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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黑庄稼(1)

书籍名:《左绍忠-卧底》    作者:左绍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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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人,还是愿意到庄稼地里走走。一层一层的庄稼,对他们来说,有一种亲近感,还有一种回归感。庄稼地也是他们散心和消愁的地方。心上结了一个疙瘩,人到谷子地边站站,望望远处,走一会儿神,疙瘩或许就松快些。心里不是很干净,看人不是人,看狗不是狗。他们不知不觉来到矿区外面,走到一块即将收割的豆子地里去了,蹲下身子,把发黄的豆叶和成串的、毛茸茸的豆角捏一捏,看一只身穿粉红内衣的长身绿蚂蚱从腿前“嗖嗖”飞过,听山沟深处的村庄传来一声悠长的鸡啼,他们深吸了几口气,再长出了几口气,心里就清净多了。回到矿里,他们看人还是人,看狗还是狗。矿里的人大都是从四面八方的农村麇集而来,他们脱下农装,换上工装;放下锄头,拿起镐头,头上顶一盏矿灯,就下井挖煤去了。在农村种田时,他们的面目黧黑,那是皮肤里储存有足够的阳光之故。到井下挖煤,他们的面目更黑,那是含有油分的煤面子附着在人的肉皮上造成的,跟阳光已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到澡堂里洗去煤黑,脸变得有些白,白得不大自然。偶尔照一下镜子,他们以为脸皮变薄,几乎有些害羞。过去种庄稼,他们是随着季节来。杏花开了,他们施肥,犁地。

  棉花开了,他们割芝麻,割豆儿。干活干得有些乏,躺在地上歇一会儿,随手扯过一根草茎,草茎上正举着一朵小黄花。眯起眼往天上看看呢,或许有一群保持着人字队形的大雁正从天空飞过。在井下挖煤就不一样了,这里没有春夏秋冬,没有风霜雨雪,一年到头只有一种色彩,那就是黑。除了黑,还是黑。如果把煤炭比做庄稼的话,他们所收割的庄稼也是黑的。

  那些亿万年前就长成的黑庄稼,一层一层叠加在一起,是那么深,那么厚,他们收割得有些累了,也有些烦了,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尽头。其实他们的日子不是按年按月算的,是按天按小时算的。每天一沉入到很结实的黑暗里,他们就有些发愁,这一班什么时候才能干完呢!

  好在煤矿一般离农村并不远,或者说煤矿大都坐落在农村之中,地下在隆隆地开采着煤炭,地上仍然一茬接一茬生长着庄稼,只要他们愿意,走进真正的庄稼地里并不难。若看见一个人在田间小路上走走停停,或看见一个人坐在一处土坝上,对着虫鸣声声的红薯地发呆,不要以为他们是游手好闲的人,他们必定是从井下走出来的矿工,必定是辛苦之人。

  愿意到庄稼地里走走的不仅有矿工,还有矿工的家属;不仅有男人,还有女人。吃过午饭,田玉华把碗一推,从婆婆手里要过儿子小本,转身进了卧室。她家的房子在五楼,是一室一厅。因厅比较小,面积大约只有卧室的一半多一点,这样的房子又被矿上的人称为“一间半”。

  田玉华带孩子住卧室,公爹和婆婆一人睡一头,挤在厅里的一张小床上。田玉华进了卧室,随手关上了门。门上装有暗锁,她关上门的同时,也锁上了门。公婆没有卧室门上的钥匙,不经她同意,公婆就不能踏进卧室里。就这样,她借助一道木门为自己保留了空间,并把自己与公婆隔开。她侧身躺在床上,撩起衣服,掏出奶喂小本。小本吃了一会儿奶睡着了,她从小本嘴里抽出奶头子,拉下衣服,自己也眯了一会儿。她不许自己睡得时间太长,白天睡多了,半夜里胡思乱想,又该睡不着了。她悄悄起来,把熟睡的小本抱给婆婆,说她出去会儿。公爹正在小床上睡觉,婆婆没有睡。婆婆坐在小床前的小板凳上,在给小本做虎头鞋。

