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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回首(1)

书籍名:《狄仁杰之幽兰劫》    作者:安娜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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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仁杰与曾泰端坐在书房中,已经有好几个时辰了。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匆匆而入的大理寺衙役,向他们通报抓捕沈槐的进展,可是情势显然不容乐观,因为二位大人的神色正变得愈来愈凝重忧虑。此刻,又有一名官员疾步如飞来到书房门口,却是不请自到的京兆尹,只见他神情焦躁,躬身禀报时嗓音都有些变调:“狄大人、曾大人,下官刚刚得报,周梁昆大人府上管家到京兆府报官,说是他们家的小姐周靖媛自昨日半夜起突然失踪,阖府上下遍寻不着,只得来京兆府报失,请官府帮忙寻找。”

  “什么?周靖媛也不见了!”曾泰惊诧莫名,连忙求助地望向狄仁杰,老大人因无眠而衰老不堪的脸上,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熠熠更甚以往,他镇定地吩咐京兆尹:“韦大人,既然周家已报官,你速速带上差役去周府盘查,收集相关人等的证言证词。曾大人与我随后便到。”“是!”京兆尹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大声答应着跑了出去。

  “恩师!”曾泰几乎坐不住了,心急火燎地道:“我们派出去找沈槐的人还没有头绪,怎么周靖媛小姐又失踪了呢?这连串的事情究竟是……”狄仁杰抬一抬手:“别急,别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曾泰啊,你想一想,这一切与老夫方才与你讲述的段沧海公公的往事,是否有何联系呢?”曾泰定了定神,努力思索着,突然眼睛一亮:“恩师,莫非周小姐的失踪也与‘生死簿’有关?”

  狄仁杰没有回答,脑海中又浮现出今日午后在观风殿外,与段沧海关于“生死簿”的一番谈话。

  据段沧海说,自三十多年前与周梁昆因宝毯结缘,他二人遂成相互信任扶助的莫逆之交。他们一起经历了从高宗到武皇的全部变迁,虽说都安然渡过了腥风血雨的岁月,并各自升迁到了相当高位,但所见所闻也令两人胆战心惊、常常彻夜难眠。伴君如伴虎,何况他们现在伴的还是只喜怒无常的母老虎,真不知何时被厄运突袭,所有的荣华富贵便在瞬间土崩瓦解了。正在百般踌躇、千番思虑而无果时,段沧海得到了一件具备巨大力量、能决定许多人生死的东西。

  “哦,那东西是不是叫‘生死簿’?”听到这里,狄仁杰捻须微笑,仿佛漫不经心地问。段沧海从容作答:“既然狄大人也觉得这个名字不错,那么就权且如此称呼吧。毕竟……这只是一个名称罢了。”得到“生死簿”以后,段、周二人大喜过望,认为从此有了安身立命的保障,又因段沧海身居宫中多有不便,就决定由周梁昆负责保管它,只待万一大难临头之际,可凭借此物求得一线生机。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生死簿”收藏了多年,始终风平浪静。但自圣历二年起,段沧海渐渐发现状况不对,周围有些人开始窃窃议论“生死簿”,大家对它的内容不甚了解,却又将它的威力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开始策划谋取“生死簿”的行动,包括本朝最有权势的种种力量也在蠢蠢欲动。段沧海十分慌张,连忙去质问周梁昆,怎么会走漏的消息。但周梁昆抵死不承认,只推说是段沧海过度担忧、疑神疑鬼了,然而紧接着便发生了刘奕飞盗取鸿胪寺宝物的事件。段沧海眼看周梁昆捉襟见肘、再难自圆其说,终于逼迫他吐出了实情。

  原来实情就是:彼时周梁昆以鸿胪寺失宝之事盘问刘奕飞,刘奕飞却反过来要挟他,声称自己已知道‘生死簿’就掌握在周梁昆的手中,假如周梁昆执意要追究盗宝案,他便要将此事捅出去,让那些觊觎‘生死簿’的凶神恶煞全冲着周而来,到时候周梁昆必被穷追猛打,乃至死无葬身之地!”

