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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绿叶(1)

书籍名:《他·杀》    作者:穆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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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琴抱着膝头,坐在床边俯视着他。如果不是他偶尔的做噩梦般的呻吟和抽搐,有时候她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昏迷了。这一夜,他到底上哪儿去了?还有多长的时间,他能陪在自己身边?在那之后,自己应该怎么办……苏琴苦恼的将头埋进膝头里。一种欲哭无泪的悲凉,弥漫全身。

  上班时间快到了,苏琴放心不下袁野一个人在家,打了一个电话到医院,请了一天的事假。下午的时候她出门去买了点东西,回来的时候,袁野已经起来了。苏琴看到他的时候,他还穿着睡衣睡裤,只披了一件薄毛衣,靠在客厅的玻璃窗前,对着阳台外面发呆。

  “你怎么穿这么一点就站在这里?”苏琴放下手里的东西:“你的烧退了吗?你不要命了?!”

  从落地玻璃望出去,整个城市灰仆仆的,一群灰黑色的鸽子掠过。

  袁野站在那里,仿佛听不到苏琴的话一样。

  “你干嘛?又闹情绪了?”苏琴试着来拉他,但袁野往旁边让了一让,手肘猛地一抽。苏琴愣了。

  “袁野,怎么了?”

  袁野缓缓的把目光往到苏琴脸上,苏琴突然意识到,这是袁野回家以后第一次正眼看她。他直直的看着她,仿佛要把她这个人一直看穿,苏琴心胆俱寒的与那目光对视,但那目光终究软化下来,一丝痛苦的神色泛起。袁野转开眼去。

  “我……还能够活多久呢?”袁野总算开口了,低哑的痛苦的声音:“我不知道,在我剩下的这些日子里,我应该怎样来面对你。”

  “你,你说什么?”

  “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呢?”

  “袁野,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苏琴上前一步,想试着抚摸袁野的肩头,就在此时袁野抬起眼来,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你以前,真的在深圳做妓女?”

  苏琴耳边就像轰地炸过一个雷,全身都硬了,心脏在那时都停跳了一拍。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情急之中她竟然没想到否认,整个人像完全傻了一样和袁野呆呆的对视着。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庞,袁野已经得到了她的回答。

  是真的,那一切果然是真的。

  在这一瞬间被深深打击的人不止是苏琴。袁野后退了一步,靠在玻璃上,只觉得全身好像被抽走了力气。

  “你真的为了那个流氓气死了你爸,抛弃了你的丈夫?”

  苏琴全身一震,眼底就涌上一层水色。她咬紧下唇,咬得下唇发白。

  袁野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两人在薄暮的光线中互相对视着,第一次都觉得对方的脸看起来如此陌生。

  过了一会儿,苏琴说:“你……见过他了?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袁野反问:“还有什么?”

  苏琴忽然觉得一阵微晕,她扶着沙发慢慢的坐下,发了一会儿呆,眼泪终于下来了,她开始深深的抽泣。她的哭声让袁野蓦地心软了。无论他有多么伤心失望,在这一刻,他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这就是他勒索你的理由?”他再次艰难的开口。

  苏琴只是哭,也不说,也不说不是。

  “为什么你不报警?”

  苏琴拼命摇头:“不能报警。”

  也对。这样一来,她从前的事不是就会公开了吗。换了别的女人,大概也只好死忍。

  “那……你和你们医院院长的传闻也是真的?”

  苏琴擦了一把泪,突然把心一横,咬牙说:“对,是真的。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听说我爸从前的老部下在二附当院长,就去求他,和他发生关系,他这才安排我进医院。反正男人嘛,想要的无非就是这个。”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袁野缓缓的说:“我也是利用起来很方便的傻男人,对吧?”

