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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破冰(1)

书籍名:《七月冰八月雪》    作者:五十一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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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结束后,他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他没有上诉,乖乖去服刑,他安慰自己说,如果武放年还活着,起码判十五年。三年,弹指一挥间。

  在监狱里,他惊讶地发现了很多“战友”,那些造反派,很多曾经显赫一时的大人物,管教干警说他们是物以类聚,他自嘲是“战犯集中营”。

  出狱后,他到街道工厂里糊纸盒,他老老实实工作,夹起尾巴做人,可时不时还被人挖苦:“老藏,听说你当过造反派,打过市委书记的耳光?快告诉我们,那是什么感觉?”

  造反派,这个曾经多么令人羡慕、敬畏的头衔,现在却沦为一顶破帽子,就象被刑期满释放的,处处遭白眼受歧视。

  好在藏国富的一个姐夫是劳动局的干部,在他的帮助下,把他换到一家专门生产糖果包装纸的集体小厂。在这里,藏国富似乎找回了昔日的感觉,一度做到了副厂长,就在仕途平坦起来的时候,却因为一封匿名信而断送。有人揭发他在文革期间曾是臭名昭著的工总司二兵团五虎将之一,于是一切推倒重来,上级领导宣布:藏国富同志因历史问题,撤销副厂长职务。又变成了工人。

  他知道这信是谁写的,是造纸厂里那些被他扇过耳光、踢断过肋骨的黑五类,那些被他吊起来用皮带抽、烈日下被罚跪在粪坑边的臭老九,那些吃过他苦头的人,嘴里说着宽容,心里却对他恨之入骨。

  后来他辞了职,做了水产个体户,赚了些钱。后来手指被鱼刺扎破,他没当回事,照样干活,伤口长时间未痊愈,一直流脓血,发展到险些被截肢的地步,只好把鱼摊盘给了别人。

  他还在麦当劳做过清洁工,因为在洗手间捡到一只顾客掉落的手机,还给失主,获得了当月餐厅最佳员工的称号,把他的照片在餐厅醒目的位置挂了整整一个月,顾客们抬头就能看到。

  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人渐渐淡忘了那段历史。时间是最好的遗忘工具,何况是四十年。

  麦当劳里穿梭的顾客们,没有人去注意这个上了年纪的清洁工。有谁知道,他曾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象一名将军那样,领着数万名造反派冲锋陷阵,去攻打上海柴油机厂,消灭盘踞在那里的与工总司誓不两立的造反派,那是一场多么激动人心的战役、一场堪称经典的战役,惨烈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

  藏国富的老婆在1996年死于妇科癌,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各自结婚成家,为生计而忙碌,来往渐渐少了。有一次,他领着小外孙去麦当劳吃新推出的汉堡,外孙仰着小脸问他:“外公,人家说你以前当过造反派,造反派是个什么东东啊?”

  藏国富笑了,指着那些食品的图片说:“造反派嘛,跟苹果派、香芋派一样,都是油炸的甜品。”

  如今的藏国富已是一个耄耋老人,牙齿开始松动,头发花白稀疏,眼睛昏花了,反应也迟钝了。

  昨天在ATM机取款,因为动作迟缓,找不到查询键,遭到身后一个年轻人的嘲笑。藏国富拿了钱和卡,默默转身离去,回头望着那个穿着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内裤外露的年轻人,心里骂:

  哼,如果倒退四十年,我会一记耳光打掉你两颗门牙,还要你象狗一样趴在地上舔我的鞋底,要舔得干干净净,象鞋店里卖的新鞋子……

  人一旦沉醉于过去的辉煌,就证明他老了。

  藏国富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老了,潜伏在身上的疾病就象埋在地里的种子,一样样钻出来开花结果了: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腰肌老损,静脉曲张……

  今年夏天,报上说北京是湿夏,很多底层居民的家里长出了小蘑菇,上海却是干夏,老天爷吝啬得不肯下一滴雨,小区里的绿化只能靠自来水去浇,不然就要枯死。

  藏国富笃信“心静自然凉”,家里装了空调但很少开启,年纪到了,开始讲究养生了。昨天有人往信箱里丢了一本叫《百冰治百病》的书,起初以为是居委会发给社区里的老年人的,可问了邻居,才知道别人没有收到这本书。

