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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夏天的浮云,2001年(1)

书籍名:《》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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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刮了一夜的风停了。

  宋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拉开窗帘,他看到了如洗的蓝天;推开窗,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他不敢相信,如此美好的清晨,还会有什么罪恶在唐镇发生。

  刘西林一大早起来,还是擦枪。他喜欢“五四”手枪,手感好,沉甸甸的,有分量,能够激发他的力量,此枪射程远,最佳射击距离是五十米,但在五百米内仍然有杀伤力。在他看来,五四手枪最大的优点就是具有强大的杀伤力,这是男人用的手枪。

  这个清晨,刘西林不像以往那样心静神定,而是忐忑不安。

  在擦枪的过程中,他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条大黄狗以及被白麻布裹着的尸体。

  擦完枪,他就出了门。

  肚子已经发出了最强烈的抗议,再不去吃点东西,就对不起来自己的肚子了。

  走在镇街上,看到那废墟中仅存的一幢老屋,刘西林内心充满了哀伤。他看到郑文浩的儿子郑佳敏独坐在阁楼的窗户上,冷漠地看着他。刘西林说:“佳敏,快下去,别掉下来了。”

  郑佳敏没有搭理他,面无表情。

  刘西林觉得这个孩子内心有种强烈的憎恨,从他冷漠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来。

  刘西林像他这么大时,内心充满的是感激,而不是仇恨。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童年时的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和郑佳敏的父亲郑文浩有关。童年时,镇上的小学在镇西头,也就是现在拆迁安置房的位置。刘西林上一年级时,总是有些坏孩子合伙起来欺负他。有一次,放学后,几个坏孩子把他的按在一堆狗屎上,然后站在一旁,肆无忌惮地大笑。刘西林爬起来,满脸的狗屎。他默默地来到唐溪边,用清水洗干净脸,面对还围着他嘲笑的孩子们,笑了笑。这些,都被刚刚打柴回来的郑文浩看在眼里,他放下肩上的担子,走过来。他抓住一个嘲笑刘西林的孩子,拖到那堆狗屎跟前,一脚跘倒在地,将他的脸也按在了狗屎上。其他孩子见状,都惊叫着跑了。那个满脸狗屎的孩子也从地上爬起来,仓皇而逃。郑文浩朝他们的背影说:“你们再欺负刘西林,我见你们一次打一次。”那个被郑文浩按在狗屎上的孩子就是李飞跃。镇上的孩子,大都害怕郑文浩,因为他的力气大,脾气倔,敢作敢当。他父亲郑培森没有让他上学,而是让他杀猪。郑文浩走到刘西林面前,说:“西林,你没事吧?”刘西林说:“没事。”郑文浩说:“他们这样欺负你,你为甚么不反抗?”刘西林说:“算了,我的命都是镇上的人给的,这点委屈不算甚么,只要他们开心,让我做甚么都可以。”郑文浩说:“不行!以后有甚么事情告诉我,我给你出头,我不怕,甚么也不怕。”在很多寂寞的时光里,刘西林会和郑文浩在一起玩。郑文浩会带他下河摸鱼,上山采野果,到野地里捉蛇……那是他们的童年。

  刘西林叹了口气。

  他没有办法帮助郑文浩,没有办法阻止那些人拆郑文浩的房子,就像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拆游武强的房子一样,内心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刘西林看到了游缺佬,他正在把理发店的门打开。

  刘西林朝他笑笑:“早哇,游大伯。”

  游缺佬眼神慌乱,没有理他,开完门就回店里去了。

  刘西林觉得奇怪,游缺佬最近对他总是躲躲闪闪,好像有什么事情不想让他知道。

  他没再说什么,朝镇东头走去。

  来到刘家小食店,吴文丽笑着招呼他:“刘所长,来啦,里面坐。”

  今早的食客不算多,小食店里有许多空位。虽然雨过天晴,小食店里的水泥地面还是湿漉漉的。刘西林发现那个异乡的年轻人也在吃东西,便对他产生了好奇。他坐在宋淼对面,朝宋淼笑了笑。宋淼没有理他。刘西林说:“这里的东西好吃吧?”宋淼冷冷地说:“还可以吧。”刘西林说:“你好像在唐镇住了不少日子了吧?是来唐镇做生意吧?”宋淼说:“唐镇有什么生意可做?”刘西林清楚他抵触心理很强,笑了笑:“随便问问,别介意。”宋淼说:“你上回不是让我要小心点吗,怎么客气起来了。”刘西林说:“我意思是让你出门在外,不要那么冲,没有别的意思。”宋淼冷笑了一声,没再说话,继续吃他的东西。

  吴文丽端上一碗芋子饺,笑着说:“刘所长,吃吧。”

  刘西林说:“谢谢。”

  宋淼吃完早点,付了钱,就离开了小食店。

  吴文丽笑着说:“你和他说甚么?”