  苏琴闭上眼睛。她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认识袁野后,每天下班为他做饭,洗衣服,量血压等等事情,她的生命变得一个很单纯的目的,就是为了尽量延续这个男人的生命。她感觉得到袁野的依恋,她知道他爱她,他有多么炽热的渴望生命,就有多么炽热的爱她。绝望的他让她觉得可怜,而那渴切的爱,让她找到自己的生存意义。她对将来没有天长地久的打算,她只知道,如果袁野还在一天,她就要陪他到底。到了后来,她说不清到底是袁野需要她,或是她更需要袁野。

  “没错。”苏琴说:“丁易把我掏空了,我把原来住的房子也退了,没地方住。结果就遇上了你。暂时有个住的地方也好。”

  “你胡说!”

  “不然你说是为什么?”苏琴倔强的说:“反正我就是出来卖的,万一你一犯傻,还把这房子留给我呢,我还赚了。我一开始也跟你说过,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女人,对不对?”

  袁野痛苦的说:“你胡说。”

  “我说的,就是你心里想的。”苏琴擦了眼泪,站了起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自轻自贱的女人。既然现在你知道了,我看我也没办法再在这儿住下去了。我这就走,你也不用躲到外面去整天整夜的不回家……”

  苏琴的话像一根一根刺,扎进袁野心窝里最深最柔软的地方。袁野把手按在胸口,那个地方传来阵阵的刺痛。他痛恨自己会变得这么软弱,不知道是因为疾病,还是因为爱情。

  苏琴变了脸色:“袁野,你的胸痛又发作了?”

  袁野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冷汗渗了一额。他耳边传来什么东西啪地摔倒在地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知道是自己倒在地上,但他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

  丁易这个混蛋!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杀掉他?!

  苏琴弓着腰坐在急救室的门外,哭得通红的一张脸,双手无意识的反复抓紧自己的头发,眼泪水还在不停的顺着脸颊往下滴。她哭了又哭,很多很多细小的回忆全部涌上心头,回想着自己的这一生吃过的苦,想到父亲最后那张悲哀的脸,想到在深圳那不堪回首的日子,想到正在抢救中的袁野,这一切都是因为丁易。她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恨得这样的咬牙切齿,恨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恨这个有他的世界。

  他践踏她,掠夺她,伤害她,还不够,所有她珍惜的,他统统都要破坏,所有她拥有的,他统统都要打碎。

  一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对自己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杀意就像凶器,早已在潜意识里被反复磨擦的锋利无比。直到此时终于变得巨大清晰,完全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维。对她为所欲为的男人,并不止是狰狞,而是她这一生之中所有的挫败,不公,不幸的命运,张牙舞爪,穷凶极恶。如果她不将它击倒,她就会被它吞噬。她不再奢望能从它爪牙下逃生,至少,她要与它同归于尽,一起去死。

  苏琴已经横下一条心,神经质的咬着指甲,寻思着要怎样将丁易杀死。如果此时有人看到她的样子,一定会被她眼中那疯人般绝望凶狠的亮光吓坏。用刀。对,用刀捅死他!刺进他一身的臭肉,刺穿他一肚子的坏水,让他流血,让他痛!水果刀不行,太小了,菜刀呢,也不行,太大,太重。她需要的是又薄又轻,又锋利无比的东西……

  “这种刀是德国出的,质量非常好,绝对不会生锈……”超市的服务小姐在说些什么,苏琴心不在焉。她低头认真打量自己手里的刀,雪亮的刀身,三角形的刀尖,大小,重量都正好。苏琴嘴角扯动了一下,仿佛笑了。这么些年东躲西藏,生受折磨,事情总算要到头了,从那以后,自己就解脱了。真痛快。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像放下了一个大包袱,她一路上就带着这奇特的畅快笑意往回走,连脚步都轻快起来。

  但是一来到医院,见到双眼紧闭,氧气面罩下的袁野,这种畅快的心情立刻变为无法形容的绞痛,痛得她眼泪直往外涌。如果说她有什么舍不得,这就是她唯一舍不得的了。虽然明知若不是袁野的绝症,他们也不会相识,这根本就是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恋爱,可她是真的喜欢他。本来以为,至少可以一直瞒他到底,谁想到就是这剩下几十天的幸福时间,丁易也不给她。