  他随手翻了翻,作者沈云锡这个名字,他似曾相识,也许时间隔得太久,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书中列举的一百零一种病,算一算,自己居然有十多种,象失眠、便秘、痔疮,都是久治不愈的顽症。他决定按照书上说的尝试一下。

  他走进厨房,厨房里有一台海尔牌的小电视,正在播放财经节目。他所持有的民生银行股票,今天中午封在了涨停板,粗粗一算赚了一万多元,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女人、升官、发财、美食……这些男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他曾经拥有过,曾经享受过,现在看得很淡漠了。就算给他中个五百万大奖,他也不会欣喜若狂。曾经沧海,不会再有什么让他激动了。

  依照书里的配方,他做了两格“肠清冰”,每格有十四枚。他把制冰格从冰箱里取出来,放在厨房的人造大理石台面上。因为温差,廿八枚冰块一齐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嗯,但愿它能治好我的便秘……

  他拿起一块肠清冰放进嘴里,冰凉的感觉沿着舌苔在温暖的口腔里扩散,他的思绪回到了若干年前,那也是一次冰凉的体验,只是身体的部位不同。

  他回忆起与沈晶莹仅有的那一次做爱,那种感受和自己老婆截然不同。书上说女人的性器官其实象个肉筒,男人的快感就来自于那种“温暖的紧握”,但那一次,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电视里的图像开始扭曲,好象受到某种干扰,节目主持人的声音变得重叠,好象背后还有一个人在说话。

  怎么搞的!藏国富嘟哝着拿起遥控器想换一个频道,没等他按下去,画面一下就跳开了,跳到一个陌生的频道。

  画面里是一间卧室,天花板上挂着一台舒乐牌48英寸吊扇,屋子里静悄悄的。

  有个人,探头探脑地走进卧室,年龄约六十多岁,中等身材。藏国富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就在吊扇的下方,地上摆着一件东西,它四四方方,有点透明,怎么看都象一块很大的冰块,冰面上有一对脚印。他试着踩上去,脚印与他的脚正好吻合,好象事先根据他的脚形在冰面上刻出来的。

  现在他伸手就能够到吊扇了。

  他仰头望着吊扇,象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最终下了决心。他解下自己的领带缚在马达上,打了个死结,变成一个绳圈,然后踮起脚,不慌不忙地把头伸了进去……

  藏国富吓了一跳,难道这个人想上吊!

  这个人闭起眼睛,怡然自得的神态,好象上吊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他保持这个姿势,等待冰块慢慢融化,当它彻底消失,剩下的就是一滩水和一具悬空而挂的尸体。

  藏国富想换频道,可遥控器不听使唤,连关都关不掉,他干脆把插头拔掉,嚓的一下,屏幕黑了下来,显像管上映着一张气愤的脸,就是藏国富自己。

  现在的电视台,为了收视率什么都敢播,连上吊都有直播!

  藏国富心里骂着。

  他并不知道,刚才那段画面是专门给他独享的。那个用领带上吊的人就是齐卫东。

  腹中的肠子在蠕动,隐隐约约地有了便意,看来这个“肠清冰”还真是管用……藏国富从冰箱里取出一枚药物冰栓,快步走进卫生间。

  因为痔疮,藏国富养成了便后清洗的习惯,本来他想在抽水马桶旁边装一台专门清洗的坐器,但他家住的是老式工房,卫生间没有多余的空间,只好用脸盆和毛巾代劳了。

  清洗完,藏国富蹲在地上,把那枚外形象鱼雷的“痔宁冰栓”慢慢塞进自己的肛门。

  一阵冰凉从肛门口渗透进直肠,沿着十二指肠,在整个腹部缓缓扩散……他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知道这是身体的正常反应,因为他把冰插进了身体。

  当年,在他身上发生过一件相反的事——身体插进了冰。

  当他把下身那根大肉棒插进沈晶莹身体的时候,找不到丝毫的温暖,而是一种冰凉的感觉,就象在操一块冰。

  怎么搞的?这么凉啊!