  “竟然是这样……”狄仁杰思忖着问:“这老夫便不懂了,那刘奕飞又是如何得知‘生死簿’就由周大人藏匿着呢?”段沧海道:“这点周梁昆死活不肯说,因此老奴也不得而知。”“嗯,”狄仁杰点头:“不过周大人最后还是决定铤而走险,于圣历二年腊月二十六日夜,亲自手刃刘奕飞,除去了这个祸患。”“是的。”段沧海承认:“在凶案现场做出与‘生死簿’有关的假象,也是我们思之再三设下的障眼法,意图引入幽冥之说,使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的‘生死簿’事件,更加扑朔迷离、让人捉摸不出背后的真相来。”

  ……“可是刘奕飞既死,周梁昆大人不也还是未能摆脱被‘生死簿’索命的噩运?”狄府书房中,曾泰听到这里时,忍不住向狄仁杰发问:“我记得恩师曾说过,周梁昆在则天门楼下的暴卒,应该与‘生死簿’有关系。”狄仁杰微微颌首:“当时我也这样问段沧海,但他就不肯直接回答了。不过……虽然他不愿吐露再多,他惶恐的眼神却肯定了我的推测。很显然,段沧海心里也明白,刘奕飞的死并没有令他二人得到解脱,反而使他们陷入了更大的危机之中,‘生死簿’最终还夺去了周梁昆的性命!”

  沉默片刻,狄仁杰又道:“曾泰,你有没有想过,段沧海为何把这些保守了多年的秘密,几乎无所保留地突然披露给老夫?”曾泰浓眉深锁,迟疑着回答:“据学生想来,段公公应该是想请恩师帮忙查案吧?”“嗯,周大人死得蹊跷惨烈,鸿胪寺真毯去向不明,这些无头案都需要时日查察,不过最令段沧海寝食难安的却不是这些……”顿了顿,狄仁杰布满血丝的双眼中锐光乍现:“他还是为了‘生死簿’!”

  曾泰猛然醒悟,惊问:“难道……周梁昆在临死前并未将‘生死簿’交托给段沧海?”“当然没有!”狄仁杰一声冷笑,斩钉截铁地道:“‘生死簿’不知去向,这点毋庸置疑,否则段沧海也犯不着千方百计与老夫联络上,并对我这个局外人坦诚过往曲直。”“唔,段公公还是希望借助恩师的神探之能,来帮他找到‘生死簿’的下落?”

  狄仁杰沉默了,片刻,他才用深沉而苦涩的口吻道:“段沧海一再强调,‘生死簿’是件关乎众多人生死利害的要物,如果被不怀好意的人得了去,大周的朝局必将陷入极大的混乱和危机,所以他才会赤膊上阵,亲自与我交涉。他坚称普朝之下,唯有老夫得到此物,他才不会有所顾虑,因为他深信以老夫的智慧公心,必能妥善处置此物。但是曾泰啊,其实他只说出了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的原因他没有直说,却使我心如火焚……”

  曾泰无语沉噎,他终于恍然大悟,狄仁杰所说的另一方面原因只能是——沈槐!很显然,周梁昆一死,关于“生死簿”的追索便落到了他唯一的亲人周靖媛的头上,而沈槐和周小姐定亲、在周府常来常往的情况也使沈槐成为了众矢之的。对段沧海来说,如果沈槐是在狄仁杰的授意之下行动,那么双方开诚布公、将狄仁杰争取为同盟是最佳的选择;如果沈槐是自行其是,那么由狄仁杰出面来处置这位他的侍卫长,也应该是最有效最合适的方案。

  “曾泰啊,自从杨霖招供之后,你便派人在洛阳城到处搜捕沈槐,至今未果。而周靖媛的失踪,多半也与沈槐脱不开干系。我想,沈槐此刻的处境怕是万分危急!”狄仁杰剜心掏肺般的沉重叹息,赫然打破书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周靖媛也一样。假如段沧海所说俱为实情,不管‘生死簿’是不是在沈槐的手中,他现在必已被几方凶恶的势力追杀。咱们必须要抢先找到他……”狄仁杰的喉咙哽住了,他定一定神,方能说下去:“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沈槐落到与周梁昆一样的悲惨下场,况且,他的身上还有太多未解之谜,牵动着我的心肠啊……曾泰,老夫全拜托你了!”

