌下来。只剩个圆滚滚的身子,鸡蛋似的立在盏上。
  
  张翼犹豫着叫了声:“阿……白。”停了停,又艰涩地念了两遍。柳白泽应了几声不见他回应,心下即刻明白,伸手将他揽紧,贴近道:我在呢。
  
  这一句却是以真气送过去的。琢磨了许多日都不得其门的传音之法,此时竟似得了点化一般,倏忽便会了,连自己也惊在当场。
  
  张翼已晓得是怎么回事,一片死寂里,却骤然得了这一句。愣怔了半晌,猛地攥住柳白泽的衣领,只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
  
  柳白泽赶紧去抚他脊背,磕磕绊绊又拿道法传过去几句:你别急,会了,没出事。往后,我还想跟你说话呢。
  
  又等了半晌,才见张翼慢慢平和下来。因听不见自己出声,吐字时犹疑着,微微有些变调地回了一句:“不许……再修别的。”
  
  柳白泽顺溜地答应着,一面日日摸索练习。
  
  传音这法子果然十分要紧。黑暗与死寂叫人敏感暴躁,又发泄不出,时间久了便成了脆弱与麻木,日夜难寐。张翼已经从最初僵硬地坐直着,对碰触一惊一乍,变得疲懒而昏沉,闭眼又睡不下,只是发呆。
  
  柳白泽便日夜摩挲着他,絮絮叨叨地传话给他听。
  
  除夕当夜里,两人拥被挤在小桌旁,温了点久藏的酒。恰似初见的那天,也是这般相对着慢慢地喝,从嘴唇一路暖下去,在颊边染出久违的缬晕。
  
  看张翼饮尽了,柳白泽取走空杯,将他两只手合在手里捂了,边揉边呵气。张翼抽出手来,将身前小桌砰地推下床去,一双酒盏登时摔得粉碎。
  
  柳白泽怔怔看着他勾住自己的脖颈,然后整个人都贴过来。张翼已有些微醺,吐气带着甜暖的酒香,凑近了耳鬓相磨。柳白泽急忙拽过被子来,将他裹在胸前紧紧揽住了,劝道:你吃不消的,咱们省着些过。
  
  张翼颇为认真地摇头,将他推得仰倒下去,俯身紧紧覆上来。
  
  柳白泽蓦地一个冷战,不由地看向暗处红光闪闪的生魂香,忽觉得彻骨的冷。张翼冰一样的指尖探进衣里,抚得他一阵战栗,嘴唇却很烫,软而湿地咬过肩颈和胸前,近乎急切。柳白泽惘然了一瞬,随即扯过被来,将两人严实捂住。暗暖的被窝里,张翼蛇一般缠住了他。
  
  被褥折皱凌乱,满床狼籍。柳白泽粗重地喘息着掐住那把腰,一个翻身又换到上位,随即重重挺腰。身下的躯体深深弓起,呼吸又急又乱,柳白泽垂首贴近他苍白的胸膛,额头抵上胸口,断断续续地说话。并未以真气传声,只是用嘴大声说给他听。
  
  说他有多么好,多么值得自己喜欢,又有多舍不得。说长久以来日日夜夜的心惊胆战,又深深惧怕不知何时来的那天。说自己并不想就此湮灭,只想赖在他身边,却绝不能留下。这些话,张翼必定丝毫也听不到——正因不会被听到,才敢说出来。
  
  柳白泽紧贴住他的腰,大力□了几下,低头吻上他开始剧烈起伏的胸口,嘶哑道:“你对你……和内丹甚么的,全无关系……我晓得简疏说的对,这话你大约也不会信,或者……真到了那天,才能试试……”握住张翼的按在自己胸口,“试试……没了里面这东西,我瞧见你,是个甚么感觉……”
  
  张翼茫然地喘息,眼角忽地滑下一线泪来。他撑起身,细细用手去抚柳白泽的脸。摸到嘴唇时,觉出他嘴唇张阖,便捧住他腮颊,将那些不叫自己听见的话堵进嘴里。
  
  结束的时候,张翼已经昏迷。窗外传来远村飘忽的鞭炮声,还有乡人的欢呼,热闹又喜庆。屋里的油灯已经熄了,只听得见相叠的心跳。
  
  外面的热闹渐渐息了,又起了簌簌的轻响。柳白泽爬起来开始收拾,不多时,给张翼掖好了棉被,窗外居然隐隐透出白光来。
  
  他走到窗边,推开看。下雪了。
  
  鹅毛瑞雪连下了几日,山野尽白。
  
  雪下得虽大,却没有风,只悠悠飘着,柳絮似的。窗子支起来,张翼趴在窗棂上,被柳白泽牵了手,伸到外面去接雪花。一丝丝凉,沾着手心就化得无影无踪。
  
  日子将要过尽了,心里反而平静下来,不紧不慢,甚至算悠然。这大约算是临危不惧。十几日后雪停,便现了暖晴的太阳,白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柳白泽扫出块地来,带张翼坐到篱边,晒晒太阳,透透气。空气被雪洗了数日,吸到肺里清凉爽利。
  
  已经过了雨水,万物萌动。脚边的一片枯草却被雪浸透了,软趴趴拌在泥里。两人坐在也无事,仍旧是一人“讲”,一人听,柳白泽说到欣然处,一把将张翼抱到膝上,腻在一起。这人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隔了棉衣摸得出肋骨,这样抱着也不甚费力。
  
  张翼认真地听,间或点头摇头,渐渐放软了身体,靠到他肩上。
  
  柳白泽停了传声,揽着他一动不动地僵坐着。静默了许久,小心转过头,摸了摸他的发鬓。张翼勉强睁开眼,眼神空茫而迟滞。柳白泽低下头,将嘴唇轻轻印上去,亲了亲他的额头。
  
  冷脆的空气里隐约又传来一声铃响,柳白泽看向他的手腕,似乎并未动过,再抬头时,那双眼已慢慢合上了。
  
  天地间再无一丝声响。
  
  柳白泽依旧没动,只垂眼看着他,拿目光仔细描摹他的眉眼。片刻之间,那张面孔失了莹白的颜色,开始变得青白可怖,肌肤下现出紫黑的斑块来。柳白泽眨了眨眼,空出一只手,抚向他的面颊。手指下的皮肉迅速干枯塌陷,顷刻变作焦褐色的骷髅。柳白泽收了收手臂,紧紧揽进怀里。
  
  灰粉像水流一般,迅速从怀中滑落,消失在半空中。柳白泽再摊开手臂时,连空荡荡的衣服都开始腐朽成灰尘。
  
  他慢慢地站起来,带起一声清泠脆响。垂眼去看,正见一粒银铃自怀中滚落下去,沾地便化了泥。
  
  柳白泽木然看着脚下,直挺挺呆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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