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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林致远(1)

书籍名:《演出》    作者:鬼马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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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叫什么名字?”妈又在问了,这是她今天问的第四遍。就因为那个女孩今天放学后曾来过我家,并在我的房间里跟我说了十分钟的话,我妈就从晚饭起一直追问到现在。

  “她是你的同班同学吗?她来找你干什么?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妈,我刚刚跟你已经说过了。她叫莫兰,比我小两级,现在念初三,她来找我,是跟我商量英语社团圣诞节活动的事。我是学校英语社团的团长,你不会忘记吧。”我耐着性子提醒道,同时看了一眼墙上的钟,7点50分,我期待的篮球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可我妈跟着我进了房间。

  “这些事为什么不能在学校谈?非要跑到你家来?她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她的成绩怎么样?排第几名?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必须尽快把她打发走,我可不希望在看篮球赛的时候,有只蚊子在耳边嗡嗡叫个不停。

  “她在学校里没找到我,所以只能到家来找我。她参加了英语社团,她当然认识我。”我一板一眼地答道。她提的问题太多,根据我以往的经验,我只须回答她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问题就行了。

  老妈站在日光灯下满怀狐疑地看着我,又问:“她父母是干什么的?她的成绩怎么样?在年级里她排第几名?”

  “不知道,没问过。”我冷冰冰地答道。

  我想,这些问题,她自己应该可以回答我。因为就在莫兰离开我们家的时候,我听见她问了莫兰一大堆的问题。

  不出所料,她马上说道:“她爸是个中医,她妈是大学的英文老师,听起来家庭条件不错,我看她也很懂礼貌。”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不停地眨,似乎在窥探我的反应,每当这时,我总有种将她推出门去的冲动。可是我怕,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她就会认为我真的很在乎那个名叫莫兰的女生——因为我居然为了她对自己的老妈动粗!

  因而没办法,我只好冷若冰霜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妈意识到她踩到了我的禁区,她捋了一下额前的卷发,讪讪地笑起来,嗔怪道:“致远,你这是什么表情啊,你妈只不过是关心你哎!”

  “妈,她只是我同学。”我说道。

  老妈却笑得有些暧昧。

  “可是她说她很喜欢你。”

  我真想反问,如果你问她,她是否喜欢我,她当然只能说是的。难道她会说不?

  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我妈畏惧地瞥了我一眼,双手在围裙上胡乱地擦了擦。她是从洗碗池前直接来到我的房间的,现在,她准备离开。这时,走廊里传来关门声。我知道那是老爸出去了。每个礼拜总有三个晚上他不在家过夜,最近的两周,他连周末也都不在家,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从没说过,也没觉得应该作出解释。他总是前一天晚上七点左右出门,次日下午六点半左右回到家,很明显,他是在某个地方过夜之后,第二天早上直接赶到他所在的文化宫去上班的。我真想知道,那些日子,他都到哪里去了?他跟谁在一起?他在干什么?为什么整夜不归?可奇怪的是,我从来没听老妈质问过他,她不仅对此不闻不问,相反还常常替他向我解释。

  “老爸又出去了。”我提醒她。

  老妈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朝我微微一笑。

  “今天下班的时候,我路过‘小乐惠’,那里正好没人排队,我就买了几个鲜肉馅饼回来,等会儿先給你热一个,回家的路上,我吃过一个,里面的肉又多又新鲜,好吃极了,你一定喜欢。”她说完喜滋滋走出了我的房间。

  好奇心战胜了我对篮球的渴望,我跟上了她。

  “老爸上哪儿去了?”我问道。

  她没回答,脚步匆忙地赶到洗水池,哗哗打开了水龙头。

  “妈,他到底上哪儿去了?为什么他每个礼拜都有三天晚上不在家?”我走到她身后。

  老妈低头冲洗碗筷,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妈!”我嚷道。

  “致远——”老妈低头摆弄着碗碟,洗洁精的泡沫弹到了她的衣服上,她也全然不顾,“你把书念好就行了。你爸的事不用你管。”她心平气和地说。

  我对她的回答一点都不满意。为什么大人在要求孩子诚实的时候,自己却不能以诚相待?

