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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彭七月在1966(2)

书籍名:《七月冰八月雪》    作者:五十一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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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间祖孙三代人经营的中药铺里,与药贩子出身的爷爷、充满商人头脑的父亲不同,沈云锡更爱钻研中医药理论及治疗,用现代话来说,他有点书呆子气。要知道,从有文字记载的战国时期的扁鹊治病开始,中医药的历史已经有两千多年,远远超过西医。中医的博大精深,属于灿烂的中华文明,是任何人一辈子都研究不完的。

  在沈云锡的坚持下,长生堂的一隅开设了中医坐堂,沈云锡先后拜了三位老中医为师,在他的虚心学习、潜心钻研下,无论实践还是理论都日趋精湛。经络、丹田,从拔火罐、扎经针到治杂病、难症,到后来,师傅借口年迈体弱回乡养老,离开了长生堂,其实是因为徒弟的本事超过了自己,师傅面子上挂不住。

  当时的长生堂,虽比不上童涵春、雷允上、蔡同德这些上海滩的百年老字号,但沈家人诚守经营,不仅卖的药真材实料,沈云锡几乎手到病除,而且只收抓药钱,治疗只象征性地收取一点成本费,良好的口碑一传十,十传百,病家络绎不绝。

  那时候,沈云锡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1945年抗战结束,因为给日本宪兵队沪南分队的大佐太太治愈过妇科病,沈云锡被军统特务以汉奸罪名逮捕,关进了提篮桥监狱。沈云锡的爷爷和父亲花了三十根大条(十两重的金条)疏通关节,才让沈云锡无罪获释。同年,沈云锡的爷爷心力交瘁,中风死去。

  1953年掀起了公私合营潮,表面上是合营,实质是将私有财产公有化。长生堂与一家国营中药店合并,改名“人民中药店”,挂了几十年的“长生堂”金字招牌摘下来,放在床上当铺板还嫌窄,最终只能劈了当柴烧,对此,沈家父子非但不能有任何情绪,还要脸挂笑容,敲锣打鼓,放鞭炮来欢迎,其中的苦涩可想而知。沈云锡的父亲当了中药店的挂名顾问,作为股东,每月可以领取五十元的股息,足以让全家人吃穿不愁,但心底始终郁积着一口气,中医术语叫“毒火攻心”,一年不到就吐血身亡。

  沈云锡因为声名在外,斜桥地段医院和南市区中心医院都表示欢迎他前去。沈云锡最终选择了斜桥地段医院,那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内科到外科,从西医到中医,院里的阑尾炎手术、自行配制的脚气药水,具有相当的知名度。沈云锡当了中医科的副主任,凭着一贯的妙手仁心,成了院里的第三块金字招牌。沈云锡之所以选择这里,也是想找一块宁静的地方,安心行医,潜心钻研,在这期间,他写了三本中医药方面的书,《百冰治百病》是最后一本。

  沈云锡只想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干自己喜欢的活,但是政治风云的变幻,远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够想象和承受的。如同狂风暴雨下,一只卡在枝杈上的鸟窝想不从树上掉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风雨之大,风雨之猛,百年老树都有可能拦腰折断,何况地段医院这样一棵小树?

  医院比想象得要安静,挂号处的窗口已经关闭,走廊里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标语,与街上的不同,这里是指名道姓,有的是破口大骂,有的是绘声绘色。

  “撕开反动学术权威沈云锡的伪善面目!”

  “听!沈云锡的医药箱里传来发报机的滴滴声……原来他是台湾潜伏特务,代号114”

  “打倒沈云锡!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张鲁丰公然说《海瑞罢官》是部好戏!火烧张鲁丰!油炸张鲁丰!”

