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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书籍名:《并州迷雾》    作者:安娜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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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仁杰已经换上了干净的深褐色常服,舒舒服服地端坐在自家书房的案前,刚抿了口茶,狄春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唤了声:“老爷。”

  “嗯,狄春啊,李将军安顿好了吗?”

  “安顿好了,在东厢房,小的刚从那里过来。”

  狄仁杰点点头,舒了一口气道:“这两天把他累坏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你派谁去伺候他?”

  狄春道:“老爷,您又不是不知道李将军的脾气,他不爱有人伺候。”

  “嗯,也罢,他不要就算了。”狄仁杰走到花几前,仔细端详着上面搁着的一盆形状纤柔的兰草,问道:“这盆素心寒兰今年还是没有开花?”

  狄春道:“这个小的不太清楚,要不要把花匠叫来问问。”

  狄仁杰摆摆手:“不必了。”眼睛依然没有离开那盆素心寒兰娇弱的绿叶,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若有所失的表情,仿佛陷入了某些久远的回忆之中。

  狄春侍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他知道老宅的这几盆珍贵的素心寒兰花,是狄仁杰的至爱之物,每年冬季都要带话回来,问问有没有开花。但奇怪的是,这花就是不开,而狄仁杰似乎也从来没有动过把这些花带去洛阳的念头,就这么远远惦记着,实在令人费解。

  沉思良久,狄仁杰收回心神,向狄春问道:“你不是说是景辉让你去官道上接的我们?他自己怎么不在家中?”

  狄春支吾道:“确是三少爷吩咐的小的,可是他吩咐完就走了。三少爷整天忙忙碌碌的,小的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哦,老爷,小的已经让人去他府上送信去了。想来很快就会回来。”

  狄仁杰皱眉道:“家中这么大的宅院他不要住,自己跑到城南去另立门户,成天跑来跑去的他也不嫌累!”

  顿了顿,狄仁杰又道:“他又不肯入仕,只领着个散议大夫的闲官,不说为国效力,吃起朝廷的五品俸禄来倒是毫不客气,令我每每想起来就替他汗颜。既然这样干脆安分守己些也就罢了,他还整天的不务正业,我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忙的?”

  狄春低着头一声不吱。

  狄仁杰朝他看看,忽然冷笑道:“那个家伙一定已经收买过你了,所以你此刻才会在我面前三缄其口。很好,看来如今这太原狄宅做主的人已经是他狄景辉了!”

  “老爷!”狄春大骇,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狄仁杰摇摇头,平复了一下心情,缓和口气道:“夫人那里已经通报过了?你去告诉她,我晚饭前会去看她。”

  狄春忙道:“都通报过了。夫人说她身体不便,让老爷不用惦记,还是与三少爷好好聚聚为要。”

  狄仁杰沉默着。过了会,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道:“狄春,有没有替我将名帖送到范老先生那里?”

  “送是送到了。只是,范老先生已经在几日前故去了。”

  “什么?”狄仁杰很是诧异。

  狄春便又将那日送名帖的经过详详细细地给狄仁杰说了一遍。说完,双手呈上范夫人的名帖。

  狄仁杰把名帖拿在手上,颠来倒去的看了几遍,长叹一声道:“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念着那名贴上的名字:“冯氏丹青,这名字倒有些意思,看样子应该是位出生于书香门第的女子。我这位范兄,那么多年来一直禁绝欲念守身如玉,信誓旦旦要以童子元阳之身修道,却不想在晚年自破其戒,还留下一位寡妻,说来终不能算是个有恒念之人。”

  狄春好奇地问道:“老爷,我怎么从来不曾听你说起过这位范老爷?”

  狄仁杰道:“我与他两家也算是世交,小时候也曾一起嬉闹玩耍过。只是他这个人性格孤僻,又对岐黄之术有特殊的偏好,研究起医药来简直是入魔入痴,对人情世故却是一概不理,脾气亦十分难于相处。不过他的医术却是我所见过的最高的,当年我在并州任职期间,景辉年纪尚小,体弱多病,多方调治总不能见效,后来还是请他开了几剂方子,服用了半年左右的时间,果然就将身体彻底调理好了。否则,你这位三少爷哪会有现在这么活蹦乱跳?说不定到今天还是个病秧子。如今想想,当时也是多事,干脆让他就做个病秧子,我也少生这许多闲气!”