  “妈,如果他是别人的老爸,当然不管我的事,可他是我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老妈便骤然关掉了水龙头,厨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她回过身来看着我,令我惊讶的是,她脸上的神情非常平静,不生气不伤心,也不烦躁。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但我肯定他不会做什么违法的事。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他有他自己的爱好。”老妈有意识地停顿了一下,“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把书念好就行了,其他什么都不用你管。你别忘了,明年你就念高三了,我听人家说,高二如果不打好基础,高三就很难翻身。”她在暗示,我现在的提问是在占用我宝贵的学习时间。可我认为她这时候搬出这套陈词滥调,无非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逃避我的问题。可其实,那只能让我更好奇。

  有一句话在我脑海里已经盘旋了好久了,我觉得我现在必须说出来。

  “妈,难道你就不担心我爸跟别的女……”

  “不!”她突兀地打断了我。

  我们对视着。

  她知道我在问什么。她不想听,也不希望我问。

  “妈,你对老爸可真好。”隔了会儿,我说,我想我应该用“宽容”这个词可能更贴切,但不要紧,意思都差不多,“你让他尽情去做他喜欢的事,那你为什么不这样对我?”我问她。其实,我很想去参加一个空手道培训班。

  老妈轻叹一声,又转过身,重新面对洗碗池。

  “致远,你当然不同,你还是孩子呢。用人家的话说,你的人生观还没形成,你不知道自己的爱好会对你今后的人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所以,我当然要替你把好关。”她回答得可真是冠冕堂皇。

  “那老爸的爱好是什么?”我追问了一句。我实在非常好奇。

  老妈又笑了。她虽然背对着我,但我怀疑她可能在皱眉头。

  “他跟你不一样,他是大人,成年人了,他喜欢什么是他的自由,只要他没干什么违法的事就行了,还有——”她停顿了很长时间才说下去,“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你父母能够和睦相处就行了。我跟你爸的感情很好,这你应该能看出来。”

  这倒是真的。在我同学的父母中,他们恐怕是少见的模范夫妻。他们从不吵架,从来没有冷战过,当然,更没有打过架,其实,他们连对方的坏话都不曾说过,每当我跟他们其中的一位在一起时,听到的总是关怀、维护和辩解。

  “你妈是啰嗦了一点,可你要知道,那全是为了你好。”

  “是,她是管得太多,可如果你是别人家的孩子,她才不会管这种闲事。”

  “她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你不能指望她像大学教授那样懂得民主。在給你买吃的之前问下你的意见就不错了。要求可别太高了。”每次我向老爸抱怨老妈时,他总是翻来覆去这些说辞,他从来没背着老妈说过她一句坏话,甚至于每当提起她时,他脸上还总是充满了感激。“你妈真的是个好人,我娶到她真是太运气了。”他每每还会有这样的感叹。

  可是,我从来不觉得我妈是个出众的女人,她长相一般,中等个子,发型老式,穿着也非常土气。我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那时的她只能算长得清秀,实在谈不上漂亮。而且她也并不能干,她不怎么会做菜,家务也做得不怎么样,打碎碗碟是常有的事,有时候,还会把容易褪色的衣服随手丢进洗衣机,等她发现时,常常为时已晚。有一次,她将一条红色短裤跟老爸的白衬衫混在一起,结果当她将那件衬衣从洗衣机里拿出来的时候,它已经变成了粉红色。我想,如果换作别人的老爸一定会为此大发雷霆,即便没有这样,也至少会抱怨一下,然而,在我们家,老爸只是拎着那件衣服朝我妈笑。

  “我穿粉色衬衫会不会太花哨了?”他问她。

  “没关系,那就是你的风格。”她答道,说话的时候,还颇有些轻浮地捶了一下老爸的胸膛。后来,老爸还真的就穿着那件衬衫去上班了。我把这事告诉我的哥们叶余青后,他嬉皮笑脸用胳膊肘顶我,“你爸妈感情不错,他们一定经常干那个。”哈,其实,我也这么觉得。要不然,似乎就没法解释我爸对我妈的这种“纵容”了。

  可我实在觉得他们俩不怎么般配。我爸在区文化宫的群工部工作。过去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经常组织一些类似“歌唱比赛”“舞蹈比赛”这样的活动,而参加者多半是文化宫里各个文艺小组的成员。他们大都年过40,对文艺活动充满了热情,然而他们似乎永远不知道该怎么打扮自己——我真讨厌那些把嘴巴擦得鲜红的老太婆在那里大言不惭地唱什么“阿哥阿妹情义长”。

