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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种子(1)

书籍名:《他·杀》    作者:穆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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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因为通风不好,又有太多人,人的呼吸、病人的体臭、厕所的尿臭再混合了各种针药味、清净剂味、消毒水味所造成的医院独有的味道。

  袁野皱着眉头穿过光线昏暗的走廊,小心翼翼地避开胡乱摆放的担架床,迎面而来行色匆匆的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孩,还有一些伸得长长的人腿,那是歪七倒八的坐在输液室外的病人,每个人面前都立着支挂着输液瓶的金属架。一些同样没精打采的人坐在病人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有些人扯开喉咙直叫护士,静脉的血已经从流干了的输液管倒渗了一大截,墙角的痰盂上挂满了各色浓痰,但也有人直接就把痰吐在自己脚边的地上,若无其事地用鞋底擦去。

  真脏。袁野的眼角一阵抽搐。

  他并不是有洁癖的人。办案时曾经和凶犯在泥浆里打滚搏斗,毫不在意地翻动已经发出腐臭的尸体,或者用枪撬开毒贩的嘴,面不改色地用手指从他们口中掏出和着血和碎牙的毒品等等,什么血腥恶心的场面没经历过?认识袁野的人都说,他天生就是吃刑警这行饭的。强壮,机敏,好斗,并且一贯优秀。他本来就心肠坚硬,十三年的刑警生涯,更把他锻炼得有如铁石一般的心肠,毫无慈悲。

  只是他实在无法忍受医院。医院是一个充满了病气和死气的地方,而这种病气和死气,是任何人都无法掌控、无法驾驭的。袁野讨厌生命中那些无法言说的、超越人的意志以外的东西,比如生老病死。而且医院恰恰正是这些所有要素的集大成体,所以他讨厌医院,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是这里了,307室,胸肺科。

  袁野最没耐心等待,也不管外面等着一大堆病人,直接推开门走进去:“我是市公安局的,来拿我的体检报告。你们保健科的医生说,我的报告在苏医生这儿。”

  办公室里,隔着一层布帘子,医生正在为某个病人做检查。办公桌旁,一个小护士正在奋笔疾书,大概是在写病历。她翻起眼珠看着袁野,只说了两个字:“排队。”

  这时,布帘后传来另一个柔和的女声:“你叫什么名字?”

  多年的办案经验,让袁野习惯性地凭对方的声音在第一时间作出判断。

  这个女人大概三十五六,虽然嗓音很柔和,但语调中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疲倦。医生的工作,大概也很辛苦吧。袁野心里这样想着,嘴里答道:“袁野。袁世凯的袁,旷野的野。”

  袁野的声音本来就低沉,可能是因为常常压低喉咙恐吓罪犯的原因,最近声带有一点点沙哑了,他自己开玩笑说,更有磁性了。

  布帘哗地拉开了,女医生扭脸对一个还坐在检查床上狼狈地整理着衣服的中年女人说:“行了,你的肺听起来没什么毛病,拿了单子去验血吧!”

  然后她摘下听筒和口罩:“袁野是吧?这名字我有点印像。”

  那张脸瞬间让袁野愣了一下。与其说是突然看见一个漂亮女人的男性本能使然,倒不如说是袁野没想到和他原先的估计完全不一样。她比他猜想的年轻,看起来大概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苗条高挑,略有一点圆中带方的脸,很有个性的长挑的眉,在这种日光灯底下,皮肤显得特别苍白,也显得一双杏仁般的眼瞳特别深黑。除了在电视里,袁野没想到,生活中原来真有这样漂亮的女医生。

  她倒丝毫没有在意袁野的目光,一边揉了口罩随手扔进垃圾桶里,一边问:“你上次什么时候来做的体检?”

  “六月初。”

  “六月初?你怎么现在才来?”

  袁野只答了一个字:“忙。”

  小护士说:“公安局的体检报告不是给他们单位送过去了吗?早拿走了!”

  袁野回答:“是,报告已经发给我了。但是你们医院后来又叫我来多照了一次片。我这次是来拿那次照片的结果的。”

  “你等等。”苏医生走到一个柜子跟前,猫下身,拉开柜子最底下的那个抽屉,取出一个写着名字的牛皮纸袋。

  当她拿着牛皮纸袋抬起头来时候,神情已经平静自若,平静得袁野觉得刚才肯定是自己看错了。她抽出一张片,“刷拉”一声卡进灯箱上,打开灯。一个人体的胸腔,透过白色的灯光,在深灰浅灰的造影下显现出来。她的动作利落而优雅。

  “袁野是吗?这是你的肺片。”

  她用非常专业的口吻指点着:“你的胸片初拍就发现有问题,发现了一个2.4厘米的结节。”

  袁野的目光已经从她的脸转到那张X光片上,听她继续说:“你再看这张复查的胸片了,结果仍然不太好。但这已经是三个月前的胸片了。照目前的情况,我建议你再照一个CT……”

  袁野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瞪大眼睛,努力的看着墙上那张据称是自己胸腔内脏的光片,却不得要领:“什么,什么结节?是肿瘤吗?你说清楚一点!”