  她想起袁野最后看她的眼光,那么痛苦,怀疑的目光:“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苏琴哭了,心里的委屈,这么多年来一点一点的积成了铅块,怎样的悔恨和眼泪都无法冲涮。既然她都要死了,为什么不一吐为快?尽管她无法为自己辩白,但至少希望能有个人听听她内心的声音。这一份忏悔,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她想要说给他听。

  她告诉自己,现在说出来,不是要他同情或体谅,只是想让他知道,她也爱他。还有,她为什么爱他。

  可是,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从哪里讲起比较好呢?是那个天真无知向慕虚荣的少女,还是那个泥足深陷在沼泽中挣扎的时期?

  夜还很长,她决定从头说起。

  苏琴的父亲,苏哲年轻时曾是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最有前途的医生,年轻时恃才傲物的得罪了一些人。文革的时候,别人扣他一顶自我英雄主义的走资派大帽子,把他弄到偏远的九溪乡下贫下中农家里去劳动改造。谁想在那儿一呆就是十年。他在那儿成了家,娶了当地一个贫农的女儿。后来文革结束,落实政策,打算把他调回城里,但医院已经没他的位子了,回城只有进厂当工人。这时候国家不是号召扩大城市建设吗,本来是乡下的九溪划进了龙湖县的建设圈,从前是水田的地方都推平了修了马路和水泥屋子,这才由九溪乡变成了九溪镇。镇上也新修了一个医院,但医生不够,虽然是乡下医生,但到底还是医生。于是苏哲在城市户口和当医生的理想中作出了痛苦的选择,他决定留在九溪,进了镇上的医院,以他的学历资格,当了个副院长。

  后来苏琴回想起来,她爸的心里最苦。一辈子心比天高,时运不济,本来是第一人民医院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结果却落到一辈子窝在乡下地方,碌碌无为的过了一辈子,妻子女儿也跟着他潦倒穷困。他不甘心,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他没儿子,所以就像栽培儿子一样栽培苏琴。

  苏琴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双水晶凉鞋。那是她小学考初中之前,爸爸特地带她坐了六个多小时的汽车,来到城里去买的。那时候,苏琴第一次见识到省城的花花世界,就像进了大观圆的刘姥姥一样,眼睛都看直了。城里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都穿着漂亮得说不出的花裙子,彩色的水晶凉鞋。爸爸也给她买了一对那样的凉鞋。

  交给她的时候,他说,女儿,爸知道,你想过和她们一样的好日子。但没办法,他们是城里人,我们是乡下人。要跳出农门,没有别的方法,那就一定要好好用功,好好读书。只有考出去一条路。考到县里读中学,再考到城里读大学,这样你才能留在城市。你懂吗?

  苏琴立刻就懂得了。不但懂得,而且她立刻就下定了决心。她捧着那双凉鞋,就像捧着这辈子的命一样。只有到了城里,她才能穿和别的女孩一样漂亮的裙子,才能穿着和她们一模一样的水晶凉鞋在这宽敞漂亮的大街上走路。她对自己说,就是拼了命也要考出来。

  那双凉鞋,她从来也没穿过。但是她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它就是她的幸运符,它陪着她如愿以偿的升入县中学,一直到西南医科大学。它提醒她,打从一出生,她和别人的起跑点就不一样。正如北京的学生考清华北大比外省的容易,而城里的孩子考取大学又比农村的容易。如果人生是一场战争,那些生在大城市的孩子,从一开始就已经不战而胜。

  袁野的情况已经稳定,只是医生给他开的镇静剂还没有过去。

  他在昏睡,做着断断续续又模糊的梦。

  “千辛万苦,我考进了县中学,以为离我的幸福生活理想迈进一步,那却是十三岁的我,第一次懂得人生的失望。全班只有我一个是农村考出来的孩子,同学们都孤立我,我在班上受尽欺负。”