  听到最后一句话,狄春不由低下头暗自发笑。

  狄仁杰接着道:“那时候,因为他对景辉有恩,他自己又从年轻时就立志不娶妻不生子,我和夫人还特意让景辉去向他认了义父。不过这些都是在你出生以前发生的事情了,你自然是不知道的。”

  狄春问:“老爷,那为什么后来您倒不与这位范老爷来往了?”

  狄仁杰道:“一则我被调入长安任大理寺卿,离开了并州,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故而没有机会相聚;另则也是因为他一年比一年沉浸在医理药学之中,对尘世之事一概置之不理,甚难交流,近年来更是深陷于修道炼丹,期求长生的妄念中无法自拔。你知我素来讨厌这些邪恁之说,当然也就没有兴趣再与他往来。这次,如果不是因为元芳,我也断断不会。唉,真所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啊。元芳自邗沟案后身体始终不能彻底复原,精神也不太好,我本来是打算趁这次回乡,请范兄替他好好诊治一番。虽说对其人已十分厌恶,但为了元芳,我也可以容忍,却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狄仁杰的声音低落下去,陷入了沉思。

  狄春等了会,看他没有动静,就蹑手蹑脚地往门外退去。刚推开门,狄仁杰突然问道:“你刚才说,有人报官,称范其信是被人谋杀的?”

  “是啊,老爷,法曹大人和另一位都尉沈将军都这么说。这案子都报到了大都督府衙门了。不过,最近这两天,小的也出去略略打听过一番,却没听说官府再有什么动静。”

  “嗯。”狄仁杰点点头,招手道:“没让你走呢,急着溜什么。你过来看看这个。”

  狄春赶紧回到狄仁杰的书案前,一看案上放着块风干肮脏的蓬燕糕,纳罕道:“老爷,这不是咱们并州特产蓬燕糕吗?您想吃这个啊,我马上让人去东市上买。厨房里也可以做,不过要等晚饭时才能得,眼面前吃不到。”

  狄仁杰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不由哑然失笑:“你这小厮,一说起吃来就口齿伶俐了许多。我不是要吃这个,我是让你帮我看看,这块蓬燕糕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狄春对着那块脏兮兮的糕,左看右看了半天,道:“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就是,嗯,这块糕颜色似乎不太对。”

  “颜色?这糕染了泥土,自然会黑灰些。”

  “老爷,不是黑灰。蓬燕糕都是用上等的白面做成的,应该雪白雪白的才对。就算是染了泥灰,也不该是这个褐色啊?”

  狄仁杰觉得有理,忙再仔细端详,果然这糕的面色不是纯白,而是浅褐色的。他从糕上轻轻掰下一角,里面也是同样的浅褐色,狄仁杰点头道:“这褐色不是染上去的,而是这面里掺杂了其它的东西,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颜色。”

  他直起身,对狄春说:“狄春,你把这块糕妥当地保管起来,这可能是个重要的证物。”

  “是,老爷。”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帮我更衣吧,我现在就去后堂看夫人。”

  时值深秋,日短夜长,才刚到酉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狄仁杰见过夫人,和她略谈了一会儿,看她疲乏就离开了。从后堂沿回廊慢慢踱去,经过花圃,花匠正在培土,木架上整齐摆放着的盆栽全都是各个品种的兰花,其中最特殊的就是几盆浅绿色的素心寒兰了。狄仁杰看见,李元芳正安静地站在花圃前,便走过去,轻拍下他的肩,笑道:“元芳,怎么你也有这赏花的闲情逸致?”李元芳回头,也笑道:“大人,我怎么懂这些。再说,您这里一朵花也没有,我就是想赏花也无从赏起啊。大人,我在等您。”

  “哦,有事吗?”

  李元芳略一迟疑,道:“大人,狄春说今晚上是您的三公子为您准备的家宴,我参加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元芳,你是我的贵客,况且今晚上也没有别人。夫人身体不便,很多年都不出房门了。因此今晚也就只有我与景辉和他媳妇那一家人,本来就人丁不旺,如果你再不来,就更显冷清了。”

  李元芳点头道:“元芳遵命便是。”

  “唉,这个狄景辉,说要给我接风,自己到现在连个影子都见不到。元芳,咱们一起去二堂坐着,边喝茶边等吧。”

  刚要迈步,狄春兴冲冲地跑过来,道:“老爷,李将军,你们都在这里啊。老爷,少奶奶来了,在二堂呢。”

  狄府二堂里面灯火辉煌,正中放置着精雕细刻的金丝楠木桌椅,两边还面对面地设置了一对色彩斑斓的孔雀牡丹屏风,显得十分富丽华贵。

  狄仁杰在门外看到这番情景,眉头紧皱,低声问狄春:“这些东西都是哪里来的?”

