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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此情莫非成追忆(2)

书籍名:《金粉记》    作者:语笑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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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光火石的一次瞬间。两个人,四目交接。对方的眼神就像一根棒槌,砰的一声敲在映阙的脑门上,敲得她三魂七魄都移了位。

  她僵在原地。

  参加舞会的人们,有几个离洗手间比较近的,或者正悠悠的向洗手间移动的阔老爷阔太太,都随着映阙的尖叫声奔过来了。幸而有人看到映阙是一直站在洗手间的门口尚未跨进去,否则,她恐怕又要成为杀人的疑凶了。

  映阙心事重重。

  杨子豪担心她吓着了,一个劲安慰她,还说了好几个冷笑话。映阙僵着脸,说,你放心吧,我也不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场面了。我没事。说话的那会儿,他们已经离开亨利的别墅。之前巡捕房看查了现场,也盘问了一些出席酒会的人。包括映阙。可映阙始终没有透露她曾看见的那个跳窗户的男人。她谎称自己走到洗手间门口的时候死者已经倒地,她的视线范围内半个人影都没有。

  死去的男人,周嫡安,乃颇具名望的爱国企业家。不仅有自己创办的制衣厂和连锁的销售店,也注资了报馆,身体力行的发表和推广许多极具号召力和抨击性的文章,例如唤醒民众的团结奋强等意识,或抵制洋货、鸦片之类,尤其是,他对日本这个国家怀有很深的芥蒂,三番四次的披露了某些日本人对上海民众的滋扰,且强力的谴责国人流连于日本人所经营的地下赌场艳舞场的行径,有学生为了配合他的言论,组织游行或派发传单,在全国好几个大城市,都颇有收效。

  因而,说周嫡安乃是日本商人的眼中钉一点也不为过。大家甚至怀疑,他的死,就是因为他平日的锋芒太露。

  无论怎样都好。凶手是未能捕获的。

  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惟有映阙放不下,她忐忐忑忑,战战兢兢,总是忘不了当天那一幕,那个逃跑的跳窗的背影,和回眸时凝固的照面。

  那个人,似曾旧时相识。

  【过去的相爱时光】

  是的。

  萧景陵没有死。他杀了周嫡安。他假装宾客混入别墅。越是热闹的地方,反倒越不容易受瞩目。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躲进洗手间里。而在此之前,他已经将周嫡安的生活习性掌握清楚,知道他在喝酒之后有立刻上厕所的习惯。于是,用涂了大量哥罗芳的手帕捂住周嫡安的口和鼻,周嫡安几经挣扎,终于当场死亡。

  整个布局,既巧妙又隐秘。

  惟一不曾预计的,就是映阙的出现。女子的尖叫声音如此相似,但他偏偏在耳膜震颤的一刹那想起了她。

  所以,仓皇的回头。

  于是他们都看见自己失散的恋人。

  而萧景陵第二次要暗杀的,是国威公司的孙经理。同样是爱国商人。同样对日本人的野心有先见。常常发动或参与一些抵制日货的行动。但是,跟周嫡安的一丝不苟比起来,这位孙经理有个不太光彩的坏毛病,就是好色。喜欢出入某些高档的声色场所,跟上海交际圈的名媛颇有些纠缠。当他被列为暗杀对象的时候,他正在郦都歌舞厅望着小明星沈笑微若有所思。而当萧景陵潜入他的寓所,近距离扣动扳机的时候,那个沈笑微,正瑟瑟发抖的,用棉被遮挡自己凌乱不整齐的身体。

  月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

  她冷汗涔涔。

  眼看着孙经理面容扭曲轰然倒地,而杀人的人,又渐渐举起手枪对准了自己,她泪汪汪的乞求获得对方一念之仁。

  她说,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时候。

  萧景陵怔住了。听了声音以后,他方才仔细的去看面前这女子的容貌。他惊愕得难以自持的问了一声,你是,阮清雪?

  而女子也立刻辨出他的声音,心跳越发的狂躁。

  但情况紧急,他们没有时间叙旧。门外的走廊已经传来笃笃的脚步声。女子惟有咬紧了牙,一双清冽的眸子瞪住萧景陵,说,要么杀了我,要么就赶紧离开,但无论怎样,我不会对任何人透露今晚的事情,我可以连命都不要的跟着你,就断然不会出卖你,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其实,抛开出卖与否的因素,在萧景陵认出清雪的的时候,他就已经放弃了杀人灭口的念头。他与她,总算相交一场,也曾共过患难,他又如何下得了手。

  所以。

  他只是打昏了她。越窗而走。她醒来时,果真就决口不提自己曾目睹了凶手的容貌,她说,她太害怕了,凶手在黑暗中一开枪她就昏倒,什么也看不见。

  第二天。

  映阙从报纸上得知清雪入院休养的消息,她顾念彼此似有还无的交情,犹豫再三,终还是买了鲜花和水果,前去探望。

  走到病房门口,突然听见屋内传出对话的声音。正准备敲门的右手一下子就悬在半空,伸不得,亦抽不回。

  ——病房里的阮清雪笑得欢快,娇滴滴的说,我没有想到你会来看我。而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就像闷鼓一样低沉,他说,我不能逗留得太久。然后清雪脆生生的问,我想,你是要确定我到底有没有将你暗杀孙经理的事情告诉巡捕吧?男子补充道,当然,也是要谢谢你。

