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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该来的就来,该走的就走(2)

书籍名:《七月冰八月雪》    作者:五十一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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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3年掀起公私合营潮,沈家失去了“长生堂”。沈云锡的父亲去世后,二姨太和沈晶莹搬进了东马街9号的沈家。居委会给二姨太安排了工作,就在方浜中路上的南市区第五十七粮店当营业员,这可是铁饭碗,外孙女有了父亲,自己的生活也有了保障,二姨太的脸上又泛起了红润的光泽。

  沈云锡进了斜桥地段医院,潜心钻研医术药理,不时唠叨很想要一台制冰的机器,二姨太想起了当年龚亭湖从酒吧里买来的那台制冰机,不知道是不是毁在大火里,她四处打听,还是应了那个“缘”字,龚亭湖被捕后,制冰机被拿到公安局的食堂里,用来制作消暑解渴的冰品,后来出了故障,没人会修,闲置下来。二姨太以龚家人的身份领回了这台锈迹斑斑的机器,可不知道是哪个零件损坏了,机器始终无法运转,成了摆设。

  凡事都是一把双刃剑,二姨太取回了机器,自己是龚亭湖小老婆的身份也就暴露了,从此以后,她在单位里受歧视,居委会也时不时地找她去谈话。在大伙眼里,风韵犹存的二姨太和壮年未婚的沈云锡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没准就有那种暧昧关系,一个是大汉奸的小老婆,一个是资本家的大公子,不说是狼狈为奸,起码也是物以类聚。

  说来也怪,豆腐越臭,人们越爱,最不受女人欢迎的女人,往往是男人最欢迎的女人,尽管女人们对二姨太嗤之以鼻,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那些真正懂得赏花弄月的男人却对二姨太打起了主意,甚至成了她的铁杆粉丝。

  南市区屠宰厂的申厂长就是其中一个,他老婆死了,儿子十二岁,胖嘟嘟象加菲猫。一个周六的下午,申厂长叫二姨太去厂里玩,那时候沈晶莹在读小学三年级,二姨太在校门口等着,等她放了学,骑上自行车,把沈晶莹带到申厂长那里。申厂长的胖儿子也在,申厂长把他们领到图书室,对儿子说,你和妹妹在这里看连环画,好好玩,不许闯祸,然后拉着二姨太往自己的办公室一钻,房门一关,不知道是促膝谈心还是干别的什么事。

  毕竟是孩子,连环画翻了几本就没兴趣了,把书一扔,两个孩子玩起捉迷藏来。申厂长的儿子到底大了两岁,对厂区的环境熟悉,总让沈晶莹找不着。沈晶莹哭鼻子了,她决定把自己好好地隐藏起来,一定让胖哥哥找不到,结果她真的这么做了,申厂长的胖儿子找遍了厂区的犄角旮栏,怎么也找不到小妹妹,只好去找爸爸求援。

  到了傍晚,大人们终于在冷冻仓库里把沈晶莹找到了,人已经冻得硬梆梆了,浑身结了一层霜,幸亏她是小孩,跟整爿的猪肉排列在一起显得极不对称,不然的话真会把她运出仓库,运往各家小菜场去上柜供应了。

  沈晶莹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医生说太晚了,没救了。二姨太象发疯一样扑上来,拍打着沈晶莹的身体嚎啕大哭,嘴里喊的让周围人听了莫名其妙,什么“棺材……对不起你妈妈……你不能死……不可以死……快起来……起来……”

  沈晶莹的眼睛居然睁开了,被拍醒了,真的活过来了,医生和护士连呼“奇迹、奇迹!”

  当晚,那台已经沦为摆设的制冰机突然象中了魔似地,哗啦啦吐出一大堆冰块,让沈云锡欣喜若狂,机器从此恢复了正常。

  除了申厂长,还有一位铁杆粉丝:第五十七粮店的孙经理。只不过,这位孙经理的方式有点霸王硬上弓。

  他来到二姨太的住处,说粮店发生了失窃案,丢失全国粮票五百余斤、上海粮票一千余斤。通过排查,发现你的嫌疑最大,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向派出所报案,可以报,也可以不报,取决于你的态度……