  “张鲁丰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汤国年借行医之名散布大毒草,公然支持三家村!革命群众们!火速行动起来,砸烂汤国年的狗头!”(注:“三家村”是指文革初期,全国批判北京市长吴晗、市委书记邓拓、统战部长廖沫沙等三人,“三家村”事件被认为是文革的导火索)

  彭七月一路走一路看,渐渐看出了门道:小小的斜桥地段医院冒出来两支不同的造反派,一支叫“红镰刀”,另一支叫“疾风暴雨”,它们旗鼓相当,都自诩是最红最红的革命派,怒斥对方是“保皇党”,斗来斗去。但写在墙上的沈云锡之流,人人得而诛之,“红镰刀”斗完了,“疾风暴雨”拉过去接着斗。

  走廊拐弯处,彭七月不慎撞上一个人,出于习惯,说了声“对不起!”

  对方没有反应,楞楞地看着他,彭七月这才看清楚,对方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步履蹒跚,脸颊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唇边凝结着干涸的血迹,估计刚刚挨过一顿拳脚。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卡其布中山装,打着两片补丁,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戴着袖套,拿着扫把,正在低头扫地。

  彭七月刚想跟他说话,忽然想起来,那个年代两个人对话前,必须象特务接头一样“对暗号”,于是掏出红宝书喊了句:“毛泽东思想万岁、万万岁!”

  对方赶紧掏出毛主席语录挥了两下,一边用脚跺地面喊:“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对暗号”结束,彭七月才问道:“师傅,才下午三点不到,就停止看病了?”

  对方老老实实回答:“有最高指示下达,革命职工都集中到三友实业社的大礼堂开欢迎大会去了。”

  三友实业社,解放前是日本人开的纺织厂,后来改为上海毛巾十厂,是附近最大的工厂。

  “你是谁?”彭七月问。

  “我叫张鲁丰,以前是院长兼党支部书记。当然我是混进革命队伍的篡权者、阴谋家。现在我是黑五类、臭老九、牛鬼蛇神,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坏分子。所以同志,你最好不要跟我说话,因为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万一被他们看见,不光我有麻烦,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彭七月拍拍胸脯说:“阿拉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不怕那些造反派!不瞒你说,我是慕名而来找沈云锡看病的,他人呢?”

  张院长苦笑了一下,指着墙上的大字报说,“沈云锡是本院的头号反动学术权威,又是资本家、反革命分子,院革委会担心他利用手中的经络针、拔火罐、煎药罐——别小看这些治病救人的小玩意儿,被坏人拿着也可以当作凶器——向革命群众疯狂报复,所以早就被剥削了行医资格。”

  他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就继续说,“象他这样的三反分子(注:即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简称),本院还有十多个,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们都属于严控对象,参加了学习班,每周一三五汇报思想,深刻反省自我批判。今天是礼拜二,他应该在家里闭门思过,但必须随叫随到,对我们的批斗是不定时的,造反派的时间表就跟他们的面孔一样,说变就变……”

  说到这儿,张院长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担心祸从口出,赶紧闭上了嘴。

  彭七月在大同中学门口乘上66路,车厢里也悬挂着毛主席像。彭七月掏出五分钱硬币买了车票,看着售票员用打孔器在票根上打孔,把票交给自己,票根上印有无产阶级铁拳砸烂资产阶级的宣传画,他小心翼翼地把票根收起来,留作纪念。

  他有点累了,拖着沉甸甸的行李,在前后车厢的链接部位、俗称“香蕉座”的位子上坐下来,打算歇歇脚,没想到只开出去两站,蜂拥上来一群红小兵,也就小学四、五年级,红扑扑的小脸蛋映衬着手里的红宝书。他们当然不用买票,要所有的乘客从座位上站起来,随他们高唱一段:

  “革命的鸡下革命的蛋,

  革命的同志坐革命的车,

  革命的车上唱革命的歌,

  谁敢不唱革命的歌,

  马上就让他滚下车!

  滚他妈的蛋,滚他妈的蛋,滚他妈的蛋蛋蛋蛋蛋!”

