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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枪从背后打来(4)

书籍名:《第三条毒蛇》    作者:李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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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龙,好孩子,我们还能见面吗?别离才更感到相见的可贵。

  当谷龙的背影完全化进一片黑魆魆的密林时,不知怎么的,节鲁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孤独。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整个勐塔森林都随着谷龙离开了他。苍天之下,只剩了他孤独的一个。陪伴着他的只有一具横在地上的面目恐怖的血尸。

  寂静,寂静!

  四周寂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是啊,节鲁并不愿意谷龙离开他。哪怕谷龙不说不笑,只是那么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或者是睡在他的身边也好。可是,谷龙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哩!哩哩!

  节鲁忽然又无声地笑起来,自己对自己说:节鲁啊,节鲁,你今天是怎么啦?你怕什么呢?

  就在这时,密林里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这脚步声,猛地打断了节鲁的思想。有人走过来了!是什么人呢?

  节鲁退缩到就近的一棵树后,把枪举到了眼前:来吧;不要命的,就朝我枪口上撞吧!

  朝节鲁枪口上撞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头傻头傻脑的麂子。

  麂子这东西,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可以防御天敌的武器。在生存的竟争中,惟一保存自己的办法,就是依靠尖耳朵和长脚杆。尖耳朵听见丁点动静就跑,而长脚杆跑起来又如同飞起来一般。并且,在疾跑中,它还能跳起来,腾跃过高高的灌木。这往往使得对它垂涎三尺的猛兽,一次次扑空。

  但是,机敏的麂子又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当它被一种奇怪的声响惊动,没命地奔跑了一阵之后,发觉身后并没有什么东西在追它时,好奇心就会促使它悄悄地走回去,看一看刚才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响。而这就往往成为它最终丧命的根由。这只迎着节鲁走来的麂子,就是因为被节鲁击毙卷发汉子的那一声枪响,惊得窜出好几里后,发觉身后并没有东西追赶,又悄悄地返回来看个究竟。

  它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不时扬起头来四下张望。突然,它站住脚,吃惊地瞪圆黑葡萄似的眼珠,只愣了片刻,就尖叫一声,调头逃进密林深处。

  它看见了那具被打炸了脑壳的血尸,像一段天雷轰倒的断树,叉开两脚直挺挺地躺地泥地上。

  这恐怖的景象,吓得麂子顾不得再去追究那一声令它生奇的枪响了。

  麂子失魂落魄地惊逃,无意中提醒了节鲁。我为什么要像一只死守鼠洞的小傻猫一样守在这里呢?谷龙还没走远,如果这时候卷发汉子的同伙赶到,情况就很危险。

  我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尽可能拉大自己同谷龙之间的距离,就像维斯布老爹讲的那样,老鹿为了掩护小鹿不被猎人追上,就假装摔坏了腿,一瘸一拐地把猎人从小鹿的身边引走。节鲁试着拖起受伤的身子爬了。他是朝谷龙跑走的相反的方向爬去的。

  像有一千根铜针在肋下猛扎,节鲁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身子是这么不听使唤,每向前爬一步,都疼得他恨不得大叫一声。他用牙紧咬住嘴唇,害怕自己真的叫出声来。

  ―为了掩护小鹿,老鹿得吃多少苦啊!节鲁这么想着,拼力向前爬。当他爬到一棵凤冠树下时,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浑身触电般颤抖起来。仿佛天上落下一把巨大的砍刀,从伤口处把他的身子砍成了两截。顿时,雨似的汗珠唰唰地淌下脑门。―天啊,你饶了老鹿吧!

  节鲁的心里发出了一声惨叫,一头扎进了布满落叶的泥王里……

  一只浑身雪白的鹭鸶,擦着树枝飞来。它低沉地鸣叫着,轻轻地、轻轻地贴着节鲁那满是泥土的身躯飞过。

  当它又高飞起来的时候,它碰落了寄生在凤冠树上的一朵浅黄色的小花。

  小花轻轻地、轻轻地飘下来,落在节鲁那血迹斑斑的身躯。

  啊,多么松软阴凉的老林的泥土!多么潮湿清新的落叶的气息!

  渐渐地,节鲁感觉到了勐塔森林里这美好的、生机勃勃的一切。

  像一粒种子发出了芽,像一根笋子拱出了土,节鲁从昏迷中醒来,吃力地眼开眼睛,他看到了脸颊旁蒸腾着潮气的泥土,他看到了头顶上遮天蔽日的绿叶。唔”节鲁喘了口气。莫忘记,莫忘记无边的大地养育了傻尼……

  不知怎么的,节鲁突然想起了这支古老的儇尼民歌。

  是啊,大地养育了俊尼,大地是傻尼的母亲。母亲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儿子就这么死去,她伸出双臂抱住我,又让我看见了花瓣的浅黄,树叶的碧绿。我没有死!我不能死!