  二姨太顿时慌了,不是因为做贼心虚,而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不好,头戴一顶“资本家小老婆”的帽子,派出所一旦来调查,那些早对自己心怀不满的女职工肯定争相“揭发”,说什么好逸恶劳,手脚不干净,生活不检点……就算派出所查无实据,一旦被上级单位——粮食局知道了,弄不好自己的饭碗就保不住了……

  其实失窃的这些粮票数目不算太大,粮店完全可以自行消化,就看孙经理肯不肯帮这个忙了。

  孙经理当然肯帮忙,否则就不会趁着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机会上门来。

  把二姨太按倒在床上,孙经理心里美滋滋的。

  哼,旧社会的臭资本家,娶三个老婆!人比人气死人,我怎么这么命苦,几十年如一日守着个黄脸婆。好在风水轮流转,今天我也要来当一回“老爷”……

  房门吱呀一声,他回头一看,顿时呆住了,门口出现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二姨太从床上坐起来,尴尬地对小女孩说:“晶莹,我和孙伯伯有事情要商量,你别在这儿呆着,回自己房间做功课去,快去。”

  小女孩听话地走了,孙经理感觉到小女孩转身的时候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你女儿?”孙经理问。

  “不,是我的外孙女。”二姨太回答。

  孙经理发出啧啧的声音:“你才四十出头,已经当上外婆了,真是好福气啊!”

  孙经理锁上房门,终于如愿以偿,当了一回“老爷”。

  他去卫生间小便,就是二楼带浴缸的大卫生间,这一去就是二十分钟,始终没见他出来。二姨太有些着急,怕沈云锡下班回来撞上,就去催促,结果推门一看——

  孙经理站在抽水马桶前,保持着小便的姿势,那根东西还露在外面,硬梆梆的,不是性亢奋,而是整个身体都跟那根东西一样硬梆梆的,他被冻僵了,从头到脚冒着一股寒气,象一爿冻猪肉。要知道,这是常温状态下的卫生间,不是零下几十度的冷库。

  二姨太回头一看,沈晶莹站在自己身后,咂着一支棒棒糖。

  “晶莹……你把孙伯伯怎么了?”二姨太声气颤抖地问。

  “没有哇,”沈晶莹的小脸上满是无辜,“我在房间里做功课啊。”

  沈云下班锡回来了,二姨太只好和盘托出,沈云锡大吃一惊,“别磨蹭了,赶快送医院!”

  “要是送医院,抢救不回来怎么办?我不是完了吗?你和晶莹也会受牵连的……”二姨太哭着说。

  门口传来汽车声和重重的敲门声,可把二姨太吓坏了,以为是粮店的职工来了,来找孙经理,这下可完了。沈云锡通过亭子间的窗户朝下窥望,朝她摆了摆手,下楼去开门,不一会儿带上来一个人,带着绳子和毯子,竟是申厂长。

  “刚才你外孙女给我打电话,说家里出事了,要我赶快过来帮你,最好开上大汽车,带上绳子……”申厂长关切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望着从天而降的援兵,二姨太目瞪口呆,回头看了看,小晶莹老老实实地趴着做功课,在草稿纸上写着划着,好象这一切都跟她没关系。

  二姨太把申厂长领到卫生间,对着这爿横在浴缸里的“冻猪肉”,申厂长皱着眉头稍微想了想,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不就是一百多斤吗?包在我身上!”

  听他的口气,好象那确实是一爿猪肉。

  他说干就干,用毯子把孙经理裹得严严实实,那根阳具还硬邦邦地挺着,申厂长随手就把它掰断了,然后用绳子把毯子一捆,扛起来就走,雄纠纠气昂昂地放进了车里。

  半路上遇见熟人,问他:“咦,这不是申厂长吗?你这是……”

  “屠宰厂的车,还能运什么,当然是肉了!”

  申厂长没说错,那确实是肉,只不过不是猪肉。

  汽车在沈云锡和二姨太忧心忡忡的目送下扬长而去,之后一连两天,都没有消息,到了第三天,二姨太实在憋不住了,给申厂长拨了电话,声音低低地问:“老申,那肉……你处理了?”

