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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沉(1)

书籍名:《死亡之书》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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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子在漫长的苦难岁月里成长为一个大小伙子,他觉得全身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他的骨骼正脆生生地生长着,他对青春充满了幻想和激情。高中毕业之后,他就和撑船佬一起在渡口撑船。

  他有一段时间十分迷惘和失落。大队文书王松国发现了他的迷惘和失落。他找到了黑子。

  王松国问:“黑子,你感到自己的书白读了吗?”

  黑子点了点头。

  王松国深沉地说:“你要相信朱碧涛老师的话,会改变的,一定会改变的!要有信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黑子问:“那一天会到来吗?”

  王松国坚定地说:“会的,一定会。”

  王松国的眼中充满了希望,他已经结婚生子了还对未来充满希望,努力地学习着。黑子被他的精神感染了,只要一有空,他们就会在一起谈论未来。

  未来在他们的希望中绚烂多彩。

  黑子在王松国的启发下,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但他还得面对曲柳村的苦难生活,未来毕竟还没有到来,他们还有一段艰辛的路要走。

  撑船佬已经不如从前,在大河的流逝中渐渐地老了,坚硬的肌肉开始松弛,鬓角出现了花白的头发。他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不像以前那么凶锐。他撑起船来也有点儿力不从心了,经常喘粗气。

  黑子母亲始终没有给他生儿育女,这也许是他自身的问题。他已经不再考虑这个问题,他已经真切地想把黑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尽管他没有听见过黑子叫他一声爹,他也很少把对黑子的父爱表现出来。撑船佬渐渐地对黑子母亲好起来,打骂的事情基本上没有了。这么多年来,他看清了,黑子母亲是个好人,是个可以一生相守的女人,他也没有什么想法了,能和这样贤惠的女人相伴到老已经相当不错。有时在夜里,撑船佬搂着老婆时,会充满渴望地说:“黑子能改口叫我爹那该多好。”黑子母亲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她也希望儿子能叫撑船佬一声爹,他们俩能和平相处是黑子母亲的心愿。她很尊重儿子,从来没有正面用逼迫的语气和儿子谈过这个问题,她只是旁敲侧击地提醒黑子。黑子清楚母亲的意思,但实在没法叫撑船佬一声爹。既然儿子不愿意叫,母亲也不能强求,只要他们相安无事,她就满足了。

  撑船佬的改变,黑子心知肚明,他也千方百计地让自己和撑船佬和睦相处,但他看到那张丑陋的脸,心里的许多隐痛就会被勾起来。他会想起童年时候的一件事。那是黑子刚到撑船佬家后不久,给撑船佬送饭的一个正午。黑子被撑船佬叫到了船舱里。撑船佬努力地睁大他那双细小的眼睛,把脸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小子,你该叫我爹了,你懂吗?”黑子惊恐极了,他喃喃地说:“你……你不是我爹。”黑子永远记得爹的模样,爹是个英俊的男人,不像这个丑八怪那么让人厌恶。撑船佬一听黑子的话,马上火了,他的眼中露出凶光,他一把将黑子拎了起来,那时候的黑子是一只小麻雀,而撑船佬是一只凶猛的老鹰。他把黑子拎起来,恶狠狠地说:“臭小子,你要不叫,我就把你扔到河里去喂鱼!”黑子惊惧,真的被撑船佬扔到河里去是很危险的。就在这时,岸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来了,撑船佬就放了黑子。从那以后,黑子每次把饭送到撑船佬手中之后,就躲在岸上,远远地看着撑船佬吃饭,撑船佬吃完饭把东西放在船头,黑子再跑过去,提起竹篮子逃也似的走了。直到他渐渐长大,才不再抗拒撑船佬。

  黑子高中毕业之后,来到了船上。

  这让撑船佬心里有了安慰。

  从心理上说,撑船佬不希望黑子高中毕业之后飞出曲柳村,因为他内心深处有种恐惧,他害怕黑子离开曲柳村之后,黑子母亲也会离开他。这是他由来已久的不安。

  去年秋天,部队到曲柳村征兵,黑子报了名。撑船佬那几天就十分不舒服,他很担心。

  黑子兴奋地参加体检。

  王松国鼓励他:“去吧,你高中毕业,到了部队肯定有作为。”

