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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黑庄稼(6)

书籍名:《左绍忠-卧底》    作者:左绍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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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玉华答应着到病床前去看爹。爹瘦得牙床高起来,双眼塌了坑,只剩下一把骨头。只有爹的灰白头发支棱得像老鸹窝,夸张得厉害。爹说:妮儿呀,让爹看看你。这回你还能看见爹,下一回再回来就看不见你爹了。爹的表情是哭的表情,声音是哭的声音,可爹的眼睛干挤,干挤,就是挤不出一滴泪来。田玉华想拉拉爹的手,没有拉。她说:你别光想着死,破罐子熬坏柏木筲,你再活十年八年,还说不定呢!爹压低声音说:你娘嫌我死得慢哪!田玉华没有附和爹,却正色道: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我娘给你端吃端喝,还要给你擦屎接尿,依我看我娘对你很不错了,摊上这样的老婆,你就知足吧你!爹说:好好,我听俺妮儿的,啥都不说了。

  他问田玉华拿来的都是啥。田玉华把食品说了一遍,问爹想吃点啥。爹说他就吃点咸牛肉吧,嘴里寡淡得很,早就不知道啥是肉味了。田玉华撕下一块咸牛肉给爹吃,又到堂屋里跟娘说话。娘问:我听说小本他爸死后,人家赔给你十万块钱?田玉华反问娘听谁说的。娘说:人家都在说,三乡五里的人都知道。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田玉华没有否认她有钱。她说:钱再多,也不如小本他爸活着。娘嘱咐她说:那么多钱,你可得放好喽!现在办啥事儿不是拿钱说话,钱不说话,人说再多话都没用,腰里有钱总归是好些。娘有一句话,娘要是不跟你说,你公爹你婆子不会跟你说。一棵树死了,还有一千棵一万棵树在那儿活着。俗话怎么说的,一个人不能只在一棵树上吊死。过个三年两年,等小本稍大一点,能离开手脚,你碰见合适的,该再找一个,就再找一个。你是属马的,算上虚岁,今年才二十八。你这样年轻,给谁守着?天这样短,夜这样长,你守到啥时候才是尽头?田玉华没有跟娘说她说下了不再改嫁的话,只说:我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

  娘说:我的闺女我的肉,我怎么能不操心。我在这边也给你打听着,见着合适的人,我托人给你介绍。我都想好了,过些时候,等你爹走了,我就跟着你过,帮你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即使你的钱再多,我都不跟你借。只是你弟弟玉良以后遇到了啥难处,恐怕你得帮衬点儿。现在乡里普通高中没有了,改成了农业高中,玉良不想上学了,前一段跟我吵吵着,非要到矿上去找你,想让你给他找个工作。找工作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我把他拦下了。他是不知道你回来,要是知道你回来,该回来缠磨你了。田玉华说:不管这高那高,还是让他先把高中念完再说吧。这时田玉华把窝成一卷的钱拿出来了,递给娘说:这是三百块钱,给你和我爹二百,剩下的一百给玉良。男孩子大了,手里没一点零花钱也不好。

  娘把钱接过,说:你看,又花你的钱。娘把钱展开数了数,又窝成一卷儿,掀开棉袄大襟,放进大襟下面的口袋里。他们这里习惯把钱窝成一个卷儿,大票子小票子都不展开放,都是窝成一个卷儿,好像把钱窝得越小,才能把钱攥牢,才不容易被人发现或被小偷偷走。把窝成一卷儿的钱装进口袋里,娘好像觉得仍不保险,她把棉袄襟子往下拉拉,并用手掌在棉袄外面抚了抚,抚到钱确实在口袋里待着,似乎才放心些。娘的意思是,给玉良的一百块钱,不能一次全给他,要是一次全给他,不知他怎样烧包儿呢!娘准备每次给他二十块钱,分五次给他。田玉华说:你看着办吧。