  也许是因为这样,苏琴从来不喜欢小孩。世上其实没有比孩子更天真无情的生物。因为他们不懂得善恶,毫无慈悲,就像她班上的孩子欺负她,仅仅是因为她是乡下人,她的书包旧,她的衣服土。

  而苏琴的还击,更是可笑又可怜。

  “那时市场上有一种很可爱的雪糕,像一个戴着帽子的小丑头。我记得当时大概要五毛钱一支,对于我们这些初中的孩子来说,是奢侈品,我们班里的同学谁也没有吃过。我那时想,我就偏偏要第一个吃。当时我们在学校吃一顿中饭,只要二毛钱,我偏偏用了我一个月的午饭钱,一口气卖了十支,放在课桌上,然后坐在椅子上慢慢的吃。从前那些不理的我同学,见我买这么多,以为我是要请客,一开始远远的眼馋的看着我,吃完一支又剥一支,然后他们有的走过来和我搭话,眼睛盯着我的面前的雪糕,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我理也不理他们,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其实吃到第六支的时候我已经吃伤了,腻得想吐,肚子也冰疼了。但我就是谁也不给,我买的东西,宁可撑死也要吃完。”

  说到这里,苏琴停了下来。她几乎可以看到,当年那个倔强的小女孩,坐在教室惨白的日光灯管下,坐在四周敌视的目光与冷嘲热讽中,独自一个人艰难的和面前的雪糕奋斗着,又冰又甜的奶油水流进嘴里,只觉得发苦。但她至少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嬴了所有的人,他们都没有吃过的雪糕,她吃了个够。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惨胜。

  后来,这辈子她再也不吃雪糕,看到都会想吐。

  初中毕业后,她憋着一股气,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她是那所学校唯一一个考进去的。班上的老师可高兴了,觉得她给学校长了脸。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这么一来,家的负担更重了。她爸在小镇上当着个副院长,工资并不高。他干净了一辈子,也两袖清风了一辈子,想不到快退休了,他的背脊被生活压断了。他开始自己出去接业务,给人看病赚外快,多数是偷偷的在乡下地方为超生孩子的女人接生。后来被人揭发,身为副院长竟然破坏国家的计划生育,他被逼着办了早退。

  就在这时,苏琴考上了华南医科大学。

  可是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她的反应不是欣喜而是痛哭。因为家里实在已经山穷水尽,怎么负担得起高昂的学费。可苏哲说,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女儿读医科。苏琴要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从不沾酒苏哲喝醉了,竟然抱着她大哭起来。他说,小琴长大了,小琴要做医生了,小琴啊,爸这辈子算完了,你将来要替爸好好的活下去啊!

  “我搂着爸爸颤抖的肩头,觉得他特别瘦,一头花白的头发让他显得特别老,特别凄惨。那时我在心里狠狠的发誓,我一定要好好的活,活出个人样儿来,不让爸妈再吃苦受累,要让他们为了我骄傲。那时候我根本没明白,爸说的好好活下去,是怎么个活法。”

  怀着这种一定要出人头地的想法,她变得特别的现实。面对校院里男生追求,她对什么蓝球队长,话剧团长不屑一顾,而选择了一个毫不起眼,又瘦又刨牙的男生做交往对象。他叫张磊。他的爸爸是第一人民医院人事部的主任。因为苏琴希望毕业的时候,通过他爸爸在工作分配上得到好处。

  那时的苏琴一点也不爱他。和自己不爱的人谈恋爱是一件痛苦的事儿,每一次他们接吻的时候,苏琴都有一种推开他塞他进牙科医院的冲动。因为她觉得他的刨牙碰到了她的牙齿。她对自己说,一定要忍耐。为了供她上大学,家里已经山穷水尽,还欠了债。只有留在城里,当上医生,一家人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

  那时,她并没有想过,她其实是在将爱情等同于一种交换手段。谁能告诉这个已经穷怕了的少女,想得到幸福,这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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