  节鲁攥紧手里的短枪,扭动着胳膊肘,又开始朝前爬了。小鹿,你快跑吧,我来掩护你!爬呀,爬,咬紧已经被咬烂了的嘴唇。爬呀,爬,拖着疼得断成两截似的身躯。“……莫忘圮,莫忘记……“一边吃力地爬着,一边在心里断断续续地哼着:”……无边的大地,养育了优尼……”突然,节鲁停止了爬动,浑身打个冷颤:一双叉开的、铜柱似的粗腿,挡住了他的去路。这是一双结实硬朗的腿。那密布的趿般粗大而无毛的汗毛孔,和那一双五趾张得很开的稳扎结实的大脚,都说明挡住去路的是一条闯惯了深山野箐的壮汉。

  山石树木蹭掉了他腿上的汗毛,陡坡沟坎分开了他的五个脚趾。

  节鲁一抬眼,正碰上一张荷叶大脸!这张荷叶大脸,乌黑铁板;圆眼配着粗眉,狮鼻伴着海口;乱铁丝般的络腮胡从脖子根一直缠上来,密密糟糟地围满了下巴;眉目之间,凶相毕露,不怒也带着三分杀气。

  不容节鲁举枪,荷叶大脸的两条铜柱粗腿便闪电般蹬上一步,一左一右,啪,啪,两只大脚,石板似的压住了节鲁的两只胳膊。

  节鲁动弹不得,大叫一声:“你是什么人?”荷叶大脸粗眉一竖:“不是一条虎,哪敢走黑路!大爷我特飘,从来明人不做暗事。你们不是要抓蝎子吗?我就是!”啊?特飘?“蝎子”?节鲁心头一颤。

  从被抓住过的“蝎子”集团的成员那里,他听说过特飘这个名字,知道这是一个心黑手狠的凶徒,今天一见,果然不凡。

  怎么,他就是“蝎子”?

  他就是我们抓了几年也没抓住的“蝎子”吗?

  节鲁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他明白,自己受了重伤的身子,绝不是这条莽汉的对手。他一扣扳机一砰砰砰!

  一连串的子弹,从特飘的赤脚下嗖嗖嗖地斜飞进树林里,打断了低处的灌木树枝,惊得树上的鸟儿撞着枝叶四处乱飞。可是,特飘的粗腿连动都没动一下。“对不起!”节鲁职了口气,说:“本来我是想教给你这支枪的用法,可一下子把子弹全打光了;而我身上嘛,你也用不着搜啦。可惜啊,好好的一支枪,成了块废铁……”

  “好啊,看不出你还是条硬汉子呢!”特飘咬牙切齿地说:“我看你到底有多硬!”

  话音未落,节鲁就感到右胳膊像是被铁锤砸了一下,疼得他哎呀叫了一声,松了枪,受伤的身子顿时颤抖起来。特飘的脚还在用力往下踩着。这家伙脚功过人,蓄力足有三百斤。

  “怎么,你真要听到自己的骨头响,才肯开口吗!”

  “刚才我不是都说了吗?你让我……说……什么……”节鲁的声音几乎小得听不见了。

  为了忍住剧烈的疼痛,他又一次把整个脸都扎进了泥土里。

  “我问你,你把我们的弟兄杀了,他扛着的那个口袋哪儿去啦?”

  “……我说出来……你会失望的……”特飘弯下腰,瞪圆眼睛盯住节鲁,两只耳朵支楞得像出箐饮水的麂子:“快说,口袋让你弄哪儿去啦?”因为特飘改换了姿势,节鲁觉得胳膊上轻松多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又自在地闭上眼睛。“啊,你累了,你想睡了……”特飘冷冷地说。突然,他提高嗓门叫起来:“听着,我问最后一遍。你再不说,我就让你永远睡在这儿!”

  说着,特飘噌地一声,从腰里拨出了一把锃亮的缅刀:“我先给你放放血!”

  说罢,他一把揪起节鲁的头发,那持刀的手就伸向了节鲁的腹部。

  节鲁看看就要挨身的缅刀,说:“……我真……真后悔啊……”特飘以为节鲁怕了,忙停了手:“你后悔什么?”

  “我后悔遇见你太晚了!”

  “为什么?”