  走完娘家回来,田玉华跟公爹说该回矿上了。给苗壮壮把周年纸烧过了,利息也拿到了手,她没必要再待在这里。公爹说再等等。公爹找到了新的待在家里的理由。公爹和婆婆在村里承包得还有二亩多地,他们去矿上期间,地没法种,就暂时让大伯家种着。他们订的有口头协议,大伯每种一年,不管收多收少,大伯只给公婆二百斤小麦就行了,别的什么都不要了。

  他们回来了,大伯应及时把二百斤小麦给他们送来才对,可大伯好像把这个茬儿给忘了,见一次面又见一次面,大伯老也不提送小麦的事。公爹不好意思跟大伯明要,相信大伯自己会想起来的。公爹这一次使用的是拖延之计,要把田玉华拖到在老家过元旦,还要在老家过春节。

  回到老家,婆婆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根据地”,心气比在矿上壮了许多。她在这块“根据地”上毕竟生活了二三十年,人都是熟人,邻居都是老邻居,在人际关系上,根已经扎得相当不浅。而田玉华嫁给苗壮壮不久,就随苗壮壮到矿上去了,她在村里不会有什么人缘。婆婆不像在矿上那样,处处屏声敛气,让着田玉华。她把婆婆的架势端出来了,谁家的鸡进院,她骂鸡;谁家的狗进院,她骂狗。鸡狗掉头稍慢,她抓过一只鞋或一根柴棒,就扔了过去。她要让田玉华知道,她是田玉华的婆婆,不是田玉华的保姆。她在村里是有根基的人,谁都不能给她气受。田玉华在堂嫂家说了对婆婆不满的话,还把小本骂成鳖孙,这些话很快传到婆婆的耳朵里去了,婆婆打算杀一杀田玉华的气焰。这天中午,婆婆不做饭了,让田玉华做。

  在矿上,一天三顿饭都是她做,在家里,该田玉华做了。田玉华不知道做啥饭。婆婆说:有面有油,有鸡蛋有菜,你看着做吧,想做啥做啥,你做啥我和你爹吃啥。田玉华说:我不会做。婆婆把眼立起来,说咦,这可不是一个当儿媳妇的该说的话,我不知道你怎么能说得出来。你不会做,怎么会吃呢!我看你是吃现成饭吃惯了,吃别人的伺候也吃惯了。田玉华不吃婆婆这一套,说:我就是不做,我看你还能吃了我?说着抱起小本就往院子外面走。婆婆说:你不做,就别吃!田玉华说:不吃就不吃!

  上午,苗心刚赶集去了,除了买回一些白菜、萝卜,还抱回一只小狗。小狗像是刚满月,刚断奶,浑身的胎毛茸乎乎的,喉咙眼里哼哼唧唧,身上乱抖。他回来后尽管没敢打听看家狗的下落,邻居还是对他说了,他们走后,看家狗在院子门口卧了两天,就被药狗的人药死弄走了。现在农村养的狗一多,药狗的也多起来。他们白天瞄见谁家的狗大、狗肥,晚上就把喂了毒药的鸡肝或羊肺投给狗吃。毒饵只要一沾到狗的舌头,狗就嘴麻脚麻,叫唤不成。药狗的人躲在暗地里数着倒也,倒也,数不了几下,狗就四肢抽搐,翻倒在地。别说跑着的狗,就是拴在院子里的狗,那些药狗的人也不放过。他们把狗毒翻,抽出锋利的刀子把拴狗的绳子割断,将狗往肩上一甩,扛起来就走了。他们把狗卖给街上的狗肉馆子,第二天毒死的狗就变成了五香狗肉。苗心刚买只小狗,要把失去看家狗的心理补偿一下,同时,是把小狗作为活的玩具给小本玩。他刚进院子就喊:小本,小本,看爷爷给你买的啥。屋里无人应声。