  唯一例外的就是司机,要是他也站起来唱,这车就等于往阴间开了。

  唱罢,乘客们重新落座,然后红小兵又开始了宣传:“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请打开毛主席语录第一页,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中国共产党是中国人民的领导核心,没有这样一个核心,社会主义就不能胜利……’”

  红小兵读到哪一段,乘客就自觉把语录翻到哪一页,彭七月偷偷扫了一遍车厢里,二十多名乘客,男女老幼,除了怀抱的婴儿,个个带着红宝书。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站在彭七月面前,大声读着语录:“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不会退出历史舞台……”

  男孩脚上穿着一双塑料凉鞋,搭攀已经断裂,眼看就要变成拖鞋了,彭七月觉得他很象小时候的自己,顿生爱怜之心,就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图案为女农民开拖拉机的枣红色壹元,塞到男孩的衣兜里,小声说:“拿去,教你妈妈给你买双新鞋……”

  万万没想到,男孩把他的手狠狠一推,用稚气未脱的声音,却带着大人才有的严肃表情道:“收起你的糖衣炮弹!”

  彭七月在河南南路、复兴路站下了车,往前走一百米就是方浜中路。

  根据户籍档案,沈云锡家住在南市区方浜中路东马街9号。

  方浜路不是笔直的,全长约五百米,这条很不起眼的马路浸洇了上海的近代史。早在清朝,上海的市中心仅限于旧县城一带,即现在的南市老城厢,周围筑有城墙,环城象一个圆,方浜路就是圆中一条竖线,如果把它画下来,恰好象一只猫眼。当时的方浜路相当于现在的南京路、淮海路,店铺鳞次栉比,旗幌飘扬,著名的豫园(旧称城隍庙)就在这条路上,加上周围的文庙、白云观、大境阁、慈修庵、沉香阁……老城内香火鼎盛,逢年过节,方浜路上挤满了购物的、烧香的,摩肩接踵,热闹甚于现在的南京路步行街。

  1843年上海开埠后,城墙外的土地被圈进了租界。北面成为英、美租界(后来叫公共租界,即现在的黄浦区、闸北区、杨浦区),西面成为法租界(即现在的卢湾区、徐汇区),在原来的农田上筑马路、修电灯、通煤气、行驶有轨电车,现代上海市区的格局逐渐形成。这样一来,城墙反而成为发展经济的阻碍,1912年,当时的上海都督府下令将城墙拆除,但是象老西门、老北门、小南门、小东门这些地名却沿用至今。你就能明白,拆毁城墙或许只要一夜之间,但一座城市的历史积淀,却可以延续上百年。

  今天,大境路的大境阁(当时叫关帝庙)还象征性地留有一小段城墙,也不知道是文物还是新物。

  走在1966年的方浜路上,彭七月步行约五十米,看见地上一只很大的水泥阴沟,污水上泛着污物,有居民在这里刷洗马桶,把大小便倒进阴沟,往马桶里倒入一堆蚌壳,用一把竹爿刷子使劲刷起来,发出整齐的哗啦啦声,类似搓麻将的声音。彭七月明白,自己已经走进了上海的老城厢,就在阴沟的对面,竖着一支水泥路牌,写着“东马街”三个黑色的字。路牌下面横七竖八地堆着发黑的木爿空格子,这是隔壁的煤饼店用来放煤饼的,居民们要买煤饼,就用这种木爿格子,一格一格往家里拖。

  彭七月往左手一拐,走进了东马街。

  东马街9号是一幢三层楼的新式里弄房子,跟马路上一样,铺天盖地内容雷同的大字报,全是针对沈云锡的,白纸黑字的大字报从木条门贴到窗户,朝上蔓延至二楼,远远望去就象一座纸糊的城堡。

  自从在恺自迩路开出长生堂总号来,沈云锡的爷爷就在附近寻觅房子,看中了方浜中路上的这幢房子,它其实是石库门与洋房的结合体,有两个晒台、一个天井,底层是前后客堂间和灶披间(厨房),二楼是两间厢房和宽敞的主卫生间,安有美国进口的铸铁浴缸和抽水马桶,地上铺了马赛克,一般的石库门没有这么完善的卫浴设施。三楼的主卧室还有一个小型的卫生间。二楼亭子间可以给佣人住。层高都在三米以上。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洋房的钢窗,但是铺了上等的红松木地板,楼梯从台阶到扶手全是铮亮的柚木。

