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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伤别(4)

书籍名:《狄仁杰之幽兰劫》    作者:安娜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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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元芳刚来得及扑上堵在台阶口的大石块,堡垒就开始歪斜着沉陷。他昏乱的头脑中终于意识到,必定是搭建起地下监狱的横梁木桩被大火烧尽,伊柏泰的地下早被挖空,地面全靠这些木架支撑,如今所有的支撑毁于一旦,黄沙像海水般流向凹陷的区域,而他,亦将随着地上的一切没入寂寂沙野。

  当他伏在石块上随之下陷时,确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想到放弃,真的太累了,生命似已完全成了负担。但是一抹金光刺入模糊的视线,生生将他从麻木中唤醒。他看见了什么?一枚小小的五星神符,就嵌在刚才被他撞破的泥壁上。就在全部堡垒倾倒、砖石台阶断裂的刹那,颤抖的手将神符按下,李元芳拼尽最后的力气,跃入新敞开的岩洞口。

  他又昏迷过去,当他再次醒来时,身后的洞口已被沙土填得密无缝隙。周遭充塞着无边无际的黑暗,真正的死亡也不过如此吧,也许还比不上他此刻所感到的绝望和恐惧……正是这样的绝望和恐惧驱使着他,不顾一切地往前爬去,与其说是求生,不如说是在向死!一会儿他失去知觉,一会儿醒转又继续前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坚持了多长时间,直到发现周围清风习习、黑暗中还有奇异的光彩奕奕生华。起初他还以为只是幻觉,但暗道的前方真的有新风和亮光,他爬着爬着,鼻子里已能闻到风卷黄沙的尘埃气息,透过眼前变幻的血色,暗道中的一切也越来越清晰……

  李元芳停止了叙述,一直伏在他怀中的裴素云抬起头,轻抚着他冰冷的面颊,用最温柔的语调说:“别怕,别怕,都过去了……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他低下头,对她微微一笑:“是的,都过去了。不过,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嗯,你说,我听着。”

  这个洞口的旁边是大块的岩石和几株胡杨,挡住了常年吹拂的黄沙,使洞口没有被完全遮蔽。他向上爬去,在靠近洞口的内侧,他看见了一具白骨。那骷髅面朝外摆着奇怪的姿势,一柄锈损的长刀扔在旁边,仿佛是在挖掘逃生的最后关头失去了力量,就死在离光明一步之遥的地方。这具骷髅想必已有很多年,身上所有的衣物都腐朽成灰,唯有齿间咬着一块东西,灿烂金光映入李元芳昏沉的头脑,至今记忆犹新。

  “那个人就是蔺天机吧?”“是的。”裴素云点了点头,十分平静地回答:“那是伊柏泰终于完工的时候,所有的建造工人都被蔺天机杀害了,最后一步便是由他亲自检查全部的机关和暗道。因为五星神符的机关设计,是只能从外面开启的,所以当他进入通往金矿的暗道时,就让我在外面等候。”“可你没有帮他开启机关,却用泥土将整个神符封死了。”裴素云沉默着,李元芳将她搂得更紧:“台阶上的泥壁其实不是为了封堵风道,而是掩盖这个神符的……唯一的没有图案的神符,就像你家里放置的这个一模一样。”

  两人一齐将目光投向神案,在黄昏的黯色中,五星神符愈发显得光彩夺目。裴素云的话音再度响起:“风、火、水、土四神符,分别对应五星的四个角,而五星尖端的那个角,代表的是——金,没有图案。”李元芳点头:“我猜到了,当时我就是按在了尖端的角上,才打开了机关。”裴素云微笑:“早说你聪明,偏要叫别人以为你笨。嗯……没有图案的神符指向密布金砂的矿道,那才是伊柏泰里真正的秘密。”

  裴冠在沙陀碛中探查到稀有的金矿后,便设计了整个伊柏泰的地下构造,目的就是要建立一座完全封闭独立的冶矿场所,并让其与沙陀碛下纵横的暗河水道相连,形成秘密的运输路径,可以将开采和淘炼出的黄金,神不知鬼不觉地运送出去。在伊柏泰的一端,也就是五座堡垒的尖角,那座最小的堡垒下方,才有暗道入口直通金矿的矿脉。另外四座大堡垒既作为通风之用,同时也蒙蔽外来者,所以五座堡垒中唯有最小的一座没有门。裴冠从最初就设想好了利用囚犯来淘冶金砂的方法,对外始终都宣称伊柏泰只是座监狱。