  他到灶屋里看看,快该吃饭了,灶屋里还冷锅冷灶。他娘的,他上午不在家,这婆媳俩一定是生气了。他放下东西,到堂屋的里间屋一看,见老婆正躺在床上睡觉。他问:怎么回事,怎么不做饭?老婆说:你不要问我,去问田玉华。我又不是她的丫环女仆,谁该伺候她一辈子。苗心刚问:田玉华到哪里去了?老婆说:我不知道。苗心刚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吗?咱不是为着田玉华,咱是为着咱们的孙子小本。为了能把小本养大成人,留住咱苗家的根,咱们一定要忍,忍!老婆说:你就知道忍,忍,忍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儿?要忍你忍吧,我是忍不了了,再忍我就活不成了。苗心刚说:我也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不想忍,可不忍咋办呢?老婆说咋办?把小本留下,让她滚,滚得远远的,我一辈子都不想看见她。反正那五万块钱在咱大哥手里呢,钱也不给她。苗心刚摇摇头,说田玉华答应不改嫁,就是因为那五万块钱把她拴住了,五万块钱拿不到手,她才不会改嫁呢。老婆说:依我看就怨你,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老不想让她改嫁,老怕孩子养不大。把小本交给我,你看我能不能把他养大。现在又不是过去,没有人奶有牛奶,吃奶粉的孩子照样吃得胖胖的。

  苗心刚说:你懂个屁,你想要孩子就能要到了,她肯定不愿意把小本给我们。咱想要小本,得经过法院,要是田玉华不松口,法院还是把小本判给她。老婆认为不必经过法院,他们把小本抱走,抱到某个亲戚家藏起来,不让田玉华找见,不就得了。苗心刚要老婆不要再说了,都是妇人之见,越说越离谱儿。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又不是一块半截砖头,怎么会藏得住。再说他们苗家的门风一直很正派,一直主张忠厚传家,偷偷摸摸的事他们从来不做。老婆仍不服气,说苗心刚,我不跟你说这么多,我说一句话放在这儿,用砖头压上,你也帮我记着,就田玉华那个浪媳妇,她要是能守住自己的屁股才怪,她要是不再找男人,算我瞎了眼。苗心刚说好好,起来做饭吧。老婆还是说不做。苗心刚说:你不做就得我做。老婆说:你爱做不做。

  苗心刚做好了饭,让老婆起来吃。老婆不吃,说她不饿,气都气饱了。苗心刚说:这是我做的饭,你不吃,不是跟我赌气嘛!老婆说:我自己生我自己的气。自己活得不算个人,别人也不把你当人,你还活着干什么,不如死了。说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苗心刚在田玉华的堂嫂家找到田玉华,喊田玉华回家吃饭。田玉华也说不吃。苗心刚没有劝田玉华回家,一劝就容易把话说多,难免露出家里的矛盾。他不想让乡亲们知道他们家的矛盾。他只对小本伸出了双手,并把两个手掌拍了拍,巴结似的对小本说:来,本本,让爷爷抱。爷爷给俺孙儿买了个小狗狗儿,毛茸茸的,可好玩啦!走喽,本本跟爷爷回家看小狗狗喽!

  苗心刚懂得,儿子是拴妈的一根绳子,把妈的儿子抱走,等于牵扯到了绳子,儿子的妈妈自然会乖乖地跟他走。小本还算给他面子,伸着小胖手,同意让他抱。苗心刚接过小本,伸着鼻子,先闻小本的手、头发、耳朵、脸蛋、脖子,闻得哧哧的,闻哪儿都是香的。他的样子像是受香不过,连说真香真香,俺孙儿把爷爷香死吧。闻香之后,他就把小本紧紧地抱在怀里。苗心刚最喜欢抱小本,一抱到小本,就像是从内心深处涌出一种贴骨贴肉、贴心贴肺的感觉,那是由来已久的、无可比拟的血缘之亲。

  这种血缘之亲仿佛有着打通的力量,他一抱住小本,祖孙之间的血脉就像打通了,他的血可以流到小本的血脉里,小本的血也可以温暖他。他教小本叫爷爷,说:本本,你叫——爷爷!苗心刚高兴坏了,小本今天真的叫出了爷爷。小本的小嘴一张,奶声奶气的小奶腔一叫爷爷,让苗心刚惊喜得有些异常。在苗心刚看来,爷爷的叫法如同一个信号,小本叫出了爷爷,意味着小本认识他了,承认他了,等于祖孙之间正式接上了信号。从现在开始,还意味着他把传宗接代的接力棒交给了儿子,儿子交给了小本,小本总算把传宗接代的接力棒接了过去。一回到自家的院子,他马上大声宣布:小本会叫爷爷啦!