  从东马街步行至长生堂,顶多三十分钟,走快点二十分钟就可以到。沈云锡的爷爷十分满意,用二十六根金条买了下来。

  他的如意算盘拨得很好,目前来看,房子是空了一点,将来沈云锡要在这里结婚,生下重孙,届时子孙满堂,说不定还不够住呢。美好的愿望之所以美好,就因为它往往不能实现,只是一个梦想而已。沈云锡的爷爷要是活到今天,看到自己呕心沥血创建的长生堂变成了“人民中药店”,孙子既不能行医也不许卖药,家里的房子被大字报盖起来等惨状,不活活气死才怪。

  9号门口栽了一株夹竹桃,夏日里绽放着红白相间的花朵,为这幢死气沉沉的老宅添了一缕淡淡的幽香。

  这扇木条门,原来是这幢房子的偏门,给佣人们进出,倒倒垃圾,烧饭师傅搬搬东西用的。9号的正门是朝南的(这在风水上很有讲究),造在天井里,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有三米多高,门上镶有兽衔铁环,还有用钢筋水泥浇铸的拱形门楣。解放后,鉴于政治气候的变化,沈云锡的父亲觉得这两扇门“形象不佳”——电影里地主家的恶狗咬穷人,都是从这种黑乎乎的大门里蹿出来的——却又舍不得拆,索性将它封闭,改走偏门。每月只为埋设在天井里的窨井清粪便时,才偶尔打开一次。

  迈上青石台阶,站在紧闭的木条门前,彭七月四顾无人,就把大字报撕开一个口子,露出木条门的空隙,朝里窥望——

  里面是一个灶披间,摆着两只煤球炉,一只炉子正在烧饭,那时候没有电饭煲,都是在炉子上加铁板慢慢烘出来的,另一只炉子搁着煎药罐,正煮着中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药味四溢。放油盐酱醋的橱是嵌在墙里的壁橱,玻璃门上沾满油污。墙角摆着一个带纱门的碗橱,里面塞着锅碗瓢盆,台上放着砧板和一把切菜刀,洗干净的青菜正切了一半。

  看得出,不善做家务活的主人正在努力适应这种样样要自己动手的生活。佣人们都回乡闹革命去了,社会上没有佣人这门职业了,谁家还敢用佣人,等于承认自己是“剥削阶级”。

  出于职业敏感,彭七月的目光往下移,在那个碗橱的下面,用木板拦出一块小小的空间,铺了层棉花软垫,一只黑猫正趴在上面。它听见了细微的动静,朝木条门望过来,人眼对猫眼,彭七月就觉得背上好象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他认出它来——

  黑花!

  艾思养的那只猫,那只披着人头发的黑猫。

  从1984年的地下室旅馆,到1966年的东马街沈家,这只过于“长寿”的黑猫,年龄一下子又提前了。黑花几乎没有变,亮晶晶的猫眼盯住彭七月看了片刻,觉得并没有危险,就伸了个懒腰,伸出猫爪子在伤痕累累的木板上使劲抓了两下,彭七月知道这是猫在磨爪子。

  黑花的出现,证明自己选择返回1966年这一步棋走对了。黑花就象一条线,把已故的沈云锡和艾思这两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点连接起来了。

  尽管还没有看见沈云锡,彭七月的心情却倏地轻松起来,舒服得象吃了一支和路雪。

  磨完爪子,黑花爬进旁边摆着一只中号搪瓷盆,里面放着一些烧过后碾碎的煤饼渣,作用类似于现在的猫砂,黑花方便完,象所有的猫科动物那样用后爪扒了两下,然后爬了出来,钻回自己的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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