  老虎的两只眼睛又大又圆,虎视眈眈,已经做好了。婆婆把一块黄布缝成老虎鼻子模样,要给老虎安一个高鼻梁。她迟疑了一下,看看儿媳田玉华的脸,还是放下了针线活儿,把小本接在怀里。她问田玉华去哪儿。田玉华把衣服下面的扣子扣好,才说去外边。出了门口就是外边,外边的地方大着呢,谁知道外边是哪儿。婆婆对田玉华的回答不够满意。可她知道田玉华的心里对她顶牛得很,一说话就没好气,没敢再问田玉华具体去哪儿。公爹苗心刚睡觉很警醒,两只眼睛闭上了,两只耳朵还大张着,睡着了跟没睡着差不多。儿媳田玉华一开门,他就醒了,一醒就醒得很警惕。

  虽然他是和衣而睡,但他并没有翻身起床,作为公爹,在儿媳面前他得保持应有的沉稳。老婆问儿媳的话和儿媳的回答他听见了,这时好多人都在睡午觉,儿媳一个人出去是不是有点儿反常?儿媳的回答如此含糊,这又是为什么?会不会有人在外边等她?不行,他觉得有必要对儿媳再问一下。如果说老婆是儿媳的第一道防线,儿媳已经把第一道防线突破了,到了他所把守的第二道防线,他得把责任负起来。他咳了咳嗓子说:玉华,你娘问你去哪儿,你还没说呢。田玉华说:我不是说过了去外边嘛!公爹说:你说了去外边是不错,说了还不是跟没说一样。不是不让你出去,年轻人好胳膊好腿,哪能不出去走走,只是怕本本一会儿醒了闹人,没地方去找你。田玉华还是没说出到底去哪儿,她说:我还能去哪儿,反正出不了天边儿。说到还能去哪儿,仿佛一下子触动了心中伤痛的东西,那伤痛还完整如初,一点儿都没有消化掉,一触即可发作,她的眼圈不禁红了。要说伤痛,苗心刚心中也有一块,论深刻程度,他的伤痛一点儿也不比儿媳的差,见儿媳这样,他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说去吧,早点儿回来。

  田玉华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既无方向,又无目标。不管去哪儿,她一定要出来,先离开公爹和婆婆再说。她知道,公爹和婆婆都不愿意让她出来,恨不能在她脖子上拴根绳,像拴羊一样日日夜夜把她拴在家里的床腿上才好。而他们如同两只把门虎,一只公把门虎,一只母把门虎,一天到晚把她监视着,像是随时都会把她吃掉,她都快憋闷死了。公婆越是反对她出来,她越是要出来,她就是要和他们对着干。公婆不让她好过,这个家里的人谁都别想好过。季节又到了秋天,阳光有点稠,有点黄,照到哪里,仿佛即时增加了一点分量。大概受到阳光的指引,田玉华下了楼,出了矿上的大门,向南边的田野里走去。

  矿上的围墙外面常年流出来的有一些污水,污水流到哪里,水边就滋生出一些野草。那些野草墨绿墨绿,长得又深又旺。从这个意义上讲,水一旦流到地里,就变成了青草;臭水被土地吸收,吐出来的就是草的芳香。田玉华拨开青草,跳过几个水洼子,就来到了田间的路上。田玉华想到,她从家里出来后,公爹和婆婆该互相埋怨了,该坐卧不安了。让他们两个虎咬虎吧,她期望出现的就是那样的效果。他们两个互相咬过之后,公爹也许会迅速下楼跟踪她,看看她到底会到哪里去。须知公爹苗心刚才四十七八岁,精力还相当充沛,上楼下楼常常是跨越式的,快捷得很。想到后一层,田玉华走走停停,故意走得很慢,并不时欣赏田野风光似的回头看一眼,想证实一下公爹是不是真的在盯她的梢。在她的想象里,公爹当是鬼头鬼脑,不断变换着,借助墙角、草丛或庄稼棵子当掩体,躲在暗处侦察她的动向。为了让跟踪她的人来不及躲避,有时她是突然回头,速度非常之快。还好,她没有看到公爹的影子。