  狄春也低低声音答道:“三少爷送来的,专为给您接风。”

  狄仁杰正要说什么,二堂里端坐在下首椅子上的一位锦衣女子款款地站起身来,向狄仁杰行了个礼,道:“公公万福。”

  “秋月啊,一向可好?孩子们都好吗?”狄仁杰紧走几步踏入二堂,笑眯眯地端详着这位三儿媳。

  “托公公的福,秋月一切都好。孩子们也都很好。”陈秋月姿容秀丽,衣饰华贵,通身上下都是出自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气派。只是眉心微蹙,眼波流转间带出一丝淡淡的愁容。

  狄仁杰介绍道:“秋月,这位是李元芳将军。元芳,我的三儿媳,陈氏秋月,她的父亲便是并州长史陈松涛大人。”

  “李将军。”

  “陈夫人。”

  两人隔了五尺开外,互相施礼。狄仁杰一旁冷眼观察,只见李元芳秉承礼仪,目光始终不曾落到陈秋月的身上,但陈秋月却在施礼之际深深地看了一眼李元芳,脸上阴晴不定,表情十分复杂。

  三人各自落座,奶娘领上狄景辉的一双儿女,都是龀髫小童,生得粉雕玉琢,见到狄仁杰,便围在他身边“爷爷、爷爷”地叫个不停,直惹得狄仁杰心花怒放,爱不释手。享受了一会儿天伦之乐,狄仁杰让奶娘把两个孩子带到后堂,去见奶奶。

  喝了口茶,狄仁杰漫不经心地问道:“秋月啊,你可知景辉在忙些什么?”

  陈秋月冷冷地回答:“公公,媳妇不知道。”

  “哦。”狄仁杰也不追问,又道:“长史大人近来可好?待我安顿下来,倒是应该去拜访一下陈大人。”

  “公公,家严很好。家严也很惦念公公,今天就嘱咐秋月问您什么时候方便,家严要来向公公请教。”

  “哎,我已致仕,是个闲人了。长史大人为国为民日夜操劳,当然应该是我去拜访他了。”

  “请公公不要再客气,否则就是为难媳妇了。”陈秋月答话言简意骇,颇有些不耐烦,眼睛一直朝堂外看去。狄仁杰不露声色,默默地喝茶。

  二堂上一片寂静,佣人们已经把灯烛全部点起,摇摇曳曳的烛火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茶喝过三巡,狄景辉仍然没有露面,陈秋月的神情也越来越不安。突然,狄仁杰沉声道:“狄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狄春连忙答道:“老爷,刚过戌时。”

  “不等了,我们入席。”

  佣人们开始悄无声息地一道道上菜,狄仁杰的脸色亦随之越来越难看。没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珍馐佳肴,狄仁杰也早已面沉似水,只一言不发地端坐在桌前。

  就在此时,随着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狄景辉急匆匆地撞了进来。他一眼看见桌前坐着的狄仁杰,脸上微微泛起激动的神色,跨前一步,作揖道:“父亲。”李元芳和陈秋月同时站起身来。

  狄景辉等了一会儿,见狄仁杰不理他,倒也并不在意,似乎很习惯父亲对他的这种态度。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下陈秋月,就把脸转向李元芳。他上下打量着李元芳,高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将军吧。”

  李元芳抱拳行礼道:“在下李元芳。”

  狄景辉正要开口,狄仁杰沉声道:“你设的接风宴,你自己到现在才来,是何道理?”

