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克鲁肯沙滩(2)
马克先生很感激他将自己挽救于危难之中，但他对于自己虚荣的指控再一次引起了马克的反感。他正要开口反击，却突然想起了那个半疯半痴的信使警告他的那番话：“好好看清楚自己，趁流沙还没有把你卷走之前收敛起来！”
同时他也记起在被卷进流沙之前他看到的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他默默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的好伙计，我欠你一条命！”
那个结实的渔夫毕恭毕敬地答道：“不！不！你的命是上帝给的，我只不过是他怜悯众生的道具而已。”
“但是你得让我聊表谢意。”马克先生边说边抓住对方伸出来的手牢牢握着，“我现在心里乱极了，神经也很紧张，说不出太多感谢的话来，但是请你相信，我真的非常非常感激你！”看得出来这个可怜的老伙计非常感动，此刻他已是老泪纵横了。
渔夫回答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敬意：“啊，先生！好吧，如果感谢我能够让你可怜的心得到安慰的话。我想如果换成是我我也会很感激的。可是，先生，我并不需要任何谢意。我很开心，这就够了！”
亚瑟·费尔里·马克的感激之情不久就实际地体现出来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克鲁肯港就运来了彼得黑从未有过的最好的鱼帆船。它配备了各种各样的帆板装置和最好的渔网。送货人搭马车走了，只给渔夫的老婆留了一封信，说船是送给他们的。
当马克先生和渔夫一起沿着海滩散步时，他请求渔夫不要把他的危险经历说出去，免得让他的家人担心。他说他会警告他们不要靠近那片流沙区，而且他也会去仔细了解那里的情况。在他们分别之前，他又问渔夫有没有在另一块岩石上见过一个穿着打扮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怎么可能！”他答道，“没有这回事儿。自从杰米·弗里曼时代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当时人们说他和雷亚德·伍迪就像一对双生儿。你怎么了，老兄！像你身上这件奇形怪状的裙子怕是从来也没人见过。而且穿成这样的人我想也不可能像你一样出现在岩石那边。老兄，难道你就不害怕腰疼或是风湿吗？今天早上当我在港口看到你时，我以为你是个疯子，我相信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穿衣打扮的人了！”马克不想和他争论，这时他们快到家了，于是他请渔夫进去喝一杯。他很细心地在家人面前绕过了流沙那件事，只是说他遇到了点儿麻烦。
那个晚上他一直没睡着。时钟一分一秒的滴答着，他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他一遍遍地回想流沙中的那个恐怖时刻，再到萨伏特·汤米打破惯常的沉默，指责和警告他的虚荣。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事。脑子里不断冒出一个问题：“我真的虚荣到了愚蠢的地步吗？”而答案也一遍遍地被那句话疯狂地重复着：“名利都是虚荣无用的。一切浮华皆是过眼烟云。好好看清楚自己，趁流沙还没有把你卷走之前收敛起来！”这时一种在劫难逃的宿命感开始在他脑海里扎根，要不是已经见到了另一个自己，他可能就死在流沙中了。
直到天色渐渐亮起来他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但就算进入了梦乡，他也还在这些问题上纠结，因为他听到妻子说：“安安静静睡你的觉！别老想着那套苏格兰衣服。还有，如果你能不说梦话的话，我将感激不尽！”这时他已经完全清醒了，心里暗暗还有些庆幸，感觉心里的大石头好像落了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问妻子自己在梦里说了什么，她答道：
“你说了那么多，鬼才记得住，我只记得这么一句，‘没有面对面看清楚！我看到的是一颗秃头上的羽毛！还有希望！没有面对面看清楚！’你快给我睡觉去！快去！”像是意识到那个疯男人的预言并没有实现，于是他松了口气，去睡觉了。不管怎么说，他没有看清楚自己。
早上仆人过来叫醒了他，说门外有个渔夫想见他。他尽可能快地穿好衣服——在穿苏格兰裙子方面他还算不得什么专家，然后跑了下去，他可不想让渔夫一直在外面等着。令他吃惊和不满的是，来者却是萨伏特·汤米，而且一来就冲他嚷嚷开了：“我本来该在邮局坚守岗位的，但我又觉得应该抽个把小时过来看看你是否还穿着昨夜那件可笑又虚荣的衣服。现在我看到了，你还是没吸取教训。好吧！既然你这么顽固不化，你会受到惩罚的！你不要不相信！我会等着看你再次被流沙吞噬！”说完他径自地走了，留下窘迫不堪的马克先生一人，站在身后的仆人竭尽全力也没能止住笑。本来他都已经决定换平常衣服了，可萨伏特·汤米的造访反而让他改变了主意。他要证明给这些人看他才不是懦夫，他会坦然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下楼吃早餐时他就换上了全套华丽的服饰，孩子们看到他后一个个都把头埋到了碗里，脸和脖子都因拼命抑制的笑意而涨得通红。但他们都没有笑出声来，除了最小的儿子提塔斯，在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之后，迅速从餐厅里跑了出去。马克正准备狠狠地批评他们一番，一个不留神，却重重地跌倒在地。更不幸的是那时他妻子正准备把茶递给他，而他袖子上的一颗扣子正好挂住了她衣服的花边，于是一杯滚烫的茶全部泼到了他裸露在外的腿上。他大声叫骂着，诅咒着，于是他妻子愤愤不平地发火了：“我真是搞不懂，亚瑟，既然那件可笑的衣服让你做出了如此愚蠢的事，你还在期待什么？你并不适合它，永远不会！”他也气愤地吼道：“夫人！”只此一句，没了下文。现在他们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马克夫人想把自己心里想的统统说出来。这并不是个愉快的话题，而且说实在的，这事情也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说。通常妻子们在对丈夫说出“真相”时，举止都不会让人高兴得起来。其结果就是亚瑟·费尔里·马克决定只要他在苏格兰待一天，他都不会脱下这身衣裙。最后像所有女人那样，他妻子下了最后通牒，此时已是泪流满面：“很好，亚瑟！随你怎么做。你就当我是白痴，跟那些可怜的女孩子一起去争夺穿裙子的机会吧！通常，年轻人都不会在意自己的岳父是否是个白痴！但是我警告你，你的虚荣迟早会遭报应的，你不是进精神病院就是死！”
不出几天，马克先生发现要是自己想出门走走的话，再找不到人陪他了。女儿们只会偶尔在清早或深夜，或者是没人外出的下雨天才肯和他一道出门，她们都声称很乐意陪他出去，但每次又都有事情走不开。儿子们更是连个影儿都见不到。还有马克夫人，她也坚决拒绝和他出去，免得他又做出什么傻事丢自己的脸。星期天他换上了普通的衣服，因为教堂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引起公愤的地方，但星期一一大早他又恢复了那套装扮。这次他其实想过永远不再碰这套衣服，但英国人的刚愎自用和顽固让他坚持了下来。萨伏特·汤米每天早上都要来他家一趟，要是没能见到他或是收到他任何口信的话，下午等邮件分发完毕之后汤米还会过来等他出门。每次汤米都不会忘记用第一次说过的话警告他的虚荣。一段时间之后，马克先生看见汤米就像遇见瘟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
一周之后，孤单、懊恼和悔恨把马克先生折磨得不成人形。他放不下骄傲去对任何一个家庭成员讲自己的秘密，因为他知道大家现在都不喜欢他。晚上他也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开始不停地做噩梦。所有的梦境都围绕着那次流沙中的历险，这场景没有哪天晚上不在他梦里重演。这些梦境越来越真实，很多次当他惊醒时都不敢置疑自己是否真的又故地重游了一遍。有时他甚至会想自己是不是有了梦游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