  刘文西说:“没甚么,就想和他说说话,这个年轻人很神气的。”

  吴文丽说:“大地方的人都这样吧。”

  刘文西说:“也许。”

  吴文丽说:“不过,这个后生还是不错的。”

  刘文西说:“怎么不错?”

  吴文丽说:“他夸我做的东西好吃,说要是到上海开店,生意会很好的。还说,如果相信他,他会帮我的。”

  刘文西笑了笑:“他在泡你吧。”

  吴文丽脸红了:“泡甚么呀,我都快成老太婆了。”

  刘文西说:“如果天下的老太婆都像你这样,就没有人去找相好的了。对了,刘洪伟呢?”

  吴文丽说:“让他多睡会吧,昨天夜里他们闹得太晚,累呀。”

  刘文西说:“这些酒囊饭袋。”

  吴文丽说:“惹不起他们哪。”

  刘文西说:“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

  刘文西吃完早点,来到了镇卫生院。走进吴四娣的病房,看到王秃子在给她喂稀饭。他们见刘文西进来,都不理他。刘文西把一袋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说:“婶婶,好些了吗?”吴四娣吞下一口饭,闭上了眼睛,她的脸色苍白。王秃子说:“你走吧,我们不需要你假情假意的关心。”

  刘文西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秃子说:“求你了,快走吧,如果你想让四娣活下去,就赶快走吧,我们真不要你的关心。”

  刘文西无奈,只好走出了病房。

  吴四娣睁开了眼:“那白眼狼走了?”

  王秃子说:“走了。”

  吴四娣的目光落在床头柜的那袋水果上,说:“秃子,把这东西还给他。”

  王秃子拿起那袋水果追了出去,发现刘文西不见了踪影。

  他提着水果回到病房里。

  吴四娣说:“你怎么没有还他?”

  王秃子说:“他已经走了。”

  吴四娣说:“扔了,看着它心里不舒服。”

  王秃子说:“还是留着吧,扔了可惜。”

  吴四娣愤怒地说:“房子被他们拆了都不可惜,可惜这几个烂水果,扔了!”

  王秃子无奈,只好推开窗门,把那袋水果扔了出去。

  宋淼来到叶湛家门口,叫道:“叶湛,叶湛----”

  叶湛走出来,说:“先进屋坐会吧,我还没有吃早饭呢。”

  宋淼说:“好吧。”

  街边,有两个中年妇女在窃窃私语。

  “那后生哥是叶湛的对象吧?”

  “不晓得。”

  “听说叶湛在县城里上中学时就谈恋爱,有两个男同学为了她争风吃醋,打了起来,有个人还被打残了呢。”

  “我可没有听说过,只听说,叶湛在上大学后,换了好几个男朋友了,你看她,长得就一副骚样,会勾搭男人。”

  “别说了,别说了,被她听到不好。”

  不一会,这两中年妇女就散了。

  叶湛背着双肩背包走出了家门,宋淼跟在后面。不一会,他们并排走在了一起。路过理发店时,游缺佬走出店门,朝叶湛打了个招呼:“阿湛,去哪里呀?”叶湛说:“我们去黑森林,找武强伯伯去。”

  游缺佬说:“哦,哦,你们要小心哪。”

  叶湛说:“放心吧。”

  游缺佬回到理发店,坐在靠椅上喘了几口粗气,神色十分慌张。

  叶湛和宋淼来到了车站,在小卖店里买了面包饼干等干粮,还有几瓶矿泉水。叶湛要付账,宋淼抢着付了,他说:“你是帮我,怎么能够让你付钱。”叶湛笑笑:“好吧,随便你,等回来了,我请你吃地道的土菜。”宋淼说:“好吧。”