  黑子相信王松国的话。

  黑子和乡村里的几个青年到镇上去体检。第一关是目测。接兵的干部走到他面前,从头到脚地看他,似乎要把他的灵魂看出窍。接兵干部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板,古板到让黑子透不过气,而且他的目光很锐利,像剑,寒光闪闪的剑。接兵干部审视了他足足有五分钟,结果,他目测过关了。

  虽说目测过关,可到了体检的时候,他却被淘汰了,因为医生说他有肝肿大。他一个人悄悄地回到了曲柳村。

  一回到家里,他就躲到屋里生闷气。

  他在生闷气,撑船佬却心花怒放。

  那天晚上,撑船佬还特地喝了酒,不知是庆贺自己胜利了,还是嘲笑黑子。黑子只好安慰自己,未来还是存在着的,希望还是在前面。他吃完饭就走到了王松国的家里,和他长谈到深夜。

  撑船佬在黑子上船之后,心里平静极了。他要把撑船的技巧毫无保留地教给黑子。

  毛泽东逝世之后,曲柳村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暴雨使大河的水位暴涨起来。撑船佬和黑子穿着蓑衣守在船上。他们听到了河水的咆哮声。

  这种咆哮声和平常的呜咽声不一样。

  水浑黄而有力,洪水的浪击打着风雨中的渡船,天骤然地阴冷下来。撑船佬有点抵御不住寒流,咳嗽起来。

  黑子对撑船佬说:“叔,你回家去吧,我一个人盯在这里没问题。”

  撑船佬的心里涌过一股暖流,他说:“没关系,不碍事。”

  黑子说:“叔,你还是回去吧,要是病了就不好办了。”

  撑船佬见黑子那么真诚,说:“那好吧,我先回去休息一会儿,你看着,实在不行了,你也回来,我看下这么大的暴雨,也不会有人过渡。”

  黑子说:“哎——”

  撑船佬就回去了。

  撑船佬的身影在狂风暴雨中变得那么弱小。

  黑子一阵心酸,说实话,撑船佬对他母子是有恩的!他的喉头一阵哽咽。暴雨抽打着船,发出密集的声响。黑子用一个瓢把流进船舱里的雨水一勺一勺地舀出去,水还在不停地涨着。

  这时,河堤上已经集满了人。

  水位越来越高,已经越过了警戒线。河堤上的人在加固堤岸。

  突然,黑子看到一层浑黄的水浪从远处的水面上翻滚着涌过来。不好,山洪暴发了。童年对洪水的可怕记忆又要重现了,就是这样的山洪吞没了他的亲生父亲。他心里一阵伤痛。他眼睁睁地看着洪水把渡口淹没了,把河滩也淹没了。

  他听到河堤上有人大声地朝他这边呼喊:“黑子,快上河堤上来,快上来!”河堤上的人的意思很明白,要他放弃这只渡船。他不想放弃,船是撑船佬的生命,船和黑子也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怎么能放弃呢?船长人在。他没有理会。

  黑子看着撑船佬淌着水朝渡船奔来。

  他对撑船佬大声喊道:“叔,你快回去,快回去!”

  撑船佬似乎没有听见黑子的喊叫,他朝船边摸过来,这时渡口岸上的水已经齐腰深了。撑船佬在水中把缆绳解下来扔到了船上,船在洪水中打着转。一个巨浪扑过来,船往下推出了一丈多远。

  黑子惊叫道:“叔!”

  他看到撑船佬被一个浪头打翻。

  岸上河堤上的人也惊呼着。

  撑船佬在水中把蓑衣脱掉了,他的水性是没得说的,他朝渡船游了过来。黑子用长篙撑着船,不让湍急的水流和一个接一个的巨浪把船冲到下游去。

  撑船佬在风浪中靠近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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