  曾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恩师,学生明白!学生现在就亲自去周府查察,我想周小姐和沈槐将军在一处的可能性非常大,我会动用大理寺上下所有的力量来找寻他们二人。恩师,您且放宽心,在此静候佳音,千万不要太焦虑、太伤神了。一定要注意身体啊!”狄仁杰点一点头,抬手向曾泰示意,却说不出话来。

  曾泰大步流星地离开书房。狄仁杰一人独坐屋中,只觉得身心俱疲,头晕目眩、几欲不支。但与此同时,漫长一生中帮他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罕见智慧,也在这最紧要的关头凸现出来,终使狄仁杰如在油锅里烹灼的心冷却下来,他微瞑起双目,从二十五前自己赶往汴州查察李恽谋反案的那一刻想起:李炜、敬芝、汝成、郁蓉,他们的面容轮番更叠,仿佛都要告诉他一个最深藏最凄楚的宿命——谢岚!他究竟是谁?

  “大人爷爷!”韩斌清脆的喊声突然将狄仁杰唤醒,他刚睁开眼睛,那孩子已满头大汗地直冲到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大人爷爷!不、不好了!了尘、大法师……”“好孩子,了尘怎么了?”狄仁杰嘴里这么问着,心却猛地一沉,不详的预感犹如黑云压顶而来。

  韩斌喘了口气,大声道:“大人爷爷,了尘法师病重,临淄王爷和我今天在天觉寺待了一整天,天黑以后了尘大师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刚才临淄王爷让我赶回来给您送信,他说大师大概过不了今夜了,让您快去见上最后一面呢!”

  狄仁杰腾地站起身,不料眼前金星乱舞,他的身子左右直晃,吓得韩斌拼命扶住他的胳膊:“大人爷爷,大人爷爷!您怎么啦?”狄仁杰竭力舒缓胸口的闷胀,勉强笑道:“哦,没事,站起来太急了。”“大人爷爷……”韩斌眨了眨明亮的眼睛,一双小手仍死死揪着狄仁杰的袍袖。狄仁杰拍拍他的脑袋,一边急急的朝屋外走,一边嘱咐:“大人爷爷现在就去天觉寺。斌儿,你赶紧去后院喊来景辉,告诉他这里的情形,让他亲自在此等候绝不可怠慢,务必要到我回至府中为止。”

  “哦,”韩斌乖巧地答应着,又问:“大人爷爷,我们要等什么呀?”狄仁杰已快步走到正堂前,一只脚蹬上马车,回头道:“一是等曾泰大人找寻沈槐的消息;二是等狄春将沈珺小姐带回。总之,不论是沈槐还是沈珺,只要有他们的踪迹,就立即送到天觉寺去找我。”韩斌听得懵头懵脑,狄仁杰已在马车内坐稳,仰天长叹:“但愿了尘还能等得到他们!”

  话音甫落,马车冲上尚贤坊外的街巷,在秋日净朗的星空下飞奔而去。

  “了尘,了尘,大师!是我啊,狄怀英在此。”一叠连声的殷切呼唤,嘶哑、颤抖……大师灰败的面容终于有了些许动静,他长长地吁出口气,勉力抬起的手已被狄仁杰紧紧握住:“大师,你怎么样?”“是怀英兄啊……”了尘蠕动着嘴唇,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我在等你。”

  “是,我……来了。”狄仁杰难抑哽咽,背过身去拭泪,旁边有人轻声道:“国老,他看不见……”狄仁杰回过头来:“哦,临淄王说的是。”李隆基一把搀住他,凑到他耳边:“国老,我在大师身边守了一天,他始终昏昏沉沉,现在只怕是回光返照,国老有话请快说吧。”说着,他轻轻将了尘扶靠在禅床,方恭谨地道:“国老,请与大师交谈,我在外面候着。”

  李隆基悄声走出禅房。狄仁杰收拢心神,再看了尘时,那双空洞多日的眼睛竟焕发出奇异的光辉,只是这神采已不似来自人间。狄仁杰止不住热泪长流,也不再去拭,只道:“大师,你、你再等些时候,也许那两个孩子下一刻就会出现……”

  了尘微笑:“是吗?假如真的能等到,那就太好了、太好了。”狄仁杰连连点头:“真的,真的,大师你再等等,再等等。”了尘悠悠地叹息:“好啦,怀英兄,我知道你的心意,可叹我在这无边苦海中沉浮太久,终于还是要往彼岸去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是等不到那两个孩子了,只有请怀英兄替我等下去。”