  黑森林离唐镇有几十里的山路,换在从前,要走上一整天,好在现在有开往邻县的班车经过那里,这样他们就不要徒步了。过路班车停在车站外面,他们上车后,关上车门就朝西开去。这是一条县级公路,开出唐镇后,就是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了。叶湛的心情不错,她说:“我在唐镇长大,老听说黑森林多么神秘,可就是没有去过,今天我倒要看看黑森林的真面目了,开心哪。”宋淼说:“你为什么要骗你妈妈说到城里去玩呢?”叶湛笑了笑:“要不骗她,她肯定不会让我们去的。”宋淼说:“要是你爸爸妈妈知道你和我去黑森林,会怎么样呢?”叶湛说:“我不晓得,到时再想办法对付吧。”

  宋淼没有叶湛那么开心,相反的,他有一丝忧郁。

  他望着车窗外不停掠过的山色,内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象中的黑森林是灰色的,好像他在夜里看的手稿里面的故事一样灰色,甚至哀伤。叶湛不清楚他内心的想法,说:“宋淼,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宋淼说:“可以。”叶湛笑嘻嘻地说:“你有女朋友吗?”宋淼摇了摇头。叶湛说:“为什么呀?”宋淼说:“没有人爱我。”叶湛咯咯地笑出了声,宋淼觉得自己的耳朵发烫。

  车越往山的深处来,路就越来越不好走了。

  张洪飞的父亲张开矩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很长时间了,他躺在眠床上,足不出户,吃喝拉撒睡都在床上,他没有病,就是羞于出去见人,就是躺在床上,也觉得唐镇人都在往他脸上吐唾沫。

  大清早,他就听到儿子在卧房外的天井边上呕吐。

  张洪飞在旅馆里吐了一夜,回到家里继续吐。吐出的是乌黑的粘糊糊的秽物,奇臭无比。他母亲王桂香在厨房里听到呕吐的声音,连忙走出来,说:“洪飞,你怎么了,怎么了?”张洪飞是个忤逆之子,瞪着血红的眼睛朝她吼道:“滚开,老东西,关你甚事!”

  张开矩听到他的话,破口大骂:“你这个天打五雷轰的狗东西,该滚的是你,你给老子滚出去,我们没有你这个儿子----”

  张洪飞说:“老东西,你不是要死了吗,怎么还不死呀。”

  张开矩说:“老子会死的,但不是现在,我要看你不得好死了才死。”

  张洪飞又呕吐起来。

  张开矩狂笑起来:“哈哈哈哈,狗东西,你看看,报应来了吧,吐死你----”

  王桂香跑进卧房,说:“老头子,你就少说两句好不好。”

  张开矩说:“都是你,把这个狗东西惯坏了。你看他还是人吗。当年要不是武强叔,我早就得麻风病死了,他倒好,不知恩图报,还助纣为虐。痛心哪,痛心哪!”

  说完,一阵剧烈咳嗽。

  王桂香叹了口气。

  她坐在床头,伸出手去抚摸他胸膛。

  张洪飞脸色铁青,吐完后,走进自己的卧房,倒头便睡。

  张开矩说:“武强叔还没有回来吗?”

  王桂香说:“没有。”

  张开矩说:“我看不妙呀。”

  王桂香说:“你别担心了,他会回来的,他不一直这样吗,离开一段时间后,自然就回来了。”

  张开矩说:“我看还是去找找他,否则我死后都没脸去见父亲。”

  王桂香说:“你晓得他在哪里?”

  张开矩说:“我晓得,自从离开那里,我就一直没有去过。多年来,我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从未和任何人说起,包括你。我记得那地方,打死我也忘不了那地方。去给我弄点吃的吧,吃饱了,我就去。我要把武强叔找回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找回他后,我就去死,你不要拦我。”

  王桂香说:“好吧,你要死,我和你一块去。我先去给你弄吃的,等着呀。”

  张开矩说:“去吧,去吧。”

  王桂香出门后,张开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这些日子以来,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几十年前的事情。