  伊柏泰历时几代刚刚建成,随后裴梦鹤就被蔺天机害死,蔺天机不久又死于裴素云之手。由于裴素云不肯将伊柏泰真正的秘密透露给钱归南,他始终一知半解,虽然找来吕嘉这样的冶炼高手,却只能让他管理地下监狱,打造精钢兵刃、充当土匪来赚些昧心的钱财,直至与突厥定下利用暗河功袭庭州的计策,都只不过是绕着外围打转转,从未深入到伊柏泰的秘密核心。

  沉吟良久,李元芳抚弄着裴素云的乌发,轻声道:“我后来回想,那堵泥壁真的很薄,你可不是个好工匠。我重伤之下都能撞开,为何蔺天机当时无法破开?”裴素云的嘴角勾起冷冽如冰的笑意:“蔺天机,他其实比谁都胆小,怕死怕到极点。当他发现我安心要害死他时,就已经吓瘫了,哪里能像你那样勇敢求生?”“嗯,可是他后来毕竟挖通了向地面的出口,为什么不逃出去呢?”裴素云的笑容更加狠绝:“我求了钱归南,让他派兵在伊柏泰周围数里的地方施放死兽的尸体,引来成群的野狼。整整一个月,伊柏泰周围野狼密布,任何活物都逃不脱狼口。说实话这只是以防万一,我还真没想到,蔺天机居然挖到了地面。不过……当他发现自己出去也是一死的时候,他该有多么绝望啊。”她笑着说完这话,泪水成串地淌下,随即便扑在李元芳的怀中放声痛哭。

  裴梦鹤死后,整整十年她都只是无声地落泪,今天,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了。随着泪水奔流而出,裴素云感到压在身上的重负正在土崩瓦解。每一声悲泣、每一滴泪水,都在涤荡她的心灵,最最重要的是,那双拥抱着她的有力臂膀,令她体验到至为真实的依靠。哭声渐渐低落,过去的一切都已远离,所有的秘密、真相,现在看来都那样虚无,只有身边的这个人,才是她在世间最珍贵的拥有。裴素云不再悲哀,她开始浮想联翩,今后要怎样照顾好他,这才是她最应该想的呢……天气凉了,要赶紧给他做几身冬衣;他的身体还很不好,不过没关系,她有许许多多的办法帮他调理,他会好起来的,一个秋冬不够,还有春夏,还有明年……

  可是,他在说什么?走?裴素云瞪大眼睛:“你要走?为什么?去哪里?”李元芳叹了口气:“傻女人,我都说了三遍了……你从来不肯好好听我说话。”裴素云的脑海里嗡嗡地响成一片,李元芳按了按额头,耐心地开始第四遍解释:“素云,我要回中原一趟。我想尽快出发,只要把你们安顿好就走。也许……就在明天。”

  “哦,回中原。”裴素云有些反应过来了:“可为什么那么急?”“想赶在明年元月前返回。”李元芳对她笑了笑:“我答应了乌质勒今后辅佐他,在此之前我要先回中原去了结一些事情。这些都是我们谈好的条件。”“可是……”裴素云有太多的“可是”想说,但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几番犹豫,她试探着问:“元芳,我陪你一块儿去好不好?你现在这样子,一个人在寒冬腊月里赶路,我……实在不放心。”

  李元芳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裴素云已经很了解他的脾气,便不再坚持,轻握着李元芳胸前的衣襟,道:“那你一定要多小心,我、我在这里等你回来。”“素云,从中原回来后我将直接去碎叶,不会在此停留。”裴素云猛抬起头,疑惧地望向李元芳的眼睛,他的眼神坦白而忧伤,让裴素云看得直心惊:“元芳,你、你不打算再回庭州了吗?我不明白……”他依旧没有回答。

  裴素云真的急了:“碎叶和庭州离得不算远,如果你不来,那我就去找你!我、我带上安儿一起去!”李元芳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为什么不行?”裴素云还是头一次朝李元芳嚷起来,她刚刚被幸福滋润的心突然又沉入绝望的海底,为什么、为什么他终究要如此冷酷无情?

