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关山寂寞雪(1)
就在我快要站不住的时候，二皇兄终于出来了，身穿半旧便服，英俊的脸上带着随意的微笑，邀我们进去坐下，好像我们只是路过顺便去他那里串门的。我知道他是故意让我们久候，在三个弟弟面前透出他的威严。
等我们进去坐定后，二皇兄开口道：“今年因为雪灾，物价飞涨，而辽国也冻死了大批牛羊，只是这还不足以折损他们军队的士气。”
我们马上明白了。我国物价上涨，民心不稳，而辽国因为雪灾造成国库空虚，多半要南下掠夺物资，边境可能再次发生战乱。
“而且，”二皇兄双眼望着我，语气隐隐有点儿担忧，“妙音公主在辽国虽然贵为皇后，但辽国宫室对她颇多猜忌，只恐对缓和边境矛盾没有益处。”
我一开始就知道，二皇兄一手安排的让三皇姐赴辽和亲根本无济于事。辽国狼子野心，不会因为大宋把公主许配给辽皇就放弃使用武力。而让三皇姐干预辽国政事，劝说辽国退兵也是不可能的。辽国皇族本来就不接纳大宋公主嫁为辽后，他们对三皇姐的猜忌，绝对比二皇兄对我的猜忌多，三皇姐在辽国估计一点儿自由也没有。三皇姐的和亲没有给大宋带来多少实际利益，她的牺牲都白费了，三皇姐背井离乡，一生都将被葬送在那苦寒偏远的辽国，但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二皇兄若有所思地说：“父皇说明天将有辽国的使臣到来，来者不善，估计是向大宋借粮，或者提别的无理要求。大宋现在也是财力空匮，没有钱粮可以给辽国，但如果拒绝他们，战事一触即发。现在这个情形，我们应该怎么办？”虽然他这句话问的是我们三个，但目光只集中在我身上。
我当然知道他的用意，但我只是装着努力思考的样子。二皇兄向来对我没有多大耐心，开口问道：“五皇弟，你有何见解？”他面容温和，却严厉地盯着我，催我开口。
“今年大宋也受雪灾所累，没有余粮可以借给辽国，辽国上下应该都很清楚。如果他们一定要借，只能说明辽国是存心挑衅。我们明天不妨让辽国使臣看一下我们的军队演习，展示一下大国天威，震慑住他们，让他们不敢轻易冒犯。再说，他们此次过来，也未必是借粮，我们还是等他们说明来意再做定夺。”我信口开河地胡诌一番。
“嗯，说得也是，不过这也太简单了。四皇弟，你怎么看？”二皇兄又转向了四皇兄。四皇兄愣了一下，道：“我还想不出来。”二皇兄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考察了一下我和六皇弟的功课，就让我们回去了。
我出门的时候故意走慢了一点儿，眼光瞟着屋里二皇兄和四皇兄的影子，我看到二皇兄把一个小册子模样的东西塞给四皇兄，小声说：“如果明天父皇来考你，你就按上面写的去答……”
我冷笑。我当然知道辽国的使臣为何而来。在我养病的时候，我已经收买了宫中的几个内侍，知道了父皇和辽皇的打算。今年的雪灾使两国都元气大伤，为了休养生息，两国决定互不侵犯。但如果有一个国家先发制人，另一个国家将大受其害。辽国提出，为了保证不动干戈，大宋必须派一个皇子到辽国做人质，以表诚意。至于人质的人选，大皇兄已经被软禁在南宫，三皇兄也被流放，自然不合适，二皇兄是父皇的得力助手，而且他多次出战辽国，在辽国有不少对头，也不能去，几个皇弟年龄幼小，也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能去的人只有我和四皇兄，最终决定哪一个做人质的，是辽国朝廷。辽国朝中也为此事争论，以辽皇为首的一派想要四皇兄做人质，因为四皇兄身体健壮，而我体弱多病，辽国可不想为一个病秧子花费人力财力。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三皇姐舍不得我去辽国才劝辽皇这样做的。另一派以辽国大将韦鹰飞为首，他们认为我是圣清皇后的嫡子，身份自然尊贵一些，做人质更有分量。韦鹰飞曾在战场上与二皇兄交手，也曾跟二皇兄订下和议。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二皇兄出的主意，二皇兄跟四皇兄交情不错，而且四皇兄是他的得力助手，他当然想让四皇兄留下。