  那年,他得麻风病后,游武强连夜背着他走出了唐镇,一直往西奔去。年少的张开矩趴在游武强宽阔的背上,感觉到了温暖,也闻到了游武强的汗臭。张开矩不知道游武强会把他带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救。游武强在黑暗中健步如飞,张开矩在游武强背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张开矩被枪声惊醒了。游武强对他说:“开矩,别怕,枪子追不上我们的。”游武强冲出了隔离区的警戒线,冲进了一片密林。张开矩累了,又趴在游武强的背上沉睡过去。张开矩醒过来时,他闻到了一股松香的味道,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个洞穴里,躺在一块铺着枯叶的大石头上,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燃烧着一堆篝火,松木干柴烧得噼啪作响。游武强不见了。张开矩害怕了,惊坐起来,左顾右盼。洞穴四周阴森森的,张开矩毛骨悚然。他想,是不是游武强把自己扔在这里就不管了?张开矩从石头上跳下来,站在篝火旁,大声哭喊起来:“武强叔,武强叔,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呀----”不一会,他听到了脚步声。他以为是游武强来了,喊叫道:“武强叔,武强叔----”出现在他视线中的不是游武强,而是一个穿着黑粗布衣裳的瞎眼女子。如果不是眼瞎,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的两只眼睛,就像两个黑洞,没有眼珠子。张开矩惊惶地说:“你,你是谁?”瞎眼女人笑笑:“开矩,别怕,我不是坏人,是你武强叔把你送到我这里来的。”张开矩眼神里充满了狐疑:“你说的是真的?”瞎眼女人走近前,说:“真的。”张开矩说:“那我武强叔呢?”瞎眼女人说:“你身体这么虚弱,他去给你弄点补身体的东西给你吃。”张开矩说:“你不会骗我吧?”瞎眼女人说:“我为甚么要骗你。他已经出去好久了,应该快回来了,刚才我在洞外等他,听到你喊叫才进来的。”张开矩听了她的话,心里稍微安定了些。就在这时,他看到游武强提着一只野兔兴冲冲地走了进来,边走边说:“这年头,饿死人,连野兽也不见了,好不容易弄了只野兔,还是皮包骨头的,干他老姆。”张开矩见到游武强,兴奋地喊了声:“武强叔----”游武强说:“你怎么不多睡会,雨山说了,你得这样的病,要多休息的。”瞎眼女人笑了笑说:“武强,他以为你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了,吓死他了。”游武强对张开矩说:“我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呢,我管,我要管到底。你先躺会吧,等我把野兔肉烤熟了,唤你起来吃。”张开矩说:“我睡不着了。”游武强笑了笑说:“那就看我烤野兔吧。”张开矩也笑了:“好。”游武强看了看瞎眼女人,又看了看张开矩,说:“开矩,你还不晓得这个瞎女人是谁吧。”张开矩摇了摇头。游武强说:“你以后就叫她玉珠姑姑吧,你的小命从此以后就掌握在她手里了。”张开矩惊恐地瞥了瞎眼女人一眼,游武强哈哈大笑起来。瞎眼女人给火堆里添了块干柴,微笑着说:“武强,你不要再吓孩子了,快弄你的野兔吧。”游武强把野兔弄干净后,就架在火堆上烤了起来,山洞里渐渐地充满了烤肉的香味,张开矩馋得直吞口水……

  对于张开矩来说,那是他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段时光。

  现在,儿子做的那些没天没地的事情,让他蒙羞,让他的良心受到无尽的折磨。他穿好衣服,走出了卧房的门,走到天井边,看到了儿子吐出的那些秽物,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恐惧。他喃喃地说:“狗东西,你完了,你的报应来了。”

  他走进厨房,对正在炒菜的老伴说:“不要炒甚么菜了,随便弄点东西垫饱肚子就可以了。”

  王桂香说:“知道你要赶远路,要吃好,也要吃饱。”

  张开矩说:“桂香,这么多年,好在有你哇。”

  王桂香说:“你今天怎么啦,说这没有用的话。”

  张开矩说:“我走后,你就到女儿那里去住吧,不要待在家里了,你不能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

  王桂香说:“我不去,死也要死在家里。我走了,洪飞怎么办。”

  张开矩说:“你听我的没错,去女儿那里吧,吃完饭我给她打个电话。那个狗东西是要遭报应了,你还管他作甚么,你想多活两年,就走吧。”

  王桂香说:“再怎么样,他也是我儿子,我不走。”

  张开矩说:“随便你吧,反正我把话放在这里了,你爱听不听。”

  吃完饭,张开矩就走出家门,往唐镇西面走去。

  阳光照在他身上,他也感觉寒冷,纵使是盛夏,张开矩也觉得天寒地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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