  “肉?什么肉!”申厂长正忙着,大声问。

  “就是……孙……肉……”

  “哦,你说那龟孙子呀,”申厂长把话筒换了个耳朵,压低声音说,“你放心,咱们厂每天要运出去几百爿猪肉,还有肉糜、肉酱、灌肠,你最近几天别在小菜场买肉糜,说不定里面就有你问的那东西。”

  二姨太放下电话,长长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昨天在大境路菜场买了半斤肉糜,敲了两个鸡蛋,做成肉饼子炖蛋,一家三口都吃了。

  哇一口,她呕吐起来。

  晚上,沈云锡一脸严肃地问她:“秦姐,小晶莹是我干女儿,我是她干爹,户口簿上我们已经是父女了,所以说咱们是一家人,我有权知道这孩子的真实情况,比如她的亲生父母,包括她母亲是怎么把她生出来的……”

  二姨太犹豫了半天,“我怕说出来把你吓着……”

  “我是医生,死人活人见得多了,你说吧。”

  “那好吧,”二姨太舔了舔嘴唇,“我是从棺材里把她抱出来的……”

  是夜,小晶莹做完了功课,正在整理书包,沈云锡走进来,看着小晶莹,目光慈爱,一言不发。等小晶莹爬进了被窝,才坐在床沿上,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晶莹,这个名字是爸爸给你起的。爸爸知道,自从你躲进冷库捉迷藏,出了那件事以后,你身上有些东西就改变了……”

  顿了顿,沈云锡接着说:“爸爸希望你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小孩,跟别的小孩一样的小孩。大人世界里的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更不要动用你身上的那种力量去干预,爸爸不希望看到,在一个孩子天真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冰冷的甚至残忍的心。”

  “大人世界的事情,一切天注定,老天爷自有他的安排,就象一台大戏,老天爷写剧本,我们这些人都是舞台上的演员,照着剧本演就可以了,不管什么角色,好人还是坏人,有没有在剧中死去,都无关紧要,因为那只是一台戏,戏演完了,大幕一落,演员就要下台,不可能有谁还留在台上。爸爸说的这些,你都听明白了吗?”

  小晶莹点点头。

  “爸爸要你发誓,对你天上的妈妈发誓,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动用你身体里面的那种力量。”

  沈云锡伸出小拇指,一大一小两根拇指紧紧地勾在了一起。

  一九六零年的夏天,一个炎热的下午,一位神秘的客人造访了东马街的沈家,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

  “二姐,我是家贞啊!”

  中年女人含着热泪,声音颤抖地说。

  二姨太终于把她认出来,那是三姨太。

  三姨太老了,瘦了,从屁股的轮廓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丰盈,那个唱戏的三姨太、会弹钢琴的三姨太,那个象土耳其浴室里的丰腴女人,如今就象一棵隔了夜的青菜,扔在筐里无人理会。

  和龚亭湖离婚后,三姨太离开了龚宅,现在在一家街道工厂里糊纸盒。有人给她说媒,她拒绝了,不是想给自己竖什么贞节牌坊,而是她这样的女人,该有的都有过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的她只想安安静静过完这一生。

  “阿姐,我现在身体不好,得了尿毒症……我剩下的日子怕不多了,这是好事,我可以去天上和我的延儿母子团圆了……”

  三姨太一边说一边抹眼泪,二姨太也哭了,陪她一起哭。大家都是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确实不容易。

  “二姐,有件事我一直憋在心里,要是现在不说出来,以后就怕没机会了……”

  二姨太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扑通一声,膝盖着地,三姨太跪在了地上,“二姐,我……是我……”

  “雪儿的死和你有关?”二姨太语调平缓地问。

  “嗯!”三姨太的声音里夹着哭腔,“红木橱顶上那罐云南老膏是我取下来的……我用它换了馒头里的豆沙馅,骗雪儿吃下去。我对她说,今天是中秋节,干妈特意为你做的,你不吃,就是不喜欢干妈……她信以为真,就吃了……”

  “接着说。”二姨太的语调依旧沉缓。

  “她吃到了馅,说苦,要吐出来,于是……我就……”

  “你就掐住她脖子,捂住她的嘴,硬让她把鸦片吞下去。”二姨太不紧不慢的声音。

  “嗯!”三姨太点着头,泪流满面。

  “等她昏迷了,你就把她吊起来,伪装成上吊,还模仿她的笔迹写了遗书……对不对?”

