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那天是星期一，他驾驶着他那辆北京吉普从浙江山区风尘仆仆地赶回上海，正碰上下大雨，又时近傍晚，路面交通堵得厉害。由于所滞留的地方离家至少还有二十多公里的车程，他决定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于是等到前面的车队稍有松动后，他便把车开出大马路，拐进了一条相对较冷僻的小街道。
他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停下，在店里买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速溶咖啡后，便悠闲地坐在玻璃窗前欣赏起外面的雨景来。他的车大模大样地停在雨里，正当他在庆幸这场大雨可以省下一笔洗车费时，忽然，一个男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大雨中，那个男人穿了件褐色西装，正鬼鬼祟祟地趴在他的车窗上向里张望。
难道是小偷？他的心一紧。
“喂，外面停的车是你的吗？你快去看看！”便利店的店员似乎也发现了那个男人，她紧张地提醒他。
简东平起身走了出去。他的车距离便利店大约五六米，他走出店门的时候，便利店的自动玻璃门响亮地发出“叮”的一声。他原以为这响动足以惊动那个胆大妄为的小偷。但谁知，那小偷竟我自岿然不动，继续趴在车窗前张望。看来没什么经验，是个初犯，简东平心里判断。他从背后打量小偷，西装太大，显得身材很小。不合身的西装下面配的是一双白色运动鞋，穿运动鞋大概是为了行窃之后能迅速逃跑吧。鞋的尺码很小，至少在男人中属于特小型，也许是个孩子。简东平不喜欢与人争斗，如果对方只是个一时起贪念的孩子，他决定把对方吓走了事。
他上前重重拍了一下小偷的肩，对方立刻转过身来。虽然时近傍晚，又是雨天，室外的光线非常有限，但便利店里散出来的些许灯光还是让简东平把眼前这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张经过精心化妆的怪异的脸差点让他倒退一步，他没想到，这个脸上黏着小胡子，男装打扮的“小偷”竟然是他旗下的专栏女作者周瑾。
简东平在《信》周刊负责两个版面，其中一个是旅游见闻版。三个月前，简东平的电子信箱陆续收到周瑾的投稿。周瑾写的大都是她投宿小旅店的所见所闻，文章短小精悍，充满情趣。她在电子邮件里自我介绍说，自从大学毕业后，她就边打工边在全国各地旅游。简东平觉得她文笔流畅，视角独特，便约她写专栏。至今，周瑾的专栏《我的小旅店游记》已经连载了八期，反响良好。
“嘿，简编辑！”她若无其事地跟他打招呼，见他盯着自己看，便娇媚地推了他一把，“哎呀，你看你，老是这么看人家，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完全是她一贯的娇嗔口吻。
简东平不明白这个一看见男人就忍不住要发嗲的女人为什么要在脸上黏假胡子，穿着一身难看的西服，站在大雨里窥视他的车子。一时间，他怀疑自己遇见了精神病患者。
“周瑾，你在搞什么？我差点没认出你。”他说。
她没有回答他，而是抬头看了看天，说道：“啊，今天的雨可真大啊。我都快成落汤鸡了。”说完便匆匆奔进了便利店。
简东平尾随其后。
“你们认识？”店员疑惑地看着他们。
“我们是朋友。”简东平简短地回答，随后便回到原来的座位继续喝咖啡。
周瑾在便利店里转了一圈，最终买了一支带猫咪头的棒棒糖和两支色彩斑斓的圆珠笔。大概从这个男性躯壳中冒出娇媚女声已经把店员搞晕了头，更何况，她买的还是那么孩子气的东西，这更让店员万分疑惑，所以结账的速度慢了好几拍。店员只顾盯着周瑾看，但后者毫不介意，甚至还有些得意。简东平简直怀疑她这么穿是在故意引起别人的注意。
“你今晚要去演戏还是参加化妆舞会？你现在看上去就像《雷雨》里的周冲。”她在他身边坐定后，他开玩笑道。
“演戏？”她笑了笑，“一半对一半吧。”