  李元芳攥牢裴素云的手:“素云!我在碎叶的前途吉凶难卜,与乌质勒、缪年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处处艰险。我不想你牵涉其中,这对你是危险,对我是麻烦。你和安儿必须呆在庭州,崔大人答应我全力保护你们母子,我相信他必能办到,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心无挂碍。”

  “不,我不……”裴素云语无伦次地还想要反驳,李元芳用最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她:“素云,这回你必须认真听我说。缪年是个恶毒的女人,她比你想象得还要狠辣百倍。你知道她为什么非要害死乌克多哈的孩子吗?当时她已经害死了许多孩子,足够陷害你了,可却偏偏还不放过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儿?甚至连苏拓的娘子也一起灭了口,对此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我回到庭州后曾先与缪年单独谈话,她对其他罪行承认不讳,唯有在乌克多哈婴儿这件事上含含糊糊,坚称是一个误会。随后我与乌质勒见面时,又提起了此事,他也表现得异常窘迫,而我借着乌克多哈对他霸业的重要性,一再逼迫于他,终于使乌质勒勉强吐露几分真相。哼,这真是桩可笑可恨令人作呕的罪行!”他抚摸着裴素云秀丽的面庞,继续道:“乌质勒一向有中原心结,他非常想娶个汉人女子为妻,当初选择缪年就是因为她身上的汉人血统。这么多年来他们夫妻聚少离多,缪年对乌质勒既一往情深,又有很多猜忌。就在几个月前,缪年收到乌质勒的家书,暗示说看中了一名汉人女子,想娶来做妃,缪年没有明确反对的理由,但心中却怨愤难当,便急着赶来庭州与乌质勒团聚。结果,她刚到乾门邸店,就见到了你和乌克多哈的婴儿,还有乌质勒对你关怀备至的样子……”

  “我的天哪!”裴素云脸色煞白:“难道王妃她、她竟然误会我……”李元芳冷笑:“没错,就是这样。她以为你就是乌质勒信中所称想娶的汉人女子,而那婴儿正是你与乌质勒所生,恰恰那孩子也是胡汉混杂的相貌!”裴素云止不住地喃喃:“这太荒谬了、太荒唐了,她明明知道我、我在等你的音讯……”“她以为你和乌质勒只是借着我的由头瞒天过海、私下相通罢了。”李元芳又道:“缪年随后了解到你的萨满伊都干身份,便借题发挥,设下了整个杀童祭祀的毒计,她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要在庭州发展自己的教派,而是要将你和那婴儿一起置于死地。为了避免乌质勒从中阻拦,起初缪年还刻意对他隐瞒。所以你可以想象,当乌质勒终于知道全部始末时,会有多么气愤和懊恼。”顿了顿,他注视着裴素云道:“现在你也该明白了,我为什么想方设法要缪年承诺永不回庭州。你当然更不能去碎叶,以缪年的个性,她怎么会放过令她如此难堪的你我。况且乌质勒和缪年心中也很清楚,我是绝不会放过缪年的,终有一天我会让她为所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他们暂时隐忍,不过是要利用我辅助乌质勒的霸业,我一个人什么都不怕,但假如有了你,乌质勒和缪年都会用你大做文章,不,我决不会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

  裴素云垂下头,泪水夺眶而出,现在她完全听明白了,也终于懂得了他所做的一切。寂静柔柔地降落在他们的身边,夕阳在天蓝色的四壁上画出绚丽的光影,过了很久很久,裴素云拭去泪水,抬眸向李元芳微笑:“元芳,没关系的,你去吧。我就在这里、在庭州等着你,等你忙完了正事,累了、倦了,总是要回家来的……”“素云,我什么都不能……”裴素云掩住他的口:“元芳,今天你说了好多话,现在该轮到我说了。你想不想知道,天下有那么多金子,为什么独独伊柏泰的最为珍稀?”