二皇兄刚才问我的意见，无非是想要我主动提出去辽国当人质，只要我言谈中露出一点儿跟辽国议和的意思，他都会趁机劝说我去当人质。还好我没上当，但他明天会不会又想出新的主意呢？
第二天，父皇果然设宴迎接那位从辽国来的使臣。酒过三巡之后，那位使臣缓缓开口道：“微臣今日到来，乃是奉吾皇之命，商议质子之事……”
我紧张得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谁会成为人质，我还是四皇兄？我心情很复杂，说实话，我心里是有点儿想去当人质的，因为我想去辽国看望三皇姐，只要能在三皇姐身边，北方再冷我也不怕。但我又担心，如果父皇真的违约对辽国用兵，我肯定客死辽国。如果是四皇兄当人质，起码有二皇兄照应着他，就算真的要用兵，二皇兄也会事先让他回来。
“我国皇上有意让冀王殿下出使我国为质子，不知陛下是否愿意？”
我感到心里压着的那块大石落地了，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但我内心深处隐约有点儿失望，也许是在惋惜失去了跟三皇姐见面的机会。三皇姐去辽国的时候我没有送她，我也不知道今生是否还有跟她相见的机会。我渴望再次见她一面，哪怕只看到她给我的书信也好，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辽国不允许她私传书信，没有人愿意冒着危险替她送信。
父皇脸色不大好看，但还是答应了。二皇兄神色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四皇兄表情有点儿阴郁，但他一向豁达，也默认了此事。
使臣见父皇同意了人质一事，不由得一阵轻松，接着说道：“微臣还有一事相告，此事与大辽皇后有关。”
我们都面色一凛。辽国皇后，不就是我三皇姐，大宋的妙音公主吗？她在辽国的一举一动，都影响到宋辽的关系，她在那边到底能出什么事呢？二皇兄在桌子底下踹了我一脚，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手里的酒杯也翻了，脸色估计也很不好看。我赶紧坐下，不敢去看二皇兄责备的眼光。
看着我们紧张的样子，那个使臣似乎也有点儿后悔告诉我们此事了，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这是上个月的事了，因为大雪封境，我们也来不及告知陛下。当时辽国连日大雪，终于放晴，上京（辽国的都城）方圆百里不见鸟兽，地上积雪厚达尺余，反射着日光，如同天上被红霞染透的白云落在地上。宫中有爱玩的妃子，不喜欢待在屋里，建议皇上出宫游玩。皇后也喜爱雪景，愿跟从皇上游玩吟诗。皇上和皇后带着几位嫔妃，在放晴的那几天天天骑马出宫赏雪，因为我国尚武，皇上和几位妃子都有些武艺，而且游玩的地点离皇宫不远，所以也没带随从。尽管一行只有几个人，皇上依然气势不减，他身材高大，不畏严寒，身上只穿一件锦袍，更显得挺拔潇洒。他所骑的骏马宛如游龙，奔逸绝尘，卷起团团雪雾。皇后身穿黑貂皮衣，披黑狐斗篷，更显得面如白玉，眉目如画。她举止优雅，骑马缓行，偶有残雪落在皇后的黑衣上，分外雅致。无论怎么看，皇上和皇后真是一对璧人，人中龙凤哪。”
我偷偷哼了一声，马屁精，睁着眼睛说瞎话。三皇姐最怕冷，怎么喜欢在大冷天去野外赏雪，想必是辽国皇帝和那些妃子要在大雪天出去游玩，她也不得不跟着出去。她的骑术也没有辽国人好，从那使臣的话看来，她出去游玩的时候也跟不上辽皇和那些妃子，总落在最后面。还有，三皇姐身形消瘦，并不是辽国人欣赏的美人，他怎么还这样盛赞三皇姐？而且辽国皇帝后宫中还有不少出身辽国贵族的嫔妃，无论在我们还是辽国人心中，她们才是辽国皇帝最般配的妻妾。但我捺着性子，听使臣继续说道：
