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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回首(3)

书籍名:《狄仁杰之幽兰劫》    作者:安娜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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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谢汝成毫不犹豫地赴死;于是,李炜胆战心惊地贪生;于是,爱恨情仇就在那个夜晚,深深刻上命运的碑文,所有的人都被卷入漩涡,从此再也不能逃脱。

  既然计划无人反对,就算达成了。谢汝成从屋外请进那位“朋友”,原来他是谢家的一位远房亲戚,因家贫无业一年多前从外地来投奔谢汝成,正赶上谢汝成困扰家事、心绪烦乱,两人常常在一起解酒浇愁、游乐谈心,遂成至交。此人社交甚广,不过一年多时间便在汴州城内混上一大帮三教九流的朋友,谢汝成也因此更加日日在外流连。当然,交友广泛在关键时候往往能派上意想不到的用场,官府很快要上门抓捕的消息便是他打听到的。

  心神俱乱的李炜根本没看清那人的样子,只记得他的名字叫做谢臻。谢汝成让郁蓉带上孩子们跟谢臻走,她好像没什么感知,不吵不闹地很听话。反而是谢岚,明亮的双眼射出与年龄不相称的锐利之光,充满敌意地逼视着那个陌生人。几个大人都难以想象,这个才八岁的孩子到底领悟了多少实情,只见到他紧抿嘴唇靠在神思飘摇的郁蓉身旁,似乎已准备好了面对一切严酷的考验,独自保护他可怜的母亲。

  谢汝成认真端详着儿子,许多日子没有好好看过他了,这孩子不经意中又长高了一头。他的父母都是高挑身材,想必他今后也会长成一个英挺伟岸的男子吧,可惜自己是无福看见了……谢汝成从袖中褪出一把折扇,唤过儿子:“岚岚,这是你娘最珍爱的东西,她时常糊涂,你就替她保管着吧。”“哦。”谢岚打开折扇,对着上面的诗句撅起嘴,郁蓉连读书识字都不肯教他,更何谈念诗作诗。谢汝成爱怜地拍一拍儿子的脑袋,神色又转得凄厉,他踌躇四顾,从桌上放针线的竹篮里捡起一柄剪刀:“岚岚,把这个也拿上。万一有事……就用它来防身,护卫你娘和小妹妹。”“嗯!”这一次谢岚的回答很响亮、很坚决,小小的手刚刚能握住刀把,稀罕的紫金刀身在黯淡烛光下变得驼红。

  许敬芝抱起女儿,反反复复地亲吻那幼嫩的脸蛋。泪水糊了婴儿一头一脸,她不耐烦地大声哭闹起来,许敬芝却怎么也舍不得放开手。李炜手足无措,还是身为局外人的谢臻冷静,走上前来提醒:“几位,时间不多,再不走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李炜来到床前,含泪劝道:“敬芝,让郁蓉把孩子抱走吧,由她照看你该放心的……”许敬芝这才在女儿脸上印下最后一吻,将小襁褓抱给郁蓉:“郁蓉,我这女孩儿自出生以来,就是你一直帮忙照料,倒比我这亲娘还要亲。你、就带上她找条生路罢!”郁蓉微笑着伸手接过,那婴孩果然与她亲近,立即就在她的怀中甜甜地笑起来。看看她俩,还有紧偎在旁的谢岚,许敬芝憔悴的脸上绽露出奇异的容光,她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帕,喃喃自语:“这一别,今生不知能否再见……现在,我就要把平生最大的心愿托付给我的女儿。”

  她咬破中指,一字一顿,边写边念:“字付吾女,你与谢岚,不离不弃,生死相随。”殷红的鲜血在绢帕上如杜鹃盛放,又似朱砂镌刻,至死不渝的真情和着母亲的血泪,托在掌心却是这般轻柔,只要一阵微风便能吹得无影无踪。许敬芝看了又看,才将绢帕递给谢岚:“岚岚,去放到你妹妹的身上。”