  大概少女的身体就是这样的吧……

  当时他没有多想,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后来看见沈晶莹流了血,跟自己第一次操老婆时一样,他就知道她是个处女,不免有些得意起来。

  藏国富蹲着,回味着四十多年前的往事,那种感觉正在重温,他觉得自己那根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硬起来……

  他站起来穿裤子,蹲久了,一站起来就眼冒金星,他扶着浴缸喘了口气,心里想:唉,到底是年纪大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叫他不爽的事情,今天上午,他收到几条莫名其妙的短信。

  “你做过亏心事吗?”

  “你做过的亏心事属于以下哪一类:1,背叛。2,不孝。3,淫乱。4,偷盗。5,杀戮。6,贪食。7,欺骗。8,凌弱。”

  “你做过的亏心事是3和5:淫乱、杀戮。”

  “晚上我来找你。”

  对方的号码是139的,不认识。

  本来他想发一条回复,臭骂对方一顿,可转念一想,这类短信一看就是群发的,不是诈骗就是恶作剧,没准一个回复,我手机预存卡里的钱就被它“吸”走了,现在的高科技犯罪,实在叫人防不胜防。

  啪!厨房传来异常的声音,象是什么东西打翻在地。

  藏国富走进厨房一看,是制冰格从大理石台面上掉了下来,冰块散落一地。藏国富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冰块——它们在地上滑过来滑过去,自由自在,仿佛拥有了生命。

  当它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厨房的地砖上出现一个用冰块组成的字:

  抄。

  抄?抄什么?总得有范本呀!

  藏国富捡起一枚冰块,对着厨房的灯光望着,简直难以置信,冰块里面居然有一行蝇头小字!

  “中央文革小组派我到上海来……”

  经历过文革的藏国富知道,当时的文革领导小组相当于现在的中央政治局常委,除了“四人帮”,还有陈伯达、康生、谢富治、戚本禹……都是天字号的当权人物。

  难道要他抄冰块里的字?廿八枚冰块里的字组合起来,差不多是一篇文章的容量。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会有一连串的怪事!

  不对!怎么这么冷?

  有一股凝重的寒气正在房间里扩散,藏国富连打了几个冷战,牙齿都在哆嗦了。

  大概是冷空气来了,来自北方的超强冷空气……

  他跑进卧室,打开大衣橱,把收藏好的冬装一古脑儿捧了出来,“三枪”的暖棉内衣、羊毛衫、绒线裤,厚得能顶一条被子的羽绒衫,还有绒线帽子、羊毛围巾和皮手套……他飞快地把它们往身上穿,放在衣服里的樟脑丸啪啪的掉在地上。

  在八月的夏天,在三十度以上的室温里,藏国富全副武装,穿上了冬天的全部行头,依然冻得发抖。

  他一边穿的时候一边在想,如果房子就象他的肛门和直肠,那么应该有一枚超大的“痔宁冰栓”被塞了进来……

  房间里一定有东西,就在客厅里!

  他走出卧室,抬头一看,客厅里果然站着一个庞然大物,那是一枚巨型的冰块,它有两米多高,一米多宽,重达数吨,就象一个电话亭立在客厅里,傲然地藐视着藏国富。

  冰块不是很透明,因为夹着很多气泡,在冰块的中心隐隐约约还夹着一样东西,藏国富鼓起勇气,慢慢地走近,把脸贴上去细看——“电话亭”里站着一个人!

  这是个女孩子,穿着件杏黄色雨衣,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着,象橱窗里的模特。

  藏国富不认识她,但觉得似曾相识,有点象四十年前的沈晶莹,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就象包裹在一块冰里。

  女孩子的眼睛缓缓睁了开来,那是一双猫头鹰的眼睛,注视着藏国富,吓得藏国富后退了一步。

  隔着冰块,女孩做了一个敲门的动作,发出笃笃的声音。藏国富低头一看,原来冰的外面有一道“门框”,还有冰做的“门把手”,女孩子好象在提醒他,请把“门”打开,她要出来……