  “我应该在身强力壮的时候遇见你,让你尝尝死的滋味!”

  “好啊,你!”

  特飘恼得火起,持刀的手朝下只一拐,缅刀便捅进节鲁肋下的伤口里。“哇!“

  节鲁惨叫一声。

  特飘阴气森森的荷叶大脸上,露出丝残忍的狞笑。他的缅刀并不再往深里捅了。

  “你别想就一口气死了!大爷今天髙兴,多陪你玩一会儿!”

  特飘这么说着,缓慢地扭动着手腕。“啊!啊!”

  节鲁痛苦地叫着,全身控制不住地扭曲着。特飘一面搅动着刀尖,一面不紧不慢地说:“我们玩黑货的,本来不想放血杀人,因为那样就犯了大案。可今天对不住你。大象撞倒了十棵树,猴子还不能拔一根草吗?你先下手杀了人,问你话你又不说……”

  特飘的话,节鲁渐渐地听不到了。他只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大石洞里,周围围满了人。他们一齐用石头猛烈地敲击着石壁,发出嘭嘭嘭的巨响……

  突然,特飘手里的缅刀停止了搅动。他瞪大眼睛,侧过头去。他听到了脚步声。急匆匆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从密林深处传来,正沙沙沙地朝着自己这边走来。

  特飘阴冷着眼光,又静静地听了一阵。

  他听出这是两个人的脚步声。而且,从那急促得毫无防备的沙沙声里,他判断赶上前来的不是自己人!

  特飘拔出缅刀,甩下昏迷的节鲁,钴进了附近的树丛里。沙沙沙地踩着落叶赶来的,正是飞于甫和维斯布老爹。

  飞于甫和维斯布老爹是寻着枪声找来的。“节鲁!一一”

  走在前面的飞于甫首先看到斜卧在血泊中的节鲁。他大叫一声,扑了上去。

  飞于甫跪在地上,把节鲁抱在怀里:“节鲁!节鲁!”没有回答。

  怀里的人沉甸甸的,让人感到可贵的生命似乎已经离开了这个结实的身躯。

  “节鲁,节鲁!我是飞于甫,我是飞于甫!”还是没有回答。

  “天哪!”维斯布老爹赶上来,哆嗦着满是皱纹的老手,捧住节鲁的头。他扯起衣袖,轻轻地揩去节鲁脸上的血迹和污泥:“我的好孩子,你这是怎么啦……”节鲁慢慢地睁开眼皮。是那么吃力,仿佛眼皮上坠着铁块。从那微微张开的眼皮里,露出一点亮光。这亮光是微弱的,呆滞的,浑浊的。“节鲁!”

  “节鲁!”

  四只大眼像峡谷里燃烧的野火,闪亮亮地盯住节鲁;急切的呼唤,像骤雨敲打着树叶。

  节鲁已经认出了亲人的脸庞,节鲁已经听出了亲人的呼唤。

  可是,他那疲倦多伤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那干裂的、凝着血痂的嘴唇在艰难地蠕动。

  “孩子,说吧,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维斯布老爹把脸紧贴在节鲁的嘴边。“……蝎子叫特飘,他,他长着一张荷叶大脸!毒品,毒品,毒品交给了谷龙。他,他……”

  吃力地吐出了这样一句话,节鲁的头就一下子垂了下去。就在他的头垂下去的刹那间,他的一支手臂,却有力地抬了起来,像一根倔强的树枝,挺直地伸向了右前方。那正是谷龙奔走的方向!

  就这样,用尽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指着谷龙奔走的方向,他,倒下了。

  带着未尽的意愿,带着美好的理想,带着活在世上的人们无时不在交替经历着的苦恼和快乐。倒在亲人的怀抱里。倒在无边的大地上。落叶飒飒。阴风习习。

  养育了锾尼的无边的大地,默默地拥抱着自己心爱儿子的身躯。

  飞于甫和维斯布老爹泪眼对泪眼。

  他们无言相对。

  可他们又有多少话要说啊!

  这时候,在不远的树丛里,正有一对嵌在荷叶大脸上的眼珠,紧盯着飞于甫和维斯布老爹的一举一动。阴冷潮湿的林风带来一丝血腥。

  躺倒在远处树脚下的脑浆迸裂的卷发汉子的尸体旁,已经汗始落下两只胆大的乌鸦。

  沉默了片刻,维斯布老爹站起了身:“我们得马上去追谷龙,他还是个孩子,扛着毒品一定走不远。如果碰上罪犯,就会有生命危险!”飞于甫点点头:“看起来,这次蝎子是亲自出马了。我们已经知道他是长了一张荷叶大脸,他的名字叫特飘,就一定不能让他再逃脱了!”