  “我一个人搬不动,找了帮手……那个端菜的扣根,是他把雪儿吊起来的……二姐,我对不起你!”三姨太放声大哭。

  “就算我们是冤家,可雪儿怎么得罪你了?你要对她下这样的毒手……”二姨太的声音在颤抖,终于矜持不住了。

  万万没有想到,跪在地上的三姨太忽然抬起头来,眼里射出一道凶狠的目光。

  “哼!为什么?还用我说吗?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这叫一报还一报!”三姨太理直气壮。

  二姨太大惑不解,两个女人你看我,我看你,陷入漫长的沉默。

  夜里下着雨,姚扣根躺在敬老院的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一直是喜欢夜里下雨的,下雨空气好,可以开窗睡,户外的雨声更可以助人睡眠。他喜欢陆游的诗句“夜阑卧听风雨声,铁马冰河入梦来”。短短十四个字,风雨潇潇,金戈铁马,这样的意境何等撼人。他当了一辈子的佣人和木匠,多么想象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跃马挥剑去战场上拼杀!可惜自己老了,真的老了,只能象迟暮的陆游那样“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中秋节,嚼着敬老院送给每位老人的月饼,他回想起了六十多年前的那个中秋节,那个终生难忘的中秋节,恐怖的中秋节。

  那天下午他正在忙碌,三姨太忽然走过来,把他拽到一个没人看见的角落,神色慌张地对他说:“扣根,帮我个忙!”

  他说:“什么事?”

  “帮我把东西挂起来……”

  他没有多想就点了点头,三姨太低声说:“五分钟后你到大小姐的房间来,不要让人家看见。”

  他有点奇怪。当他来到大小姐的闺房门前,没等他敲门,门忽然开了,伸出一只苍白的手,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闹了半天,三姨太要自己挂的“东西”竟是大小姐的尸体!

  三姨太泪水涟涟,说自己失手弄死了大小姐,是误杀,她怕极了,求他无论如何帮帮自己,要金子我给你金子,要身体我也答应你,总之要什么都行!说话间,两根黄澄澄的金条不由分说塞到了他手里。

  短短几秒钟的犹豫,他就答应了。他是佣人,女主人向自己求助,他又是男人,一个无助的女人在哀求自己,尽管这件事有点离谱,他还是答应了。他踩在椅子上,往吊扇马达上挂起绳索,三姨太在下面托住大小姐的身体,就这么把大小姐吊了上去。

  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被他亲手吊上去的女孩居然成了他的新婚“妻子”,而且躺在棺材里生了孩子……

  逃离六角公墓后,他两天没敢回去,后来听说二姨太失踪了,卷走了不少财物,大太太咬牙切齿地说,二姨太肯定跟别的男人私奔了。他知道二姨太没有,她是抱着孩子跑了,可他没说,因为没人会相信,这个秘密索性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

  他挂尸体、娶尸体得来的报酬——五根金条,五十两金子在当时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可惜他没能好好把握,转眼就输在了赌桌上,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一下金子的温度,就落进了别人的腰包。

  天意,天意难违。

  姚扣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灯忽然亮了,同室的三位老人纷纷爬起来,围在他床前,朝他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议论,好象医学院的学生在上一堂解剖课,自己变成了一具尸体。

  “老姚这是怎么了?”

  “他一定是做了亏心事啊……”

  姚扣根气急败坏,大声咒骂他们,朝他们挥舞拳头,用脚踢他们,用拳头打他们,三个人却不为所动,哈哈大笑,好象是三个不怕疼的橡皮人。

  姚扣根醒过来,果真是一场梦。户外的雨还在下,同室的三位老人都在呼呼大睡。姚扣根满头大汗,下了床,摸到墙脚,打开吊扇。

  吊扇呼呼运转起来,凉风席席,他觉得舒畅多了。

  那是一台古香古色的四叶吊扇,铜制马达透着古典的气息,它与众不同,因为下面吊着一个女孩,凤冠霞帔,霓衣绿裳,她的脖子被绳索勒得又细又长,好象快要断了,她随着马达一起转动,头发飞扬起来……

  大小姐!

  我的梦到底醒了没有?

  姚扣根拼命揉眼睛,窗台上趴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那是一只猫,黑猫,拖着一身长长的毛。

  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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