  我还知道我爸经常会去参加电影拍摄,当然,他只不过是个群众演员,到目前为之,他演过的最重要的角色是在一部叫《怒海狂潮》的电影里,扮演男主角的老师。电影拍的是五四时期的事,他穿着青布长衫,严肃地望着教室里的学生,然后在黑板上一笔挥就写下了四个大字——“还我河山”。当时我坐在电视机前,看着那一幕时,心中不禁思绪万千。我首先想到的是,假如在那个年代,我一定也会奔上街头去游行,去游行肯定比上课有趣得多;接着我开始暗暗佩服老爸,真没想到他的字那么漂亮,最后又觉得奇怪,为何老爸如此玉树临风,却只能当个小配角?我把这个疑问丢給老妈,她告诉我,就是因为老爸的鼻梁正中的那个疤,即使化了妆也很难遮掩,所以他从来没轮上过什么好的角色。这时我才知道,老爸居然还是戏剧学院毕业的正牌大学生,并且他还出生于一个戏剧世家,原来我奶奶曾是一个话剧演员。

  我对我奶奶的过去一无所知,印象中,她只是个喜欢搓麻将的老太太,手腕上总套着一个翠玉镯子,说话时还带着纯正的京腔。我也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的确非常漂亮,五官的轮廓无可挑剔,穿旗袍的样子,可以跟任何一个旧时代的大明星相媲美,然而非常可惜,她跟我爸的命运相同,她从未演过主角,大概是因为她个子娇小的原因,在舞台上她演过《日出》里一个名叫“小东西”的雏妓,也演过《家》里的梅表姐——我没看过书,据说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子。我奶奶是在五年前去世了,她死的时候,跟别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同样是干瘪的身体和僵硬的脸。我们在她的枕头下面找到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丝帕,它散发着一股陈旧的玫瑰香,帕子的角落里有人用银色丝线隐约绣着两个字,君寿。

  我那时才知道,我爷爷的名字原来叫林君寿。据说他也是个演员,同时更是个风流浪子,在跟我奶奶在一起之前,他已经有过无数女友,后来,他抛弃了前妻跟我奶奶结婚,但结婚没几年,他又丢下奶奶跟一个女医生结成了夫妻,后来,他跟那个女医生离婚,又跟另一个工会女干部结了婚。

  我听我妈说,他比我奶奶大18岁,已经作古,谁也搞不清,他临死之前,是哪个女人陪伴在他床边,可是,我奶奶自35岁那年与他离婚后,就再也没结过婚,也没有结交过别的男人。每年爷爷的忌日,她还会让我爸送她去墓地祭拜。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爱情吧,虽然奶奶跟我谈得更多的是麻将经和餐桌上的饭菜——“我一看见他什么都打,就知道他是要作风向,我手里有个白皮,就是偏偏不打,闷死也不让他碰……” ——可我想,平时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可能想得更多的还是我那风流的爷爷。

  我爸在长相和生活态度上都跟我奶奶很像。他也喜欢搓麻将,颇注重仪表,在饮食方面也颇为讲究,他几乎每天早上都吃面包黄油加咖啡,而且,咖啡还必须是现煮的。我每天早上都是在一股浓郁的咖啡香味中醒来的,等我睡眼惺忪地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时,总是看见他坐在我们家客厅里那张老旧的木头桌子前,一边往面包上优雅地抹着黄油,一边在跟我妈聊天,他看见我时,还总会像外国人那样笑着跟我打招呼:“Hi!”

  “Hi!” 我回应他,

  当我看见他时,他总是已经打扮停当,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即使有时候颇为凌乱,那也是他故意在营造什么“沧桑”的效果。他总是穿着亮得发白的衬衫,胡须剃得干干净净,皮鞋擦得锃亮,奶奶留給他的欧米伽表在袖口底下闪过一道银光。毫无疑问,我42岁的老爸一定是整个文化宫最帅的员工,也是我们那条街最潇洒的男人。

  可是,我妈与他正好相反。

  我从没见她好好打扮过自己。别说化妆和护肤,她甚至没好好梳理过她的头发。她也从未給自己买过一件超过100块的衣服,包括大衣在内。

  我想这可能跟她的出身有关。我妈出生于一个赤贫家庭。

  我的外婆和外公都是拾荒者,他们长年奔波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以捡垃圾为生。在十年时间里,他们在垃圾桶里共捡了四个孩子,他们便是我妈和我的三个舅舅。除了我妈之外,三个舅舅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据我所知,我外公外婆的后半生一直在拼死拼活地赚钱,想治好三个养子的病,然而,我的舅舅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死了,他们没有一个活过三十岁。

  我只见过他们中的一个,就是我的三舅,他有一双非常清澈的蓝眼睛,只是可惜它们永远无法让他看见周围的世界。他总是拿着一只半导体收音机,躲在屋子的角落里一个人听,随后偷偷地笑。有一天,当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听收音机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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