  一阵又一阵悲怆猛烈冲击心房,狄仁杰胸痛难耐,昏眩中他感觉了尘在尽力紧握自己的手,于是含泪允诺:“好,大师放心,我一定会等下去。”了尘的神色渐渐舒缓:“是啊,只要他们两个好好地活在这世上,我是不是能见到,其实并不重要……”狄仁杰闭上眼睛,有些话再不说就真的没有机会了,他沉吟再三,终于缓缓道出:“大师,你若往生,这世上便只有我狄怀英一人去认那两个苦命的孩子。然而我与他们二人非亲非故,没有血脉牵连更从未谋面,人海之中我要如何识得他们?又怎么保证不会错失?大师,有些真情你今天必须要向我坦白,否则我……”

  了尘摸索着从枕边捡起佛珠,垂下眼睑:“你问吧,我必知无不言。我想,只要是为了那两个孩子,不论是汝成,还是敬芝、郁蓉都不会责怪的。”“好。”狄仁杰咬一咬牙,单刀直入地问:“大师,当初汝成主动提出替你去领死,你后来曾多次对我谈起,汝成这样做并非完全出于名士之风,而是因为他已万念俱灰、了无生趣。可我一直觉得奇怪,汝成有妻有子、有家有业,况且一向与世无争、随遇而安,他何至于突然绝望至此?”“怀英兄,”了尘颤抖的声音打断了狄仁杰的话语:“你不要说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全部的真相。”

  ……他追求了一辈子真相,他从来都痛恨谎言。当然他并非不懂得,有些时候,谎言比真实更有力量,也更加美好。他深知:人,如果不够坚定、不够强大、不够……冷酷,那么,就决不可能像他这样,自始至终地信仰唯一的真相。可惜在他们之中,唯有他具备这种神祗一般的意志,其他人:李炜、敬芝、郁蓉、汝成——他这一生中最珍视的朋友们,却与他恰恰相反,是最脆弱、优柔、感情用事、胆怯而又执着的人,普通人,因此他们宁愿欺骗和被骗,也不肯直面残酷的现实。狄仁杰,一直对他们怀有最真切的同情,但也在内心的深处保留了一份蔑视,这么多年来,他反反复复品味他们的命运,总会惊讶于人心的软弱。可是今天,就在此时此刻,当他倾听着垂危的了尘,断断续续地吐露那最悲惨的真相时,他才发现,自己其实也和他们一样无力面对,无法承受——心被活生生撕碎的痛楚。

  二十五年前、上元元年的岁末。以富庶和风雅闻名的汴州城已是一片迎新气象,即便是城南低洼冷清的地区,相比平时也热闹不少。但其中一处白墙黑瓦、阔大幽深的庄院却在近几年里渐渐萧条,终于在这个冬季彻底破败了。高大的院墙伫立如初,只是粉壁污浊、黑瓦缺残,不过才短短几年的光景,这庄院倒好似经历了世纪变迁,唯落得满身沧桑。几许凋敝的树枝从墙内伸出,不过为这院落增多几分悲凉,若干年前的仲夏之夜,那曾令狄仁杰心驰神往的缥缈幽香也已沉沦在往昔岁月,只能于梦中寻觅了。

  这院子太大了,一旦无人料理便处处荒芜。空落落的亭台楼阁里,纤柔蜘网在寒风中抖索;水池中填满淤泥残叶,鱼踪早就难觅;杂草丛生的甬道旁花架倾覆、花盆破烂;花,则在几季之前就凋谢殆尽,再也没有开放过。所有的痕迹都在诉说被遗弃的凄凉与无奈,尤其是到了夜间,此地光景与其说引人哀伤,倒不如说是让人恐惧了。

  但在憧憧黑影中,偏有暗淡的光线从宅院的最深处悄然射出,还有窃窃私语打破无尽的寂寞,不过这院子实在太大,从外面是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这些微动静的。今夜没有月光,只有稀落的星辰在黑沉沉的夜空清冷闪耀。整个院落中到处是奇障怪影、树石嶙峋,若有外人进入,只怕是举步维艰吧,可就有那么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整片阴森幽暗中毫无阻挡地穿行,向着那唯一的亮光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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