  狄景辉爽朗地笑道:“父亲,儿子还不是为了让您喝到咱并州最好的三勒浆。因怕下人们不懂酒的好坏,这才亲自去城外的波斯酒肆挑选,谁知道回来的路上,那下人居然失手将酒斛打翻,只好又多走了一趟,故而来晚了。”

  狄仁杰哼了一声,看这三人还都站着,便先示意陈秋月坐下,又招呼李元芳道:“元芳,景辉比你略大几岁,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称他一声景辉兄吧。”李元芳点头称是,狄仁杰按按李元芳的肩,让他坐下,这才向狄景辉抬了抬下巴,道:“你也坐下吧。”

  狄景辉在父亲对面坐下,看了看满桌的酒菜,皱眉道:“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动?难道这些菜肴不合口味?”目光一闪,他又道:“哦,我知道了,是缺少美酒佐餐啊。来人,把那斛三勒浆送上来。”他亲自起身,给每人斟了满满一杯,举杯道:“父亲,李将军,景辉给你们接风了。”

  狄仁杰冷冷地道:“多谢你的美意,可惜我从来不喝这种酒,只能心领了。”他又转头对李元芳道:“元芳,你身上还有伤,也不要喝酒。”狄景辉一愣,脸色略变阴沉,干笑道:“也好,那我就自干为敬吧。”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看看桌上的菜肴,高声叫道:“狄春!让人去把老张从厨房叫过来。”随后又给自己倒上酒,接连喝了好几杯。

  狄春把老张领到桌前道:“三少爷,老张来了。”

  “啊,好,来的好。老张,你给老爷介绍介绍这桌酒席的好处,说得好有赏!”

  老张答应一声,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起来:“这道菜叫白沙龙,是用冯翎产的羊,只取嫩肉爆炒而成;这道菜是驼峰灸,驼峰是从西域专运过来的;这木炼犊是以羊犊肉用慢火煨熟,在将带调料的水全部收干;这五生盘是羊、猪、牛、熊、鹿5种肉细切成丝,生腌后再拼制成五花冷盘;这金粟平是鱼子酱夹饼;还有这红罗丁是用奶油与血块制成的冷。”

  “够了!”狄仁杰厉声喝道。老张被吓得一抖擞,狄春赶紧把他拖了出去。

  狄景辉此刻已经差不多喝掉了半斛酒,听见狄仁杰这一声,大刺刺地问道:“怎么了,爹?看来,这桌子菜也不合您的口味?”

  狄仁杰怒视着狄景辉,道:“我来问你,这桌酒菜市价要多少钱?”

  “这个嘛,还真不好说。就是再有钱,市面上您也没处买去。像这驼峰、鱼子酱、熊、鹿什么的,都得到胡人开的店铺里去特定,配的调料香料也是珍罕稀有,就连这老张也是儿子从西京长安那里花大价钱请来的,您说要花多少钱?”狄景辉挑衅地说。

  狄仁杰强压怒火,又道:“好,那我换一种问法,以你一个五品官一年的官俸,可以办多少桌这样的酒席?”

  狄景辉冷笑道:“爹,您不会是要考儿子的算学吧。您老人家不会忘了吧,景辉可是十九岁就明经中第,这么点简单的算术还是难不倒儿子的。如果您老人家真要考我,倒不如再接着问,儿子这五品官一年的官俸,可以买几幅您面前的楠木桌椅,可以置几座您身边的嵌金屏风,可以换多少这桌上摆的密瓷碗碟和琉璃杯盏,可不可以置得下儿子在城南那座五进的大宅院,以及您儿媳头上身上的华服盛妆,我母亲每天都要服用的东虫夏草。”

  陈秋月颤抖着声音道:“景辉,别说了,你喝醉了。”

  狄仁杰道:“让他说!”

  狄景辉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道:“喝醉?我这样的酒囊饭袋可不那么容易喝醉。再说了,喝醉了又如何?也不像人家什么大将军的那么金贵,时时刻刻需要保重身体。”

  李元芳猛一抬头,目光像箭一样射向狄景辉,但又慢慢移开了。

  狄仁杰道:“狄景辉,这就是你给我办的接风宴?从一见面,你可曾问过我回乡的缘由,你可曾问过我一路上的经过?难道迟到懈怠,摆阔炫耀就是你给我接风的方式?”

  “哼,儿子倒是想问,您给过儿子机会吗?再说了,儿子就是问了,您会说吗?您可是国之宰辅,朝中栋梁,全身上下担负的都是国家机密,儿子哪里有资格知道您的事情。不过这回儿子倒是看出来了,您别不是奉了皇上的命,又要当什么钦差大臣,微服来查您儿子的违法贪墨之罪吧?”

  “景辉!求求你不要再说了。”陈秋月已经带着哭音了。

  狄景辉咬着牙道:“为什么不说。我花的都是清清白白的钱,我又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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