  ……了尘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在濒死的模糊意念中,他想必是与自己的妻女重逢了吧?狄仁杰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着那张死气侵袭的脸上漾起沉醉的笑容,心里明白,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了尘的嘴唇仍在微微翕动,断断续续的话语不甘心地继续着:“字付吾女……你……与谢岚……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生死相随……”清醇动人的女声从忽近忽远之处传来,应和着了尘渐渐背离凡尘俗世的辞别之音,似真似假,轻悠绵长,但又挟裹着洞穿人心的巨大力量,像一枚千钧重锤击中狄仁杰的头顶!刹那间他几乎昏厥,刚鼓起全部的勇气抬头望去,旁边已陷弥留的了尘竟然从经床上腾身坐起!

  通向外屋的门前站着一个姑娘,素衣清颜,那天籁般的话音就出于她。她的目光落在禅床上须发皆白的老僧身上,困惑、惊恐、同情,种种迥异的表情交织呈现,终于汇成难以表述的悲伤。了尘瞪大无神的双眼,好像能看见似地直朝她探出手去:“是我的女儿……是你来了吗?女儿!”

  “沈珺小姐!”狄仁杰唤了一声,想要起身却双腿酸软。恰在此时,李隆基出现在沈珺身边,大声道:“国老,这位小姐方才来到外屋,说要找国老。我看您正在于大师交谈,便请她在外屋稍候,哪想她听着你们的谈话,突然就闯进里屋,我都未及阻拦。国老您看……”“哦,临淄王,这位姑娘是大师的亲人。”“是吗?”李隆基上下打量沈珺,满脸的难以置信。

  狄仁杰勉强稳住心神,朝沈珺慈祥微笑:“阿珺姑娘,你来得正好。快上前来,这位、这位老人他是……”他猛然顿住了,生怕后面的话会吓跑眼前这个茫然失措的人儿,她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吗?果然,沈珺瘫软地倚靠在门框上,语不成句:“他、他是谁?是谁?他为什么、为什么知道我娘的遗言……”

  狄仁杰尚在迟疑,了尘却不能再等,他拼尽全力发出一声暗哑的呐喊:“女儿!我是你的爹爹啊,你的爹爹!”沈珺不由自主地倒退半步,眼看就要转身奔逃,狄仁杰终于站了起来,他沉着地道:“阿珺姑娘,这位了尘大师他——是你的父亲。”

  沈珺泪光盈盈地摇起头:“不、不,怎么可能?我、我的爹爹他已经死了、死了……”“怀英兄!”了尘大叫起来,拼命挪动身体,似乎想从禅床上下来。狄仁杰赶紧按住他,扭过头厉声道:“阿珺姑娘!来不及多解释了,请你一定要相信我这古稀老人的话!我没必要骗你,他……更不会骗你。”他哽咽了,随即又加重语气:“阿珺姑娘,请你上前来,来看看他,你就会明白的!”

  沈珺走过来了,一步一滞,但毕竟是走过来了!她来到了尘的跟前,那垂死的老人一把攥住姑娘的双手,混浊的泪水缓缓淌下,脸上却笑得别样灿烂。沈珺没有甩开了尘的紧握,她愣愣地盯着了尘,血脉亲缘从父亲的手流向女儿的手,难以割舍、无法取代、不可逃避!这些都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却又这般真实、这般强烈,叫了沈庭放二十多年的爹爹,沈珺何曾有过如此鲜明的至亲感受?她惊呆了!