  太好啦!小本会叫爷爷啦!本本,我的小乖乖,爷爷的好宝贝儿,你真是我们老苗家的亲宝贝儿。苗心刚高兴得大眼角子都湿了。回头见田玉华跟了回来,他又向田玉华报喜似的说:

  玉华,小本会叫爷爷了。来,本本,再叫一声爷爷,让你妈妈听听。小本这次叫的是妈妈,没叫爷爷。苗心刚说:你这个小坏蛋儿,见着你妈妈就不叫爷爷了。

  田玉华吃午饭时,没见婆婆吃饭,知道婆婆还在与她怄气。婆婆不吃,她也要吃。婆婆越是不吃,她越要吃。人跟谁记仇,都不能跟饭记仇。吃过饭,她再次跟公爹说该回矿上了。公爹还是说等大伯把二百斤小麦送来再说。公爹还说,他已经托人给大伯带了话,估计小麦快送来了。小麦送来后,他准备把一部分小麦打成面粉,带到矿上吃。老家的麦都是新麦,磨出的面粉,不管是擀面条还是蒸馍,吃起来都有麦香。而在矿上买的面都是陈麦磨成的面,吃起来一点儿麦香味儿都没有。正说到新麦陈麦,大伯家把小麦送来了。大伯没来,大伯的儿子也没来,是大伯家的儿媳拉着架子车把分装在两只编织袋里的小麦送来的。大伯的儿媳脸子拉得老长,说:二叔,俺爹让我给你交租子来了,你拿秤称一称,看斤两够不够,差一两我给你补一两,差一钱我给你补一钱。苗心刚一看侄媳妇就是带着气来的,心里也很不悦,说:什么交租子,你是怎么说话呢?我又不是地主,收什么租子。侄媳妇说:你没有给小麦上化肥打除草剂,没有顶着毒太阳放磙扬场,一点儿力都没有掏,一滴汗都没淌,往家里一坐,就让人家给你送小麦,不是地主是什么?苗心刚说:你不用把地主的帽子往我头上扣,现在不是搞阶级斗争的年代,地主的帽子早就一风吹了。侄媳妇把两袋子小麦从架子车上拖下来,重重地放在地上,说:刮了东风刮西风,老地主是没有了,我看新地主又出来了。人哪,钱多了还想多,有十万块钱嫌不够,两袋子破小麦都能看到眼里。十万块钱连着苗心刚失去儿子的痛处,哪里痛往哪里揪,侄媳妇揪到他的痛处了,痛得他脸色发黄,手梢发抖。

  他拿出长辈的派头,要侄媳妇少说废话,摆手让侄媳妇走,把苗心金叫来,他只跟苗心金说话。侄媳妇拉起架子车,噔噔噔走了,哥哥苗心金却迟迟没有来。

  二百斤小麦要来了,不回矿上,看公爹还有什么话说。田玉华开始收拾小本的衣服和尿布,问公爹,是不是明天早上就走。公爹没有回答,却抱起小本,说这就是小本的家呀!问小本:

  本本,跟爷爷说,这是不是本本的家?问着,暗示性地教小本点头。小本看着他,真的点了头。他高兴地说:你看你看,本本点头了,俺孙儿认识他的家了。田玉华冷冷一笑,继续收拾准备带走的东西。公爹跟田玉华商量,让田玉华跟小本干脆在家里过年吧,在家里过年可以贴对联,点蜡烛,还可以给小本买花灯,要比在矿上过年热闹得多,也有趣得多。田玉华鼻子哼了一声道:我早就知道,你今儿推明儿,明儿推后儿,就是不想走。你们不走,我跟小本走,我们明天就走。婆婆插话:把小本留下,要走你自己走吧,走到天边都没人管你!

  田玉华马上把小本从公爹手里要回来,紧紧搂在怀里说:小本是我的儿子,我干吗给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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