  这里是浅山地带,土地高一块,低一块,不在一个层面上。那高处的一块,种的偏偏是高粱、玉米等高秆庄稼;低处的一块呢,种的却是红薯、花生等秧子趴在地上的作物。这样地块之间像是又拉大了距离,显得高的更高,低的更低。顺着一个长着细草开着碎花儿的斜坡小路往沟底走,人们以为沟底没有庄稼了呢,眼前一明,映入眼底的是一大片葵花。葵花一大盘,又一大盘,每盘葵花上都开着纯金一样的花瓣儿。世上的花朵千种万种,哪一种花朵能比得上葵花的花朵更大呢?葵花已接近成熟,花盘中央的小花开始脱落,露出里面麻灰色的排列密实的葵花子儿。田玉华没有往沟底走,只往下走了一点儿,就背靠坡坎站下了。她心里还是不踏实,还是担心公爹会来找她,所以才选择了这么一个有利的位置。

  站在这里,她平视的视线正好和不远处的一个高坡齐平,从矿上出来的人不走上高坡就看不见她,而坡那边的人只要露出一点头顶,立即就会被她发现,她或蹲下身子,或向沟底疾走,都来得及。她对着坡顶看了一会儿,先是看到飞过一只鸟,又看到跑过一条狗,接着慢慢升高的是一个牵骡子的人,都不是她的公爹。有时她半夜醒来睡不着,偶尔会听到睡在外屋小床上的公爹和婆婆发出一些动静。动静不大,一般都是婆婆发出来的。婆婆骂公爹不要脸,说都多大年纪了,还这么不要脸。不难想见,睡在另一头的公爹在老家跟婆婆睡一头睡惯了,夜里来了牛劲,又要和婆婆睡一头。婆婆比公爹大两岁,兴趣渐退,不想让公爹往她那头钻。不知公爹采取了什么手段,硬着头皮,非要钻。婆婆大约拒绝不掉,就骂公爹不要脸。不管婆婆怎样骂,公爹都不还嘴,一声都不吭。公爹定是怕她听见,又要干事,又要保全自己的脸面。这会儿她出来了,小本也睡着了,没人碍他们的事,他们可以放开手脚,好好地“不要脸”。田玉华往地上呸了一点唾沫,才把公爹放到了脑后。

  前面一块地,种的是山药蛋;后面一块地,种的是豆子。田玉华往回往上走了几步,在豆子地边的草地上坐下了。既然出来了,她打算在地里多待一会儿。她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农家女,从来不觉得地脏,愿意直接坐在地上。她下身穿的是一条黑色的牛仔裤,就算后面沾了土粒草籽儿,等她站起来用手一抹拉就干净了。听见蛐蛐儿叫了一两声,叫得有些发颤,像是呻吟。她扭头瞅瞅,没瞅见蛐蛐儿在哪里。随着秋气渐凉,豆叶已经由绿变黄,瓦楞着的豆叶落了一地。那只怕冷的不知名的蛐蛐儿,定是藏在了某片豆叶下面。她捡了一片豆叶在手中,见明黄的叶片变薄了,不像夏天那么厚,也不像夏天时叶面上都是毛毛。她捏了叶梗,把叶片遮在眼上对着太阳照,透过叶片,她真把太阳看到了,太阳像一枚放大了的鹅蛋黄儿。这就是秋天的太阳,它不再火辣辣,不再锋芒毕露。

  它变得敦厚起来,和善起来,在秋凉时带给人们的是静静的暖意。对面地里的山药蛋,夏天时当是一片油绿,绿得有些发暗,跟长叶的“煤炭”差不多。而就在“煤炭”上面,却开着明丽的花朵。那些花朵有羽白的,也有紫蓝的。有一次苗壮壮指着羽白的花朵对她说,那些花朵很像他们下井的人头上戴的矿灯。她不相信,说矿灯的灯光不是红的嘛。丈夫笑她说了外行话,告诉她,明亮的灯光都是白色的,灯光一发红,就表明灯盒里的电用乏了。夏天过去了,眼下是秋天,山药蛋棵子里的“电”大概也用乏了,花朵不复存在,茎叶也开始发黄,枯萎。但山药蛋根部的土鼓起来了,不用说,那里聚集着一窝窝白白胖胖的山药蛋。这块地去年种的就是山药蛋,今年种的还是山药蛋。去年就是这个时候,丈夫要带她到地里玩玩。她当时肚子很大,按预产期计算,再过几天就要生产,身子沉得很,懒得动弹。丈夫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让她走动走动,说活动活动,生孩子顺利些。他们一走一走,就走到这块地里来了。那天有一个胖妇女正用铁锨在地里刨山药蛋。妇女把准备盛山药蛋的编织袋放在一边,也不把山药蛋棵子拔下来,就挨棵刨去。