简东平刚想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便又开口道：
“简编辑，等会儿送我一程吧。”
“没问题，你要去哪里？”
“辛程路。”
“好像离这儿不远。”简东平想，如果不堵车的话，开过去大概只需要十五分钟。
“远是不远，就是不方便。我本来乘车在同一个站头可以换乘57路，但到了之后才发现57路车站已经移走了，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移哪儿去了。现在又下那么大的雨，想打个车也打不到。”她看上去颇为烦恼。
你这副鬼样子去问路，人家不被你吓走就算不错了，简东平心道。随后他又想，这么说来，她刚刚窥视他的车，大概是想让他送她。可是她怎么会认识他的车？
“你认得我的车？”简东平问道。
“是啊。我记得你的车牌。”
可是，他只用车载过她一次。
“你的记性可真好。”简东平道。
“我有数字强迫记忆症。”
简东平还从来没听说有这种病。
“就是无论碰到什么情况，看到什么东西，都会强迫自己去数数，然后记在脑子里。”见他一脸疑惑，她笑着解释道。
“能不能举个例子？”
“我第一次去杂志社见你，乘了5站路，走过4个拐角，过了2条横马路，上了10级台阶。你那天穿了一件蓝衬衫，上面有15粒纽扣，你手上戴的一枚戒指有4条横纹，你桌上放了12本杂志、14份报纸、3份地图、14本书，你的书桌上共放有6种东西，你的茶杯里有20片茶叶……我差不多就记得这些。”
简东平目瞪口呆。
“你上学的时候数理化成绩一定很棒。”他道。
“哪儿啊，我才不是什么好学生。”她略带忧伤地叹了口气说，“这大概只能算是精神病的一种吧，其实很多东西我并不想记。”
简东平看了她一眼，他无法想象假如自己的脑子跟她一样，每天都被迫存有那么多无关紧要的数据。他想他也许宁愿去做一次开颅手术，也不愿意碰到什么就数什么，更何况还是数什么就记什么，那的确是个痛苦的特长。
他们在便利店逗留了几分钟后离开。
简东平载着她穿过小路，不到十五分钟就来到了辛程路和大同路的路口。
“这里就是辛程路。你要怎么走？”他问她。
“辛程路到了？”她双手紧握，向车窗两边张望，声音有些发抖。
“到了，前面是辛程路15号。”简东平看了看马路上的路牌。
“再往前开一些就好了。我是到……45号。”她犹豫了一下才说。
简东平又往前开了一小段路停下。
“就是这里了！”周瑾叫了一声。
简东平发现辛程路45号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巷子，巷子很深，从弄堂口完全看不见里面。不过这种小巷子通常是四通八达，只要一直往里走，就会发现巷子里别有洞天，藏有好几个小区。
“啊，到了。”周瑾说着，正准备打开车门，忽然回过头来，朝他嫣然一笑，“谢谢你，简编辑，今天多亏有你。”
简东平知道她正在朝自己妩媚地微笑。如果她穿女装，那应该还算是个挺有诱惑力的微笑，但此刻，她那两撇怪异的小胡子和湿漉漉的褐色西装却让她的笑显得非常恐怖。
“想谢谢我，下周的稿子就早点交。”他避开她的目光，竭力忘记这张奇怪的脸。
“放心吧。我会按时交稿的。”她声音清脆地说。接着，她做了一个让他错愕不已的举动。她扭过腰，回身朝他扑来，给了他一个异常热情的拥抱。
“周瑾，你……嗯……未免……也太客气了。”理智告诉简东平现在跟他贴在一起的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挺有魅力的女人，但感官上，简东平还是觉得有个男人在跟他亲热，所以他心里很抗拒，不知道该推开她好呢，还是随她去。
幸好她立刻就放开了他。
“谢谢你，简编辑，今天多亏有你。”她声音发抖地又说了一遍，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我今天真开心。”
接着，她拉开车门，奔进了辛程路45号那条小巷。
简东平后来一直记得当时周瑾激动的声音、古怪的举动和在大雨中奔跑的情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