  顿了顿,女医生平静地说:“我们怀疑你的肺部有病变。”

  “什么……什么病变?不会是……癌吧?”

  “是良性还是恶性,要通过切片检查才能确定。”

  袁野的思维在那一刻停顿了三秒钟。

  这是怎么回事?三个月前,局里接到一起极恶劣的高空掷物案,一个变态专挑行人密集的地区从高空往下扔镪水,警方悬赏五万块寻找目击者。他那时天天扑在这案子上,忙得连家都没时候回,几经辛苦才破了案,抓到那个******狂,怎么……怎么就突然怀疑有肺癌了?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袁野无意识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他突然注意到,坐在他斜对面的那个女医生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的目光,和刚才的有点儿不一样,好像有点怜悯。像他这样一听到得了癌就被打蒙了的人,她一定司空见惯了,现在她看着他,这个警察和别人也没什么不一样。袁野惊觉到自己的失态,一种对自己如此没用的恼恨和被女人同情的羞耻心像点着了的火一样从胸腔里腾起。

  “这是我的片子吗?”他不知不觉的压低了声音,“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是叫袁野,市公安局刑警队的,对不对?那就没错。我看你一直不来拿报告,担心病情拖下去会更加更化,才给你打电话的。”苏医生皱着眉头,丝毫也没有被他威胁的语气吓到,“你的家人来了吗?”

  “我没家人,就光棍一条!”袁野低吼,“我才三十二岁!怎么可能!”

  “现在癌症的发病率越来越年轻化,可能是生活习惯的问题,也可能是现代人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压力太大。你平时有没有抽烟的习惯?有没有咳嗽,低热,有胸部涨痛?有没有气闷和气压感?”

  袁野本来脸如死灰,听到后来,突然眼前一亮:“没有!我一点儿没有!”

  她说的情况统统没有!也就是说,可能是误诊!对了,这个娇滴滴的美女医生懂个屁!这几年,袁野连感冒都没得过,他一向壮得像头牛,怎么可能突然得癌?开什么玩笑!

  “你不抽烟?”

  “我不咳嗽!”

  “很多肺癌患者在早期都没有任何症状。”苏医生随手接过坐在一旁的小护士写好的化验单,熟练地在下面签了个名字,“我建议你尽快照CT,不要延误了病情。如果是早期肺癌,早点动手术还有希望。”

  她将填好的化验单交到袁野手上,老气横秋地说:“还有,从今天开始,烟最好戒了。”

  袁野好像不识字一样盯着手里的单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清楚,化验单医生签名处写的那个名字:苏琴。

  走出医院的大门,阳光白亮刺眼。一股盛夏的热浪立刻将他整个人包围,几乎让人透不过气。袁野回头望望日光灯管光线幽暗的医院,今天上午发生的一切有如噩梦。如果真的是个梦就好了,但这偏偏又是真的。回想今天早上走进这家医院时的自己,还那么健康强壮,但此时走出来,只觉得肚子沉重,全身乏力,好像真的已经开始大病了。

  袁野脚步迟缓地走近自己的车旁,突然抬起脚,狠狠地向车的后轮胎踢去,嘴里狠狠地骂了句:“他妈的!”

  一个警察突然当街发飙,吓得不远处一个卖苹果的小贩赶紧挑起担子走远两步,生怕靠得近了惹他晦气。

  在这之后,一种异样的感觉包围着他,他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怎么把车开回局里的。那种感觉有一点眩晕,与醉酒类似,但又更模糊。来了局里,才发现刑警队的人基本都到齐了,还来了缉毒队的两个队长和一个副局长。原来今天要开会,具体商量怎么把缉毒工作落实到基层。这些人袁野全都熟得很,一到了会议厅大家互相扔着烟,笑着骂着娘打着招呼。若是在平时,袁野也会参与到他们的话题中去,挤兑挤兑这个那个。但是这一次,袁野呆呆地坐在会议室的角落,抽着烟,只觉得心神不宁。

  冷不防他的肩头被人重重一拍:“袁大头,借个火。”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到了今天,只有一个人还叫他大头的,只有他穿开裆裤的朋友,现在也是他的同事,陈子鱼。

  小时候袁野是个四方头,从小被公安院里的孩子叫袁大头袁大头,长大了的袁野体格健壮灵活,脸型反而拉瘦长了,浓眉深目。进了刑警队以后,他剃了个寸头,又常常为了完成任务日晒雨淋,打熬得一身古铜色皮肤,分明已茁壮成长为一个看起来很酷的帅哥,但陈子鱼还是不改口,依然叫他袁大头。

