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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空枝(2)

书籍名:《他·杀》    作者:穆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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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最初的时候,苏琴的惊惶恐惧可想而知。她竭尽所能的满足他的一切要求,无论是金钱上的,还是身体上的。然而在钱被榨干的时候,她被殴打。张磊发现了这件事,决然的与苏琴离了婚。在他看来,他即无法接受苏琴黑暗的过去,也无法原谅苏琴一直以来对他的隐瞒。然而苏琴一点都不怪他,一错再错的人是自己,她只恨她自己当初有眼无珠。她想她这辈子再也没有办法去爱或接受爱了,因为她是低贱,污浊的,她的心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有生命的春天让她复苏。

  丁易曾经对袁野说过,苏琴把她父亲气死了,但实际上,气死苏琴父亲的人正是丁易。当丁易发现在苏琴处再也挤不出一滴钱,于是他去找那个前乡镇医院院长,他去找他要钱。可怜的老人当晚就心脏病发,送到医院时已经停止呼吸了。满以为自己奸计得逞的丁易,还洋洋自得的等那老头送钱到宾馆里来,谁知他等来的,是愤怒绝望,满心杀机的苏琴。

  苏琴假装要拿钱给丁易,趁他不备,用尽全身力气,搬过床头劣质的仿铜台灯,向着他的头狠狠砸下。

  但她到底还是手软了。沉甸甸的灯台砸在人头骨上的手感,让她在瞬间全身发软,虚汗如浆。她永生永世也忘不了那种感觉,在此后每一个梦魇的夜,一再重复。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琴还止不住的全身颤抖,在袁野的怀里,不可遏止的颤抖。

  袁野枯瘦的手臂,用最大力气拥抱着她,抚慰着她:“别说了,要是太痛苦,就别说了。”

  “不,我要说,我要说给你听。”苏琴用力咬着嘴唇,她要对他坦白她的全部,她不要再像欺骗张磊一样欺骗他,她要他懂得她,再来决定是否爱她。

  “那一刻我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他倒下去以后,我又在他身上乱踢,我一边踢一边尖叫,然后尖叫变成了哭泣。我再一次杀了人,这一次我逃不掉,我一定逃不掉了。我来到了绝路。从前的一点一滴全部都想起来了,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我怎么会把我一辈子搞得这样乱七八糟?我坐在他的身边,无法控制的嚎啕大哭,我好后悔,好后悔,可是每一步都是自己走过来的,我再也回不去了。

  哭了很久,我突然听到丁易微微的呻吟,把我吓了一跳。我又是害怕又有点希望,希望他不要真的死掉,杀人的感觉太可怕了。我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他果然还有脉搏。我吓坏了,扔下他跑了出去。那时候我什么也没想,只有一个念头,我要逃,我要逃,我要再一次逃走。我要逃开他,我要把这一切,都抛得远远的逃走。

  后来,我逃到了这个城市。我听说,我父亲从前的一个同事,在这间医院做副院长,他欠我们家的一份恩情,因为当年是我父亲向上级推荐他来这间医院的。于是我去求他帮我介绍一份工作。天真的我没想到人在人情在,父亲过世了,什么关系友情全部不成立了。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色诱他。我爬上了他的床,得到了这份工作。很老套很低俗对不对?丁易也许说得没错,我骨子里就是一个虚荣败坏的女人,我就是知道怎么利用男人。我现在做的,和从前在蛇口做的有什么两样?只是当时是为了钱,现在是为了一份工作。但我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除了自己的身体,我还能利用什么呢?我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件坏事,做了它就能得到幸福。我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就像从前一样简单平静的生活,我现在才知道它值得我用命去争取。”

  但是老天并没有放过她。在她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她永远提心吊胆的活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永远如影随形。当丁易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想这就是所谓的宿命。他就像一个掘墓人,把往事从深深的泥土中挖出,指给她看埋在土里的尸骨,让她又一次回到那噩梦之中。

  她想,像她这样的女人是注定不配得到幸福的。她和丁易,除了一起去死,没有别的路可走。当袁野遇到她的时候,她正生活在被这样的念头所折磨的地狱。有时候她想,这也许就是她和在一起袁野的原因。像她这样的女人,也许永远都无法再去接受一个正常的,有无限美好未来的男人。灰暗的因子潜伏在她的血液里,让她害怕将来,每往前走一步,她肩上的担子就重一分。她和袁野都是这个世上最绝望的两个人。她是对于生活的绝望,而他是对于生命的绝望。他们承受各自己的孤独,却懂得彼此的恐惧。两个孤独在一起,也会有一点安慰。反正在不久的将来,他们都将独自离去。

  “丁易不是已经死了吗?”袁野轻轻抚摸着她的肩头:“他已经再也不能伤害你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苏琴全身一颤,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丁易已经死了?”

  “我早就知道了。”袁野非常沉静:“但是我怕吓着你,怕你又胡思乱想,所以没有告诉你。”

  “是陈子鱼告诉你的?”苏琴急切的问:“他是怎么说的?”