  藏国富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拉,“门”没有开,“门把手”却断了,它一头是钝的,刻有凹槽可供手握,一头是尖的,寒气里裹着杀气,象冰炉里锻造出来的凶器。

  咯吱一声,“门”缓缓地开了,艾思从冰里走了出来。

  藏国富毫不犹豫,举起冰锥向她猛刺,这是自卫,刺死了也不要紧——

  这是大脑发出的指令,手却做出了相反的动作——朝自己的下腹部刺去,扑的一声,冰锥戳破了三层裤子,实实在在扎进了自己的阴囊。

  奇怪!怎么不痛?真的一点不痛!他果断地拔出冰锥,接着刺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在机械的重复中,藏国富找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酣畅,每刺一下,快感就成倍增长,直到生殖器被刺烂,膀胱被刺穿,尿液飞溅,睾丸掉在地上,他还意犹未尽地补上两脚,把那对小肉丸踩得稀巴烂,嘴里嘟哝着:

  “都是这祸根惹的祸!叫你坏!叫你坏!叫你骚!叫你骚!”

  艾思安静地欣赏着一个自虐者的现场表演,现在她和彭七月一样,只是一名旁观者。

  这件发生在闸北区的离奇死亡案,本来不会和黄浦区发生的两起命案并案,但因为它们有太多相似之处,死者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男性,现场也有惊人的相似。

  死者仰面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地上有很多水渍,好象被人倒了很多水,已经干了。

  凶器也是一把圆锥形利器,凶手用它猛戳死者的下身,从膀胱到性具,几乎都被戳烂了,两颗血淋淋的睾丸掉在地上,被踩成一滩血糊糊的肉泥。

  更不可思议的是,在临死前,死者忍受着被阉割的巨大痛苦,还在伏案写字:

  “同志们!中央文革小组派我到上海来,是来当小学生的,是来学习上海革命造反派的经验的,我非常高兴参加今天的会,并且非常高兴地告诉大家,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身体非常健康,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的身体也非常健康,这是我们全国人民的最大幸福。刚才我宣读的贺电,是我们的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伟大领袖毛主席对上海革命人民最大的希望、最大的鼓舞、最大的支持,也是对敌人最沉重的打击……”

  黄浦区刑侦队的小蒋因为熟悉案情,被请来协助,他很快查到了这段文字的出处。

  这是1967年1月6日在上海人民广场召开的“彻底打倒以陈丕显、曹荻秋为首的上海市委大会”上,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成员张春桥的一段讲话。

  这段文字写在一张A4复印纸上,写得很急,龙飞凤舞,好象马上要去赶航班。

  座椅上有大滩的血迹,估计死者写完以后,体力不支,才一头倒在地上。

  一名刑警感慨说:“这家伙倒挺耐疼,要换了别人,被施了宫刑,还不疼得满地打滚?他倒好,居然能坐下来写字!”

  小蒋摇了摇头,说:“不是耐疼,而是他被施宫刑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觉得疼,所以才能坐下来写字。”

  “你的意思是他服用了毒品,产生了幻觉?”

  “没准凶手对他实施了催眠……反正这事有点邪乎!”

  后来警方找到了两名目击者,从他们提供的情况来看,这案子确实有点邪乎。

  这是一对情侣,女孩住在这幢楼的504室,看完夜场电影,吃完夜宵,男孩送她回家,两个人走到四楼就冲动地拥抱接吻起来,楼道里装的是声控灯,在无声的情况下灯是不会亮的。在黑暗的楼道里,男孩愈发大胆起来,手一直伸到女孩的裙子里去,女孩闭着眼睛,享受着男孩的抚摸。

  女孩背靠着墙,脸对着楼梯,当时楼道里真的鸦雀无声,只有两个人急促的呼吸声,就在这时候,女孩听见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声音很轻,好象从楼上传下来,她就睁开眼睛,看见楼梯上下来一团黄乎乎的影子——有人下楼!女孩低低地喊了声,吓得男孩赶快把手从裙子里抽出来,两个人既不能上楼,也不能下楼,只能缩成一团,眼睁睁看着这团黄乎乎的影子走到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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