  裴冠在沙陀碛中发现金矿时,曾将一些金砂通过裴矩献给隋炀帝。炀帝命手下最好的金匠将其制成金锭,结果发现,这金锭竟能达到世间绝无仅有的纯度,遂引为至宝。隋朝不久覆灭,高祖和太宗皇帝在洛阳宫中见到那三枚金锭时,也不禁叹为观止。后来太宗皇帝特意颁下圣谕:如此至纯至贵的黄金,不能延袭隋名,从此命名为“大唐金”。并悬赏全天下寻访“大唐金”的出处,凡能献此宝者将赐予王侯爵位。然而,特立独行的裴冠却决定隐匿真相,他执意要将伊柏泰的秘密维持在自己的家族中,于是“大唐金”在人间再也无迹可寻。

  裴素云将李元芳从榻上拉起:“来,我给你看些东西。”他们并肩来到神案前,暮色更深了,但黄金五星神符的光辉依旧无比绚烂。李元芳突有所悟:“哦,难道这五星神符就是‘大唐金’?”裴素云微笑着摇头:“所有的神符都是蔺天机以伊柏泰里采到的金砂所制,但却不是其中最纯的。因此还算不得真正的‘大唐金’。不过……已经是金中翘楚了,缪年的眼光很毒,她头一次来我这里就发现了神符的异处,后来乌质勒将我逼离此地,也是想要在这里搜寻‘大唐金’的蛛丝马迹吧。”

  夜幕正在落下,黑暗中,裴素云的双眸像初升的明星般闪耀:“这个神符是蔺天机最早用来试验神符机关的,里面有个暗盒。除了皇宫里的三枚金锭外,只有这里面还藏着世间仅存的‘大唐金’。”就像第一次他来时那样,她轻轻握住李元芳的手,引着他一起按下五星神符上端的尖角。中间的圆型盖板发出“吧嗒”的轻响,裴素云将盖板掀开,从里面取出两柄细细的金器,递到李元芳的眼前。

  “这才是真正的‘大唐金’,它们的质地甚至比皇宫中的金锭还要纯正,是曾祖父从伊柏泰中采出的头一块金砂所制。”原来,那是一柄金钗和一枚金簪。李元芳将它们接到手中,感觉轻轻的,没有什么分量,其上亦无繁复的纹饰,显得十分朴素无华。但不知为什么,当他凝视它们的时候,那幽淡的金色却仿佛能勾魂摄魄一般,直入他的心灵最深处。

  裴素云还在他的耳边轻言细语:“裴冠用同一块金砂打成这两枚金钗和金簪。他说它们比世间的一切都更纯更真。他还说,从此他这一脉的子孙,男子娶亲时赠妻金钗;女子嫁人时赠夫金簪,外姓之人只有获此二物者,才能与裴氏共享‘大唐金’的秘密。当初,爹爹命我嫁给蔺天机时,就给了我这枚金簪,但我却始终没有将它赠与蔺天机。其实爹爹是知道的,不过他并没逼我。蔺天机死后,我就把金钗和金簪藏在了这个神符中,此后十年再没开启过……”她举起那枚金簪,微笑着问:“元芳,你正缺一枚发簪,就用这个吧,好不好?”

  李元芳亦微笑着回答:“好。”这金簪毫无雕饰、色泽内敛,还真是让他很喜欢。他看看裴素云:“现在就换上吗?”裴素云指了指窗外,柔声道:“你瞧瞧天色都这么晚了,我们吃点东西就休息吧。明天早上起来时,我再给你梳头绾发。”

  夜里天气骤然转寒,凌厉呼啸的狂风卷起漫天细小的雪花,原来胡天八月,真的会飞雪。然而,那紧紧相拥的两个人感觉不到丝毫寒意,他们的胸贴着胸,腹靠着腹,人间的至刚和至柔,在炙热的温度中亲密缠绵、难舍难分。男人尽情给予,女人倾心接纳,肉体的创痛和心灵的悲苦全都消失,每一次最轻微的触动都能将他们送入快乐的巅峰。

  这一夜他们不停地爱着,这一夜他们过完人生百年。只因,明天又要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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