  了尘轻轻放开沈珺的手,从怀中摸索出一条绢帕,口齿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女儿,我的女儿……你看看这绢帕。你一定认得对不对?……你娘的遗愿就是写在这帕子上的……那夜,她把一条绢帕撕成两半,一半留给自己,一半写上血书……给了你……女儿,你看看啊。”

  沈珺接过绢帕,全身都在颤抖。她认出来了,虽然那方血书很早就被沈槐撕毁,可已深深刻在小阿珺的心底,是的,是的……是真的。她抬起泪水横溢的脸,只见了尘还在心满意足地笑着:“阿珺,阿珺……多好听的名字。你是在爹娘亡命的时候出生的,我们都来不及给你取个名字……却没想到,你有了个这么动听的名字。阿珺……好啊,我要去告诉、告诉你娘,我们的女儿叫阿珺,阿珺……”

  最后的笑容凝结在了尘的唇边,他半张的口好像还在唤着女儿的名字。狄仁杰背过身去,两行老泪顺着面颊淌下,沾湿了花白的胡须。沈珺如梦初醒,她张了张嘴像要喊什么,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那半条绢帕从了尘的手里垂下,落在沈珺的掌中,她凄惨地哀号一声,便扑倒在逝者的身上。

  了尘的禅房陷入最深的寂静,狄仁杰有些神思迷惘,仿佛自己的灵魂也出了窍,就要跟随那新亡之魂飘向安宁、澄澈的彼岸。他们共同的朋友在那里等待着,狄仁杰几乎都能看清楚,他们一如当初的年轻容颜。死去的人就是占便宜啊,在生者的心中永远也不会老,尤其是她——郁蓉,那双依旧清亮炽烈的目光,划破生死之间的漫漫黑幕,直逼向他的心头……

  “国老,狄大人!狄大人!您醒醒啊,您怎么了?”狄仁杰悚然惊魂,竭力撑开沉重似铅的眼皮,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临淄王的肩上,李隆基急得双眼圆睁,一边叫唤一边摇晃着狄仁杰的身体。狄仁杰虚弱地笑了笑:“临淄王啊,老夫没事,稍许有些恍惚而已。”

  李隆基长出口气:“国老啊,您方才的样子可真够吓人的。了尘大师已然圆寂,您要是再出什么事,我就更加不知所措了。”“啊,是老夫惊吓临淄王了,见谅、见谅。”狄仁杰勉强坐直身子,定睛瞧过去,禅床上了尘安详地躺着,脸上笑意犹存。他的身边,沈珺垂首而坐,半侧着脸看不清表情。李隆基在狄仁杰的耳边低声问:“国老,这位姑娘真的是大师的女儿吗?”

  狄仁杰默然颌首,李隆基的眼睛一亮:“那么说大师身后还能留存骨血于世,好事啊!”他好奇地打量着沈珺的背影:“哦,算起辈分来隆基该称她为姑姑呢。”狄仁杰含悲微笑:“没错,临淄王啊,这位阿珺姑娘真是你的姑姑。”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无常的命运,为何要对这善良纯朴的姑娘如此不公?李氏子嗣、皇亲国戚,又有多少幸运、多少灾祸,哪一样是她能够享有的?哪一样又是她可以负担的?说起来,还真不如生于寻常百姓人家……

  狄仁杰挣扎欲起,怎奈全身一丝力气也没有,李隆基用力扶持,狄仁杰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费力地往沈珺身旁迈了两步:“阿珺,阿珺。”沈珺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连眼睫都一眨不眨,就如泥塑木雕一般。“这样也好……就让他们父女在一起呆一会儿吧。”狄仁杰摇了摇头,在李隆基的搀扶下慢慢走到外屋。“国老,三更已过,您还请先回府歇息吧。这里有我在就行了。”“哦?”狄仁杰看一眼李隆基诚恳的面容,年轻人的眼睛虽有些红红的,但精神尚好。见狄仁杰略显踌躇,李隆基又劝道:“国老,大师和阿珺姑娘既是李氏宗亲,这里的事便是李家的家事,我责无旁贷。您年事已高,切不可太过劳累和伤感。国老,请回吧!”说着,他对狄仁杰深深一揖。

  狄仁杰不再坚持:“那就拜托临淄王了。”“请国老放心。”李隆基亲自将狄仁杰搀到小院的后门首,看着狄仁杰登上狄府的马车,马蹄“得得”,击破深夜广寺的宁静,抛下一连串急迫、空荡的回音。

  狄仁杰无力地靠在车内,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心正在迅速崩塌:“李炜兄,你的心愿已了,可以放心地去了。可我,还有太多未竟之事啊!”他对着黑暗苦笑:“不知道时间还够不够,我要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谢岚,谢岚……”

  其实那年,他只不过晚到了一天!