  “没什么,就是说这是一起自杀案。”

  苏琴怔住了,既然陈子鱼已经认定这是自杀,那天他为什么又来问自己话呢?他是在使诈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怎么了?”看着苏琴瞬间凝固的神情,袁野试着问。

  “……你相信他真的是自杀吗?”

  “当然,子鱼是这么说的,已经结案了。”

  袁野的坦然正直让苏琴心中的委屈瞬间决堤。

  “你……不怀疑是我为了摆脱他,杀了他?”苏琴颤声问。

  “傻瓜!”袁野苦笑:“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这么想?”

  苏琴猛地用力抱紧他,世上只有他,永远不会怀疑自己,永远无条件的相信自己。无论她有怎样的过去,都不会改变他对她的感情。他早已经下定决心,来接受全部的她,他也有足够的坚强,来承受黑暗的袭击。

  “袁野,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爱你?”苏琴闭上眼睛,感受着袁野心跳的声音。

  “你不用说。”

  “我爱你。”

  一阵热辣辣的感觉泛起在袁野的眼眶,他将下巴抵在苏琴的头顶:“肉麻。”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我也是。”

  黑夜已经过去,初春的凌晨,世界是那么寒冷与宁静。

  这一天的风比昨天更大,苏琴在袁野的防寒服外加上了一条羊毛围巾。

  “很重啊。”袁野叹了口气。

  古人说弱不胜衣,以为那是一种美,这种事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其实很可怕。

  他们决定今天到苏琴父亲曾经工作过的乡镇的医院,和苏琴小时候住的医院大院去看看。

  那所医院比想象中的更残旧。苏琴的母亲走得早,自她父亲过世后,他们家在这边已经没人了。原先医院分的房子,也被乡里收了回去。苏琴带着袁野,在她住过的那栋小楼外看了看,小楼前种了一颗叶子掉得光秃秃的老树,歪在寒风里摇晃着枝桠。

  “它还在这里!”苏琴高兴的说。

  “这是什么树?”袁野仰头。

  “枣树。每到秋天,我就巴望着我妈打枣子给我吃。有时为了一两颗枣,还会和隔壁的小男孩打起来。”

  “甜吗?”

  苏琴摇摇头:“木木的,只有一点点甜味。那时候没什么零食吃,随便什么放到嘴巴里,都觉得很好吃。”

  她又指给袁野看:“从上面数下来第三个窗户,那儿就是我从前的家。我爸有一张书桌就摆在那窗户底下。”

  现在那窗户挑出几条长长的竹竿,晾着花花绿绿的小孩衣服,和女人艳红的胸罩。

  “我妈在院子里帮我打枣子,我爸就坐在窗台边练字,看书。他从来不帮我打枣子,他觉得自己是知识分子,要顾着自己的形像。”苏琴仰起头,带着有一点出神的表情看着那个窗子,仿佛父亲仍然坐在窗后凝视着自己。

  “真没想到,我还会回到这里。我考入镇中学的那一年,曾经在心里暗暗发誓,长大了要远远的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袁野伸手抚摸着树干,仿佛在确认这棵树在他生命中的真实感和质感。

  “为什么这么干呢?它已经死掉了吗?”他问。

  “不,从前我爸也老是说它快干死了,但冬天一过,到了明年它又会发芽,长出叶子,还能再开花结枣子呢。”

  袁野闭上眼睛,想象春暖花开之时,这颗老树再次抽枝散条,发出娇嫩的新芽的情景,那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就蕴藏在这枯黑的枝条之中,就蕴藏在他脚下的这片大地之中。

  袁野说:“就在这里重新开始吧。”

  “什么?”

  “就好像回到起点,然后重新出发。从前的一切,那个循环已经结束。我们回到这里,再离开这里,重新开始一段人生。”

  苏琴惊讶的看着袁野,说不出话来。

  “就像这棵枣树一样,只要挣扎过冬天,到了明年春天,又会开花结果,开始它新的生命。只要活着,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永远不会晚。”

  视线一点点的开始模糊。

  像圣经里的巨人,只要脚一踩大地,就能重新获得力量。故乡就是她灵魂的大地,回到这里,就好像经历一个重生的仪式。

  这才是袁野坚持要她回故乡的真正原因吗?虽然他说要苏琴陪他来看一看,实际上,却是他在硬撑着陪自己回家。

  “嗯,嗯!”苏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边抬手擦着眼泪一边点头。

  重新开始的人生,再不需要做任何坏事来交换的幸福,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爱哭鬼。”袁野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他们就这样静静相拥。

  在他们的身边,老枣树枯黑的枝条伸向无垠的,冰层一般的天空,像某种渴望的手臂。它也在迫不及待的呼唤春天的来临,它体内最深处的生命像血液一般的急速,渴望着绽放绿色的新芽。

  听了媚媚的话,敏感的陈子鱼几乎可以断定,当年的那一场火灾绝对有古怪。第一,本应烧死的苏琴顺利逃脱了,第二,黄长荣当晚死掉,就如果丁易的死一样,这件事对苏琴最有利;第三,据媚媚所言,白石和苏琴有私情,而和黄长荣结下梁子;第四,白石的脸被烧伤,说明他当时也应该在火灾现场。利用这四点得出推论并不难,但他一定要找到那个白石,来证明自己的结论。