“那天，当皇上他们像往常一样行经后山猎苑的时候，皇后所骑的马匹突然停步低头不再往前走了，无论怎么驱赶也是无济于事。它俯首于地，好像在听从一个无声的命令。随行的一个妃子情急之下抽了那匹马一鞭子，她抽得也不重，不料那马突然四肢一歪，一声不出就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了。皇后猝不及防，猛地从马背上摔下来，把脚扭伤了，走不了路。皇上骑马走在前面，回头看到这场景，正要回头接应，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入冬以来就没出现过野兽的树林里，竟然蹿出一头高大凶猛的黑熊，直扑皇后而来。皇后动弹不得，而皇上远远走在她前面，虽然立刻勒马回奔，但在那么短的时间也无法赶过来，众妃子也不是黑熊的对手。眼看黑熊就要扑到她了，皇上大喝一声，把手里的长刀向黑熊掷了过去，长刀像箭一样，准确地刺中了黑熊的肩膀。趁黑熊受惊的时候，他纵马奔去，弯腰伸臂，一把将皇后拉上了奔马，赶紧转身带了那几位妃子策马疾驰，才脱了险。后来听路过那里的人说，那黑熊真是暴烈狂躁呀，皇后脱险后，她那倒下的马被那熊撕得粉碎，骨肉肠子摊了一地，周围的雪地都被染红了。我们都在纳闷，那马怎么会突然倒下了呢？这么冷的天气，狗熊都冬眠了，怎么会突然扑出来呢？”
听到这里，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刚才听那使臣还有心情狂拍三皇姐的马屁，我就知道三皇姐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但听到黑熊扑向三皇姐的时候，我还是捏了一把冷汗。我镇定下来，继续听他说下去：
“更离奇的事还在后面。第二天，宫中的人发现当时跟皇上出去的一位妃子好端端的突然上吊自杀了。还有，宫女给皇后洗衣的时候，发现洗衣的水变成了红色，仔细闻一下还有血腥气，简直就跟血水一样。但那天皇后穿的是黑衣服，就算掉色也不会是红色，而且那天皇后从马上摔下的时候没有出血，也不知道这血是从哪里来的。当时宫里一时人心惶惶，都传说皇上和皇后出去被厉鬼缠上了，才会发生这么多倒霉的事。好在皇后吉人天相，才可以化险为夷。皇上当时有令，任何人不得把这件事传出去，但我想陛下是皇后的父亲，一定很关心皇后的安危，才不惜瞒着皇上把此事告知陛下。”
这个使臣一看就是又愚蠢又贪财的样子。宫中闹鬼，本来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所以辽皇才禁止把这事宣扬出去，但这个使臣一看到父皇就把它说出来了，他只是想把这个宫闱秘密出卖给父皇，多得到一些财物赏赐。
父皇神情严肃，沉吟半晌，道：“妙音遇险，也是天意。幸得辽皇夫妻情深，舍身相救，实乃宋辽之福。”看来父皇对三皇姐也是有点儿牵挂的，但他的父女之情也只限于此了，要不他也不会对三皇姐差点丧命一事不闻不问。二皇兄可能也想在礼节上称赞一下辽皇，但想到三皇姐是因为他要求和亲才到了辽国遭此不测，我一定会因此恨他入骨，便转过头，跟四皇兄谈笑，再也不往我这边看一眼。赵元僖（宋太宗第二子的名字，也就是二皇兄），你不是很会破案吗？上次的议和书被窃一案不是你破的吗？你这次一定明知道三皇姐的遇险是人为的，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知道我只能靠自己了，父兄明知其中有诈，只是不想管三皇姐的死活而已。我知道三皇姐的遇险不是偶然的，辽国朝中向来凶险，没想到后宫也如此残酷。我不能再沉默了，三皇姐差点冤死，辽人竟然还把这事当作鬼神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