  土地像是很松软,妇女把铁锨蹬下去,一撅,把棵子一提溜,一窝纠结在一起的成疙瘩的山药蛋就出来了。在有些湿润的褐色的土地上,像是初生的山药蛋白花花地摆成一片,甚是好看,喜人。丈夫跟妇女打招呼,走进地里,要过铁锨,帮人家刨了好几棵山药蛋。她没好意思到地里去,只站在地边看。丈夫帮人家刨了山药蛋,又拿出装在口袋里的傻瓜照相机,要给她照相。她觉得自己的肚子太大了,太难看了,不愿照。她看到刨山药蛋的妇女正望着她笑,她更不愿意照。

  恐怕把妇女刨出的山药蛋都加起来,也比不上她的肚子大。可丈夫认为,作为一个女人,将要分娩时显得最有成果,最好看,应该照些照片,留作纪念。她说理说不过丈夫,只好让丈夫给她照。以山药蛋地为背景照相后的第三天,她就生下了儿子小本。丈夫高兴坏了,说儿子有了,过个两三年,他们再要一个女儿,来他个儿女双全。然而儿子出生还不满两个月,丈夫苗壮壮就在井下出了事。丈夫不是采煤工,也不是掘进工,是机电队的一名电工。井下的电工不是危险工种,每天背着电工包,查查电缆、电线,维修一下电器设备,伤亡事故一般来说轮不到他头上。可那天井下发生的是瓦斯爆炸,瓦斯爆炸最不长眼,有一个,算一个,一下子就炸死了一百六十八个矿工。在整个采区,不管你是有几十年井下避险经验的老矿工,还是刚下井没几天的新手;不管是正在工作面干活的,还是在巷道里走路的,都未能幸免于难。

  那几天,市里的人来了,省里的人来了,北京的人来了,还来了各路记者,矿上一片慌乱。不光矿上的人急得乱窜,周围农村的人也来了。警察布置了警戒线,农村人进不了矿上的大门,就站在外面的庄稼地里,伸着脖子往矿里看。后来田玉华听说,庄稼地里站得人山人海,把未及收走的庄稼秆子都踩倒了,把庄稼地踩得像是打场用的场面子。地踩成那样,会不会影响来年种庄稼呢?现在看来,地里种豆子长豆子,种山药蛋长山药蛋,地底下出那么大的事,庄稼像无事人一样,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田玉华相信,她认识这些庄稼,这些庄稼也认识她。不管是玉米、高粱,还是豆子、山药蛋,它们去年走了,今年又来了。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他爸,却一走就走远了,再也不回头。

  两个年轻矿工从沟底的葵花地里走上来,一人拿着一盘葵花头,边走边嗑葵花子儿。新葵花子儿容易掉色儿,把他们的嘴唇都染灰了。这样他们嘴唇上涂的就不是口红,而是口灰。走到田玉华面前,他们互相看看,站下了。田玉华觉出人家要跟她说话,低下了眉,并稍稍有些不安。一个矿工问她,在这里是不是等人。等人?她等谁呢?她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否认她在等人。另一个矿工说:我见过你,你是咱矿上的家属。你吃不吃葵花子儿?说着,把整盘的葵花头掰下一半,往田玉华手里递。新葵花头很皮艮,相当难掰,那个矿工蹲下身子,用腿把葵花头挤住半边,才把一半葵花头撕了下来。葵花头里面的瓤子雪白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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