  就在他心急如焚地赶到汴州城的前一天,假冒李炜的谢汝成被押解至法场斩首示众。正午刚到,谢汝成人头落地。就在这时,很多观刑的百姓诧异地看到,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她似乎刚被人殴打过,衣衫零乱、脸上身上都是血污,她赤着脚在大街上狂奔,不顾一切地冲向刑台,被卫兵打倒后她从地上爬起,便改换了方向,直接朝龙庭湖跑去。一路上她披头散发、边笑边哭,不停地喊着:“汝成!汝成!”,那凄惨狂乱的模样骇得无人敢上前阻拦,这女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纵身跃入龙庭湖。

  因此第二天当狄仁杰赶到汴州时,所见到的一共是三具尸体。还顶着李炜之名的谢汝成身首异处,许敬芝被闯入谢宅的官兵毒打致死,亦是体无完肤。只有郁蓉,被人从龙庭湖里打捞起来时,脸上原来的血迹污秽都被湖水冲刷掉了,苍白如玉的面容洁净到透明,并没有半点疯狂的印迹。那天夜里,狄仁杰在这三具尸首前一直站到天明。他一遍又一遍地端详郁蓉宁静安睡的面庞,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点儿都不熟悉她的容貌,没有了那对如泣如诉的目光,他就几乎不认识她了。

  但是,谢汝成他还是辨认得出来的。看到谢汝成的首级,狄仁杰震惊之下,虽无法窥透整件事情的始末,多少已能猜度一二。当确定在烧毁的谢宅内未找到其他尸体后,狄仁杰立即亲自带领差役开始了全城的搜捕,鸣金开道、大摆阵仗,不惜冒着惊扰嫌犯的风险,只求能传递给逃亡中的李炜和谢岚一个讯息:不要害怕,帮助你们的人来了!

  然而狄仁杰最终还是失望了。连续多日的搜索毫无结果,李炜、谢岚从此音讯杳然。他唯一得到的线索是:在汴州城外一座荒山的背阴处,一个不知名的小道观里发生了桩离奇命案。这道观中平常只有一名道士常年炼丹,近日被人发现暴死在观里。窄小的道观内一片狼藉,炼丹炉倾覆,丹水流得遍地都是,沾染了血迹的诸多足印杂沓。狄仁杰敏锐地注意到,乱七八糟的足迹中分明有一双孩子的脚印,可惜除了观内的足迹差可辨认外,观外山道上的足迹屡遭践踏,已经无法追踪了。

  由于与案件相关的人非死即逃,狄仁杰判断形势,知道短时间内难以取得突破,便转而将精力投入到李恽谋反案中,希图能够通过揭露李恽案的真相,从而洗脱李炜一家与之的牵连,为枉死的谢汝成、许敬芝和郁蓉伸冤。同时他也抱着希望,既然在汴州未曾找到李炜和谢岚,那么他们应该已逃出生天,离开了汴州。狄仁杰殷切盼望着:这个案件的水落石出能使在逃的李炜和谢岚再无顾虑,只要他们还活在人间,就会早日自行现身。尤其是,他们的出现将为谢家惨案的告破带来最关键的线索。

  在狄仁杰不懈的努力下,李恽案很快尘埃落定。转年的年末,逃亡了将近一年的李炜果然回京城投案。狄仁杰见到李炜后,才从他口中得到了谢汝成替代李炜的大概始末,但具体的原因李炜咬定曾向谢汝成发过誓,绝对不肯透露半分。其实李炜现身的一个最重要的目的,是要找寻谢岚和自己的女儿,狄仁杰这才第一次听说,李炜和许敬芝在谢家避祸时生下一名女婴,也猛然惊悟到,那个发生诡异命案的小道观就是当初他们几人商议好,让郁蓉和两个孩子躲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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