  两人虽然小时候在院里一起玩,但因为小学和中学读的不同学校,所以有一段时间疏远了。一直到高中毕业后,两人又成了警校同学,这才又熟络起来。陈子鱼清秀修长,眉目俊朗,是个标准意义上的美男子,只是嘴角老是带着点儿玩世不恭的笑意。他是个神枪手,前一阵子他被借用到缉毒科协助破了一起本市的贩毒案,凭手枪里的六颗子弹打倒了五个毒犯。这案子挺轰动的,而警队也需要正面的英雄形像,领导们觉得陈子鱼外型俊美,比较容易讨好市民,便将他作为主角推出去,塑造成了 可亲可敬的人民警察光辉形像。警队里的人私底下就开玩笑称陈子鱼为警队之花,简称警花。他恐怕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朵男警花了。

  陈子鱼和袁野在警校同期同届,老爸当年又同样都是刑警队的同事,很难不被双方家长用来比较。陈子鱼头脑聪明但是个性懒散,什么事都只求个马马虎虎过关得了。而袁野性格刚强好胜,无论什么事都要争个第一,正是所有刑警老爸梦寐以求的明星儿子。陈子鱼从小就不知道被自己老爸拎着耳朵念过多少次:“你怎么不学学人家袁叔叔的儿子,又能干又自觉!”而袁野的老爸也老是在家里教训自己儿子:“你看人家小鱼,小孩子多会做人,多讨人喜欢,见谁都一个笑。”

  当时袁野年少气盛,又和陈子鱼做了同学,有时候难免暗暗较着劲儿。陈子鱼什么都马马虎虎,偏偏天生是个神枪手。袁野是学校的散打王,擒拿、格斗、野战、体能无人能及,但唯独射击这一项比不过陈子鱼,暗地里不能不有瑜亮之恨。记得有一次,袁野本来决定在双人对打中把陈子鱼当成沙包好好教训一番,陈子鱼明知不是对手,刚一交手就来了个假摔半天爬不起来,搞得袁野好生无趣。警校毕业后,袁野以优异的成绩顺利进入当时公安局最威风的刑警大队。陈子鱼毕业分配的时候,靠他老爸的关系才勉强分进了分局的刑警队。

  说实在的,一开始袁野有点儿看不惯陈子鱼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陈子鱼没半点儿身为纪律部队执法人员的自觉性,苦活累活他是千方百计能躲就躲。虽然他的破案能力也挺强,不过袁野总觉得他是凭着小聪明歪打正着。但陈子鱼倒是真挺会处事的,虽然又懒又滑,但是相处下来,刑警队的同事都喜欢他,人际关系比袁野好多了。

  袁野不能理解陈子鱼的马虎,同样,陈子鱼也不能理解袁野对于工作的执著。因为对于陈子鱼来说,警察只不过是一份工作,但对袁野来说,警察这个身份似乎意味着一切。

  袁野是真的喜欢做警察。越是艰难的案件越是让他觉得兴奋。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远祖大概是猎人,他们血液里那种狂热的嗜血的狩猎天性,通过神秘的遗传因子,潜伏在他的血液中。每当有任务,又开始调查,追踪,撒网,捕猎的时候,他就像是打了安非他命一般莫名兴奋,成天窝在车上啃干方便面过日子也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他是天生喜欢和人竞争的人,但竞争往往意味着伤害。从前在警校的时候,曾经在格斗比赛中失手打伤过同学,也曾经因为表现太过突出而被班上的同学孤立过。所以到了单位,袁野学会了收敛锋芒。他不是笨蛋。他明白,只有在与坏人坏事的斗争中,他才可以痛快地放手去做,因为那时他代表了国家和法律,是绝对正义的一方,所以在这种竞争之中无论怎样残酷凶猛都不会被人指责,而只会受到赞赏。袁野倒不是太在意领导的表扬,他在意的是那种自我满足的过程,升不升官对他来说无所谓,只要让他继续玩这个兵捉贼的游戏就好。

  此时见到陈子鱼,袁野勉强打起精神笑着说:“怎么,做了警花,火也不带了,就等着人家给你点啊?”

  陈子鱼丝毫也没有介意袁野的调侃,笑嘻嘻地拿过袁野的烟和打火机,取了一根烟点上:“我戒烟了。”

  “你戒烟了?”袁野怀疑地看着眼前这个正在吞云吐雾的男人。

  “应该说,我家禁烟了。”陈子鱼的表情有点无奈,“我老婆说,再抽烟就和我离婚。”

  袁野笑了:“现在后悔了吧?你那时说什么来着?”

  袁野曾经问过他,二十八岁的年轻人,为什么要急着结婚,平白无故多一个人来管着自己,多憋屈啊。陈子鱼当时笑嘻嘻地说:“我和你不一样,你是事业型的人,我是家庭型的。”这个以家庭为重的男人,现在居然连抽一支烟的自由都被剥夺了,袁野深深觉得,自己坚持单身的决定是正确的。

  没想到陈子鱼叹了口气,承认道:“是,是我当时没想清楚。工作还可以混过关,家里的事可不容易混过去。”

  袁野似笑非笑地说:“愁眉苦脸的干吗?离就离呗,大丈夫何患无妻。”

  陈子鱼笑骂:“他妈的,常言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你他妈的就那么巴望着我和我老婆散伙?你是什么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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