  生。死。

  正。邪。

  酒会。暗杀。周老板。孙经理。

  很多很多的元素,突然之间,就在映阙的大脑里爆炸起来。她站在医院幽森的走廊上,盯着一道惨淡的门,她开始相信,酒会那晚,她在洗手间的窗口看到的男人,真的就是萧景陵。而此时此刻,他就在门内。

  他大难不死。

  可是,却变成了一个刺客。双手沾满鲜血。他莫不是和从前的文浚生一样了?但他又怎么能和从前的文浚生一样?他应该是从容淡定有爱心亦有良知的好市民。绝非出卖灵魂滥杀无辜的罪恶者。他究竟遭遇了什么?何以会成为这副样子?而这世间原本没有什么比他活着的消息更重要,但如今这消息却又沉重得像铅石一般。

  映阙退至走廊的转角。不多时,萧景陵打开门,从病房里低着头走出来。映阙偷偷的看他。看见一闪而过的侧脸,然后是他下楼的背影。

  映阙跟着他。

  像一个偷窥者。像怀着病态的痴迷。蹑手蹑脚。闪闪烁烁。迟迟没有勇气冲上前与对方相认。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要做什么。

  不过,很快的,她被发现了。

  当萧景陵转身,毫不客气的盯住背后那鬼祟的跟踪者,却赫然的看见那凝聚在瞳孔里的小人儿,亮晶晶的,像钻石一般璀璨。

  他们分别已近三载。重逢的时刻,是两个人日盼夜盼的。可是,这一切突然发生,却又给了他们措手不及的慌乱。

  他们走在僻静的小路上。走到黄浦江畔。一个盯着滔滔的江水,一个望着漂泊的渔船。他们置身同一处风景,眼里心里,却装着不同的事物。

  沉默半晌。

  他说,当初,我就是从这儿坐船离开的。船在行驶的途中遇见台风,桅杆断了,大块的帆掉进海里。那是我第一次彻彻底底感受到渺小与绝望。船上的每一个人,跟绿豆似的,骨碌骨碌在甲板上滚动,然后一个巨浪扑过来,什么都散了架。我就抓着一块木板,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幸好有经过的渡轮把我救了上来。还带我去了台湾。

  台湾?

  嗯。回上海以前,就一直在台湾。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埋没了自己的良心,道理何在,意义何在。这些,映阙略去不说的话,萧景陵仍然明白。

  他们之间,不需要砌词累述,哪怕是分隔已经很漫长,默契尤在。

  萧景陵木然道,也许是因为我自私,懦弱吧。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英雄。我怕死。那艘救我的船,船上的人,有一半是普通的商人,而另一半,是日本黑武会的间谍。他们当中,有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也有像我一样,为了某些目的,出卖自己身体乃至灵魂的中国人。他们在船上的身份原是很隐蔽的。我却不小心撞破了这个秘密。所以,我只能有两种选择,服从或抵抗。我是没有胜算的。要活命,我只能投降。

  风凛冽的吹着。

  顶上一片愁云惨雾。

  映阙低着头。说不出话。牙齿和舌尖犹如野火烧尽,黑压压的,光秃秃的,纵然面前有一剂春风,却只送来悲怆与荒芜。

  树不绿。

  花不红。

  萧景陵黯着眼,问,我又让你失望了?他说,又。因为自知从来就没有在爱人的心目中建立慷慨伟大的形象。他的事迹,他的手段,过往的一切一切,或许早就已经抹黑了他。他并非仁者,亦非智者,连勇者也称不上。而不过是芸芸众生营营汲汲的一名。他惭愧。尤其是在染了血腥以后。他说我其实并不是你爱的那个样子。

  映阙,对不起。

  可是谁又真的能成为谁爱的样子呢?爱贬低了生活拔高灵魂。爱需要卷入和幻想。这是无形的契约。是法则。

  必须默认。

  映阙想,她不是早就领悟,早就坦然了么?她苦涩的笑。说,你将这些告诉我,会不会给你自己带来麻烦?

  萧景陵说,我不愿隐瞒你。这是他们曾经的誓约之一,将心比心,坦诚相见。他说到这里眉头稍微松开了些,露了隐约的笑意,然后眼睛里还有期许,意味着他在剖示内心依然存在而不灭的爱意。他的话外音。我不隐瞒你。我不对自己爱的人隐瞒。我一如既往要用我爱你的方式对待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么,你呢?你又是不是能够这样对我?是不是还爱着我?还在等我?我们抛开世俗的身份重新回到过去相爱的时光,可以么?

  还回得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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