  穿过低矮残败的屋廊,绕过恶臭散发垃圾堆,很难想象这仍然是在深圳市区内,那纸醉金迷的繁华都市,那么多崭新漂亮的摩天大楼不远处的后巷。有好多在深圳生活过多年的人都未必来过这样的地方,这是一个城市隐形的贫民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是被社会遗弃,遗忘的一族。人们的生活来去匆匆,大家都选择了视而不见。看不见,就等于不存在。

  如果不是为了找那个白石,陈子鱼也不会来到这里。第一次来是下午,他一个人也没见着,街口卖烟的告诉他,这些叫花子全出去讨生活了,不到深夜不会回来。于是他又换清早来,四处打听那个没了一根手指的擦鞋匠,也许他已经不叫白石,但没关系,他是湖南人,而且脸被毁过容,应该很好认。

  不知那里的人是不是对他这个打扮得身光颈靓的男人有一种本能的抵触,他问了好半天,没一点头绪,正有点焦躁的时候,一个纸皮箱搭成的帐篷突然动了一动,一个头发乱得像鸟窝的男人从里面钻了出来。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他没好气的冲陈子鱼大吼:“你他妈不就是找那个烂脸仔吗!他不在这里!”

  陈子鱼眼睛顿时亮了:“他到哪里去了?”

  “他回乡下了!”

  陈子鱼一愣,怎么这么不巧。简直好像知道他要来,故意在找躲他一样。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回去吗?”

  “我他妈怎么知道?那天也是有个人像你一样来这里找过他,过后烂脸仔就走了!”

  陈子鱼瞪大了眼睛。

  “这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子哪记得这么多?!”那人吼完以后,就缩进他的破布里,打算睡个回笼觉。

  “过年前吧。”旁边一个抱着膝头,刚才怎么问他都不吭声的老头子,突然说:“约摸一个多月以前。”

  一个月以前,丁易那时还没有死。陈子鱼第一反应是丁易,但随即又醒悟不可能,丁易那时大概正因赌博被关在拘留所里。

  “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头却又不吭声了。

  陈子鱼掏出警官证:“老人家,请你帮我这个忙,不然的话,我只有请你到局里去说了。”

  “你是警察?”老头慢吞吞的看了他一眼,这才说:“那个男的,瘦高个子,黑皮衣,金头发。看起来像个古惑仔。”

  这一来陈子鱼彻底迷茫了,这个金发古惑仔又是谁?他与丁易的死是有关还是无关?他来找白石是为什么?白石突然回乡,和这个人来找他有没有关联?

  “这系人像还原后的图像。”

  叶峰把计算机打印出来的图纸交给陈子鱼。

  “那些流浪汉的记忆不太靠谱,有说这样有说那样的,画出来好几张,这张系综合他们的共同点形成的图像。”

  图中的人大约三十上下,脸型削瘦,目光严肃,一头与他的脸容毫不搭调的夸张金发。

  陈子鱼凝视着图纸,虽然不得要领,但他觉得有点眼熟。

  自己,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是在哪里呢?

  他拼命的回想。

  最后一个在深圳的夜晚,陈子鱼一样来到酒店三楼酒吧喝酒。今晚酒吧的客人多了些,一身灰紫色长裙的珍珠看到陈子鱼,从一个胖胖的中年老板模样的人身边站起来,走向他。

  “怎么样,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珍珠似笑非笑的问。

  “算是吧。”陈子鱼闷闷不乐的说。

  “怎么了?没什么精神啊。”

  陈子鱼看着她,突然心里一动,这个女人认识的人多,也许她见过这古惑仔也说不定。

  “你见过这个人吗?”他将那张打印的图像从袋里掏出来,交给她。

  珍珠拿在手里仔细的看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画得好难看。”她将图像还给陈子鱼:“那头发,太夸张了,像假的一样。”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陈子鱼突然顿住了。

  他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有可能戴的假发?是他的头型有什么特别的特征吗?不,如果是的话,他可以戴没那么夸张的啊。可是他戴的金色……这样一来,大家的注意力就全转移到他头发上了,大家都只记得他是个穿黑皮衣的金毛,而对他的容貌模模糊糊。再说,黑色的皮衣加金发,很典型的阿飞打扮,但并不适合画中人物的年纪,他是在用这一切故意造成一种错觉印像,来掩饰他自己真正的身份。也就是说,他已经预计到将来会有人来调查白石?而已经虚张声势造成一种假像?

  陈子鱼马上将手中的人像图纸折起来,折掉头发,只剩下面孔,他专注的看着,看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就像通俗小说里常说的,一道电光照亮了灵魂。此时猛然一个念头闯进陈子鱼的脑海,就像电光一样把一切都照亮了。

  他掏出手机打给叶峰:“那些流浪汉还有没有提到这个人其他任何特征?比如说看起来像是有病什么的?”

  过了一会儿,叶峰回答说:“这个嘛,系有一个人说那个人好像在不停的咳嗽,不过咳嗽不算一回事吧?”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崩塌。陈子鱼觉得心都停跳了一拍。他完全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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