  说着,他抬眼看看被乌鸦围住的血尸,然后,拉住节鲁那伸直的手臂,嘿的一声,把节鲁背在背上。

  “我们换着背吧,不能让野物再糟蹋他!”维斯布老爹边说,边在前面为飞于甫趟着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上路了。飞于甫说:“如果这时候刘别忽然跑出来帮一把,那可好啰!唉,一人林子大家就跑散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是啊,”维斯布老爹叹道,“要是我的斯鲁和巴木这时候能跑出来帮个忙,那就更好啰。谁知道它俩这会儿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它们会不会自己找路跑回检查站呢?”

  “跑回检查站的路,它俩是熟悉的。可是,”维斯布老爹摇摇头:“见不到我的面,它们俩不会自己跑回去的。走,我们还是快点去追谷龙吧!”

  听到两个人的对话,躲在树丛里的特飘知道了自己急于想知道的事:毒品落在了一个叫谷龙的孩子的手里。现在,这孩子一定是朝着节鲁手指的方向跑了。特飘这么想着,他盯着背着节鲁蹒跚而行的飞于甫,皱紧了眉头。

  终于,他拿定了主意:我的速度要大大地胜过这两个有“包楸”的人。我应该先抢到前面去,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刀结果了谷龙,把毒品拿到手再说!

  特飘紧了紧裤带,手持缅刀,借着密树的掩护,绕到了飞于甫和维斯布老爹的前面。

  他像一只捕食的豹子,弓着身子,急速而无声地朝前摸去,很快的,就把飞于甫和维斯布老爹甩得远远的。

  密林里,高大繁茂的亚热带乔木你拥我挤地布满了地面,本来就使人行进艰难,再加上那些具有特殊向光性的藤本植物,强牙舞爪地将主茎延伸得很长很长,紧紧地缠着密布的乔木,在树与树之间,结成一张张大网;而在这一张张大网下,又密密实实地长满了阴性灌木和草本、蕨类、地衣等植物,真使人插足无缝,兮步难行。

  走在前面的维斯布老爹,不时抽出腰刀,砍断拦路的藤蔓,以减轻飞于甫行走的困难。

  当维斯布老爹走过一棵树干上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紫红色果实的巨大的榕树时,突然,他听到身后的飞于甫尖叫了一声:“哎呀!”

  这叫声惊恐异常!

  维斯布老爹急忙回过头来,眼前的情景顿时惊得他冒出一身冷汗:飞于甫已经脸朝下扑倒在地上。而在他的身上,又重重地压着节鲁的尸体。

  在大榕树下,突然窜出两条黑衣壮汉。一个满脸横肉。一个大嘴暴牙。

  这两条壮汉,霹雳闪电般扑上前去,扭住了压在尸体下的飞于甫,下了飞于甫的短枪。飞于甫奋力挣扎着。

  噌!满脸横肉的从后腰拔出一把平头砍刀,那刀锋亮似流星。

  “你还动?”

  随着这一声吼,流星似的刀锋已经冰凉地横在了飞于甫后脖颈的两块脊椎骨之间。好准确的下刀位置。

  从这里下刀,刀又如此锋利,割掉脑袋不过像切块豆腐一样。

  无为的死,不如先妥协,再寻找有为的时机。飞于甫稳住了身子,不再挣扎。大嘴暴牙从草地上扯起一条棕绳,套在飞于甫的头上。显然,飞于甫就是被这条棕绳绊倒的。两个下绊的黑衣汉子,早已在暗中盯住了飞于甫和维斯布老爹。

  他们也是被节鲁的枪声吸引到这里来的。满脸横肉的叫巴米都。

  大嘴暴牙的叫芒腊。

  节鲁的枪声,简直像号角一样,把在密林中追捕的和逃窜的双方,都召集到了一起。

  当巴米都和芒腊寻声赶到现场时,飞于甫和维斯布老爹已经背着节鲁上路了。

  因为背上有人,飞于甫的脚印也就踩得特别深。这给急于要知道毒品下落的巴米都和芒腊提供了追踪的线。

  要知道,他们所以在密林中有意跑散,正是为了分散追捕力量,掩护背着毒品的同伙啊!

  现在,他们看到了同伙的血尸,而没看到最使他们牵肠挂肚的毒品。他们怎么能善罢甘休呢?

  把脑袋拴在裤腰上,像个鬼似的,没日没夜地奔波,究竟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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